观棋烂柯:作为“时空转换器”的六博图,如何将墓葬转化为仙窟?

引言:现实生活中用于博彩和游戏性质的六博棋局,为何经常出现在墓葬之中?博局镜、六博俑、仙人六博,诸如此类以六博图为核心的艺术形式,究竟在传递着古人什么样的精神内核?

(一)俗世六博

赌博,从古至今都引人入胜,正因为它是一项集游戏娱乐和财物转移于一身的特殊活动。而利益得失与运气好坏这两种不可控因素,再加上酒精放大了感官刺激的作用,使得俗世中的六博棋更加惹人惊心动魄与血脉贲张!

河南灵宝出土东汉绿釉六博俑

在河南灵宝张湾汉墓中出土的这件六博俑,其底座与俑分别模制而成,在底座两侧有两俑跽坐对博。在其中间是一长方形盘局,一边放置六根长著、一边放置方形博局,在博局两边则各有六枚方形旗子,中间有两枚圆“鱼”。这件雕塑作品最为出彩的地方在于,它凝固了博者双方瞬间的动作神态,显得极为传神:赢者双手高举、拍手称快;输者摊开双手、无可奈何

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木六博俑

六博为何如此牵动人的神经?东汉班固为此做了极为准确的心理学分析,他认为:

“夫博悬于投,不专在行,优者有不遇,劣者有侥幸。拿相凌,气势力争,虽有雌雄,未足以为平也。”

什么意思?他说六博的缺陷在于:胜负关键很大程度上集中在掷箸这一完全看运气的环节上,这本身就带有强烈的赌一把的性质;不靠智力却靠运气赢棋,纵然分出雌雄,心中也难免会失衡——这,不恰恰是赌徒血气上涌、想再次翻本的心理前奏?

汉画像石中晚期袖子情绪激动的博者

正因如此,纵观六博在历史上的发展,总在娱乐之余不免沾染有浓郁的血腥之气。

荆轲认怂

荆轲在刺秦之前,曾经在战国邯郸游玩,期间与鲁句践玩起了六博,为棋中之“道”发生了争执,在鲁句践怒骂之下,荆轲落荒而逃,再也没回来完成这一盘六博棋局。所幸两人,荆轲没有冲冠一怒、鲁句践也没有千里追杀,两人最终和平分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南宫砸人

荆轲与鲁句践在玩六博时,双方还很克制没有酿成事故。但宋闵公,可以算的上是六博史上第一个因为玩游戏而把自己玩死的人。屡次狠戳大将军南宫长万的痛点(“败军之将”和“鲁国囚俘”)不说,还在南宫长万连输五局的情况下作死刺激他,南宫长万终究忍无可忍、抡起六博棋局便将宋闵公打倒在地。

闵公矜,妇人妒,其言曰:“尔鲁之囚虏尔,何知?”万怒,遂搏闵公颊,齿落于口,绝吭而死。

七国之乱

吴王刘濞的儿子刘贤有一次与太子刘启一起“饮博”,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六博,刘贤棋风“轻悍又素骄”于太子刘启面前也是锋芒毕露,因为棋道争执,太子刘启抓起棋盘便招呼在刘贤太阳穴上,当场气绝身亡,此事也为后来刘濞联合楚、赵诸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是为“七国之乱”埋下了祸根。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

偃师辛村壁画墓宴饮六博

(二)仙人六博

俗世的六博总是沾染更多人世间美酒、血腥以及荷尔蒙混合的气息,但是如果主体换为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仙人们,又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曹植·《仙人篇》:“仙人揽六博,对博太山隅”

四川新津石函上的“六博仙人”图极为典型,其仙人的身体特征很突出,六博的双方均大耳出颠、肩生羽翼,这是汉代常见的羽人形象。而在其周边有鸾鸟飞翔、仙草缠绕。而从其神态动作来看,仙人无疑显示出极度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显示了他们处于极为兴奋张狂、极度痴迷的状态之中。

仙人六博·四川新津崖墓石函

为何庄严肃穆的墓葬中会出现这种俗世之中极度欢娱刺激的游戏?我们再结合一方画像石图案或许就能明白其中深意。四川彭山县梅花村496号崖墓石棺画像中,便描述了一场关于逝者灵魂的旅行:

其棺盖前端为一倒三角形图案,头挡为天门图,足挡为天禄仙山图。在棺身一侧为仙境图,三座仙山上的仙人六博、抚琴与倾听;而在棺身另一侧则为车马出行图,表现了墓主人向仙境进发的宏大场面。

四川彭山县梅花村496号崖墓石棺画像

张正见《神仙篇》:“已见玉女笑投壶,复睹仙童欣六博”

显然,仙人的描述与仙境的存在关系密切,即仙人六博是作为仙界中的娱乐活动而出现的。也就是说通过仙人六博时处于一种近乎癫狂的愉悦状态,来标识仙人所居正为神秘而具有特殊力量的仙境之所在

汉代仙人娱乐的仙境,无疑是以西王母为代表的昆仑仙境。汉人的西王母信仰,在文献中记载了发生在汉哀帝时的一项宗教活动中可见一斑: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 ”

从上下文来看,“设张博具”与“歌舞祠西王母”应该具有相似的宗教意义,具体说就是,“设张博具”就是指将博具摆设整齐以供神仙享用玩乐,用作降神通灵之物,一如用歌舞来娱神,可见汉人相信,不仅俗世之人喜欢玩六博,天上的仙人应该也喜欢玩,而群仙之长的西王母自然就更加不能免俗。

铜山出土东汉六博画像石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反过来,料想也是一样的道理,“下有所好,惟上从之”,凡人将自己做喜欢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奉献神灵,这难道不是最为虔诚的一种表现吗?通过娱神而有所求,神灵才会应允。

那么,汉人所求者为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

(三)时空转换

死而成仙,是汉人永恒的诉求,那么一方小小的棋局,是如何作为一个“时空转化器”而存在、从而将无尽幽暗的墓穴转化为欣欣向荣的仙境?

而这便要从几则与“棋局”相关的小故事说起,第一则记载于六朝时刘叔敬《异苑》中:

“昔有人乘马山行,遥望岫里有二老翁相对樗蒲,遂下马造焉,以策柱地而观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一恸而绝”

这里所说的“樗蒲”是东汉时期传入中国的一种印度博戏,有传说认为其为老子化胡所创,而故事的主旨则意在表达:乘马山行之人,在观棋之后,除了自身之外与之相关的一切事物,仿佛都进行了时间加速,腐朽而消逝

一个更为著名的例子,是在《述异记》中所录王质在石室山观棋“俄顷烂柯”的传说: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需要注意的是,观棋烂柯中的主角是围棋,那关六博什么事?但不可否认,弈棋这种娱乐活动开始与时间流逝、生死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以上两人皆因观棋而进入了与世间迥异的仙界时空之中。

从来自这点的启发来看,我们或许可以从汉墓中经常出现的“博局镜”之中找到关乎“六博”的答案。博局纹铜镜,所谓“博局纹”其实指的镜子上由短线条组成的直线纹饰,这些短线条横平竖直,起到分隔画面的作用,因与马王堆出土博局上的纹饰类似,故有此命名。

博局纹铜镜与马王堆博局纹饰

铜镜上的四神图案以及铭文,为我们了解这种纹饰的含义提供了视角:这是一个方与圆构成的空间,方格与同心圆之间勾勒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在内圈纹饰带则经常装饰以一周铭文。

尹湾汉墓出土的博局镜上出土的铭文来看,六博之所以能够葆父母、利兄弟、随四时、合五行,是因为“刻制六博中兼方”,左龙右虎与朱雀玄武,则起着顺阴阳、辟不祥的寓意。实际上,“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四神分列于四方时空之中,这表明小小一方铜镜已经成为了一个高度浓缩的小型宇宙空间

尹湾汉墓出土博局镜上之铭文

不得不说,汉代人对生命短暂、倏忽而逝的感叹如此之强烈,“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驱车上东门》),于是如何寻求生命之外的超脱与不朽,正是汉人所极力思考与不懈的追求。从仙人弈棋所带来的时空流转、到铜镜博局所代表的浓缩宇宙、以及直接将六博图式装饰棺底,都意在强调这样一种认知:

即通过博局这种特殊的器具所蕴含的“时空转换器”功能,将幽暗墓穴成功转化为神仙洞府,而逝者在进入这个空间之后,经过一定的程序便可使生命形态发生转换,即成为西王母仙境中的一员,与众位仙人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章丘汉砖及临沂石棺上的六博图

结语:人是现实与幻想的结合物,在现实长生的愿望破灭之后,死后借由尸解成仙的途径便被打开,但毕竟真人与世人处于不同空间唯独之中,于是在墓葬中便通过一系列的特殊符号来转化时空,六博图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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