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诗友李梦唐三篇

第一年

中秋后第二天,月亮还有一日便臻极圆。在曲阜往济南的车上闲看四围山月时,我接到了梦唐去世的消息。

斯时窗外月明如璧,清光照眼,本已是让人易于流泪的境地。温润的他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团圞的日子离开,当也是一种圆融的决绝。

梦唐维摩示病已有四年。断续音讯间,我知他几经病势反复,又几度转危为安,境况愈是艰难,心态越见恬然,终做了名低调的佛门居士——而我也就因此养成了凡入寺庙必要为他祈福的习惯,有时错入道观随遇拜上三拜,告他他也笑说佛道一体,不妨不妨。也因梦唐素日言语间太是轻松,我后来竟也便慢慢泯没了应有的担忧,只安心等他好转,再作赏花同游之约。

得知他离去的当晚,我梦到他亲来告我:“是人家传错了讯。我近来只是少能活动,体力不好因此体温偏低,朋友听风就是雨,你别去信他们。”欣然醒来,蓦见窗外月魄寒华如旧,思来想去,怅怅躺回枕上,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梦唐是我少年时在诗词圈里认识的朋友,网络间相识约略总有八年了,而席宴间第一次碰面则是五年前。他诗名早传,其诗亦如其人,温定蕴藉,颉颃唐人,以七绝而论,众推为近世第一,七律小令虽素少作,也多为佳制。是以无论为人为诗,均是一时无两,乃网上京中不可不见之人。梦唐长我23岁,如若是生活中往来,我怕是总要喊句叔叔的,然而有了网络这一层牵系,早时相见虽不甚为熟稔,他也素来视我如平辈小友,只有亲近,却绝无丝毫居长倚老之意。

07、08年的网络诗坛尚是热闹的时候,我所在的论坛中也集聚着一干高水准的人物,网上固然相过欢喜,妙语如珠,网下也依性情地域有些小规模的集聚。京中诸子好聚善饮,筵间偶然兴起,攒了个五瓶帮,以饮五瓶啤酒为投名状,而梦唐以其爽朗好饮,自然被推为了当仁不让的帮主。

我斯时尚是学生,学力笔端俱殊为平平,更不能饮酒,只惯于在觥筹间含羞微笑,少肯言语,而梦唐却能在十余人的筵席上捭阖分付,将如我这等半隐形小女孩的情绪也照顾周全。

09年后我去了德国,回京次数不多——而随着微信等联络工具的兴起,斯时论坛中坚众人亦多已进入中年,添了许多不得已的生活压力,网间交集也便渐渐少了。各人有各人生活中的安排,约了聚会也未必次次都能遇到。而每次聚会若是知道梦唐在,我总会安心些——他是我斯时极少见的,网上少有联络而能隐约有一见如故之感的人,虽然实则真正见面的对话,加起来也未必超过了十句。

只记得有一回宴席未散,我和问余因家中门禁都须提前离席,与众人作别后,独梦唐与老雨二人放下酒杯一路送我们到了楼下。许是那天他们都已微醺,聚会间隔更是一次久过一次,梦唐送我们时似乎微微有些伤感,似乎是很想让我们多留一会儿,但最终也只含笑说:“走吧,走吧。人生就是这样,该走的,谁也留不下。” 早春的寒雾里也终究是有些冷的,我记得那天他穿着一身红色的毛衣,与老雨二人玉立门内,望去竟身周有些氤氲。问余和我都笑他随口都是哲思禅悟,想是醉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由鼻酸。

这句话,如今还来送他,却也合适。

这次聚会之后的第二年,梦唐便病了。是癌症——我的公公当年也是因此病离世。

我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更次年论坛他淡淡地在一组近作中杂了这么一首诗:“榻上三冬尽,胸中五岳残。花开知病久,云淡悟身闲。天幸施微惩,医奇感胜缘。红尘犹有待,与子尚流连。”疏定中颇有隐痛。然而诗人以小恙作沉愁语也是常事,是以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跟帖也并未以为意,以为只是真的“微惩”,有胜缘即是真无恙。

再见时,该是他病后一年,已动过了一回手术。当时我和云衣想去法源寺看丁香,如例京中约了一圈,只梦唐有暇答应同往。

那是13年春日的一个下午。云衣短信说会迟到,我便也没着急,沿着南半截胡同慢悠悠溜达过去,到时见梦唐已坐在寺门前空场边山门的红墙下,正带着微笑看孩子们追逐嬉闹。阳光下,他稍见稀疏的额发被风轻轻吹动起伏,恍惚带着淡金色的光泽。

虽距离很远也看得出,比之上次见面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是真的清减了不少。灰蓝色的套头毛衣几如挂在身上一般,浑如不能着力。梦唐见到我起身招呼,我应了陪他坐下,背对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山墙,二人边等云衣边闲闲絮语。

我性子偏静,之前更是从未与梦唐单独见过,虽心中很觉亲近,但到底年龄相差不小,对面对面的聊天有些恐惧,担心接不住话,是以闻说云衣不到总有些不安,来时就也存心在路上多拖一会儿——然而真的坐下闲话时,才觉自己多虑。与他相对时,言语间觉都与席间座上众人在时无二,如沐春风,如多年老友重见,全无隔阂。

他眼角的笑纹如涟漪冰融,使人没来由看着便觉得宁静。

梦唐也是此时方告诉我他一病之沉重凶险,然而煦煦道来时也颇见旷达明澈,令我也无从相慰。我提了一句维尼的父亲同样得过这种病症,他因与我公公网间有过照面,便好奇地问起我是如何与维尼相识。我带笑一一相告,他也抚掌称奇,说定是你公公在天十分属意你,方才以一首遗诗成就你们的缘分。

是的。病后这次见面,梦唐提的最多的就是“缘分”两个字。

他说起为病的原因已不能饮,复始茹素,想起五瓶帮旧事来难免十分惆怅;又说起他病稍愈后尚有闲暇,山寺闲游亦是不少,惯闻僧话,倒比从前更通达了很多。

未久云衣到了,左右无事,我们三人便不着急,入寺后只闲闲聊着,缓步而行。寺中天王殿前有唐碑宋碑几种,我与梦唐立于碑畔,边辨字,边聊起法源寺始末——如太宗强征高丽总总,如钦宗拘于废井总总,如袁崇焕身死,如康梁变法、谭嗣同就义又王五劫灵,一路说到那柄熔于大炼钢铁时的大刀——快谈如此,忆来也是很尽兴舒心的。此后更聊起这番要看的丁香,更从昔日老杜,谈到如今网络诗坛的孟依依姑娘,乃至菊斋、光明顶等论坛的经年变演,各有喟然哀乐不拘。

斯时我与云衣对网络结交已各有些失望人事,俱对网人减了些兴致,言及诗词盛时那段岁月时,虽还都是年少当不知愁的年纪,却也只还肯剩些隔世烟云的恍惚低叹而已——而梦唐却是很具内热。虽然素日聚会他只作穿引捭阖,而并不是主要的话题引领者,但对许许多多掌故却都记得极是清楚,每每提到一些淡出多年,于我已只在传说里的人物时,也是怀想思驰,固不肯忘。对网间的门户纷争、个人恩怨,他却浑不在意。

知天命之年,百劫身后心犹如赤子,真大不易。

那天的丁香究竟没开——我们三个究竟都不算极懂花的人,记错了花期。然而倒有几树玉兰亭亭而发,朱朱白白,洁净高致,亦殊可看。

一路行一路谈,有僧人扫着院落路经,我们也就停下站站。梦唐忽见后庭有一株树颇不俗,便问那僧人:“这是什么树?”

僧人答说:“娑罗树。”

梦唐哦了一声,围着那树定神看了看:“娑罗树很好。”我有些不安:娑罗树究竟有牟尼坐化之说,得生死力,令人思及涅槃轮回,对病人而言,想得太深并不妥当——便赶紧又指另一株窗下较为娇小的杂以他语,续问僧人:“这株呢?”

僧人说:“海棠。旁边那个高的是唐棣。”

我转头对梦唐笑说:“唐棣,棠棣之华。”梦唐也报以一笑:“这几棵树都可入诗。”——我和诗友出来其实很少谈诗,但这时我还很感激自己稍还有点诗的血缘。

后来回去后,我写了一首《沁园春》给他,里面特地提了一句:“棠棣窗前,娑罗树下,一度春风燕子回。”虽然就全词而言这句流易得很,未免稍觉腰软,我却也坚不再改——而梦唐在回作里却故意避开了娑罗树和唐棣,只填作“花近空王不染尘,残碑无碍海棠春。人间小劫又逢君。”淡淡揭过。

哎,明岁春天我若与云衣再往法源寺,重见这几棵树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一叹。

当日下午,我们还赶上了法源寺的晚课。大雄宝殿前恰有数排蒲团,既都不急于回去,我们三人便索性并肩坐在了殿外,一起听僧谣,看白鸟,等炉烟升腾,有时轻声作些过心或不过心的谈话,直至太阳西沉至树梢之下。

那个下午是我至今回想起来,记忆中最宁静安好,也最近于诗的时光。

后来梦唐打车送我们回家,到得我家门口方知我与他住处近得只有一街之隔——我住路西,他住路东。他后故有“满城风絮待谁吟?分明道韫住西邻”来调侃我,我随即为此特地申请了个马甲叫“谢西邻”去签收他,而梦唐也笑以“李东邻”自称,如此浑叫了几日,很是有趣。

许是因为住在同一个地域,也许是因为确是眼缘相合,那以后我们见面虽也不多,但却偶尔有了些微信和短信的往来。

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每次都只是寥寥几语,却也让人觉得安恬适意。他会告我他近日身体情况和治疗计划,也有过几回负气说要将养心气不能再写诗了——然而过一两个月便又是一束发至论坛,而给我的问候短信也都直接变成了诗。

我学力不精,思虑更懒,所擅固不在近体,且梦唐本是当代七绝长城,常有如何答他都不够力道的幽怨。虽平素最厌改诗,但为了回他一首五律,我一个月内也改了好几回,此时始知唐人诗作之举重若轻,实属斧凿难到。梦唐初时只笑着签收,也鼓励我说“步韵而能流转自然且有余妍,实为不易”,到后来知我难为,便笑着短信道:“谁让你次韵了?其实我一向反对步韵,徒然自拘其意,唐人所不为,今后之赠答,次韵之事一概免了。”乃让我大松一口气,承诺等我写得再好些了,一定多多赠他几首,以弥补答作质量之差。

只可惜这句话说了没有多久——我只来得及再临屏草草答了他一首诗,他病势就又转重了,直至最后,也再不曾有新作示我了。

梦唐网上网下素来分得很是清楚干净,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份处境,然而究竟谈吐气宇不容瞒人,虽我不问,却也知道他生活事业上亦是出人甚远。

半生来,因工作原因,梦唐经历并参与了我国的小半个现代史。他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应是站得高些,也就更能体谅很多的不得已,他鲜少参与辩议,待人待事,也就从未有什么立场门户的分别。

微信中我组过个小群,作手不少,然而因传统实验各有所恃,诸人诗学观也大不相同,甚至有时可谓针锋相对。大家其实素日闲扯经济民生居多,聊诗倒少,但偶尔较起真来却也热闹激烈,我则总是一如昔日的席间含羞草,只提供场地作壁上观。

这样的聊天,梦唐去年放化疗间期,悄悄上网时赶上过一回。时日太久,我只记得探索到文本丰富性时,他也为诗的本质究竟是“御物而不被物所御”,还是在改变和修正的过程中出现颠覆性的“觉者大悟”而盎然与大家聊了一晚——素来坚持早睡早起的他,那天直到十一点多才被我们轰去睡觉。

传统派往往少肯直切诗之本源,多易自我桎梏,是古非今乃至轻视探索。虽然深知梦唐心胸水准都绝非多数所谓传统派可比,但我依然担心以梦唐诗风之温雅中正与余人之思辨精奇,则必有两厢互不以为然的局面,然而一回聊下来却很有种奇异的和谐。梦唐很乐于思虑这些,更全然不避讳讨论碰撞,这在于一个比众人都年长些,又早已形成自己观念体系的诗人来说,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还记得又有次忘了为什么提起了郑孝胥的海藏楼——近体而言,唐清也算截然两系,他却也兴致勃勃,还短信告诉我郑的孙子正住的和我们不远,他也相识,知其家中尚有若干存字,等他身体再好些可拉我一起去拜访,也可惜也未能成行。

病后的梦唐其实脾气不比从前疏朗,可我觉得倒更见可爱。他素爱游历山水,但治疗期间自是被禁足了,而我当时却正是时常说走就走的轻松时分,偶尔朋友圈晒了出游照被他瞧见,便接到了他很愤愤的短信:“春光如海子如鱼,游到江南第几区?笑我病中如一蟹,横行终是在华胥。”我很是惭愧,赶紧发了我去泉州开元寺为他祈福的照片,并信誓旦旦到天气彻底转暖,若他身体允许,一定为他约齐京中诸友大家去看一回荷花。

回头想想,这也就是今年春天的事情,可到了夏天,荷花开了又谢,我等而又等,最终等到的却是八月末的一次急匆匆的电话。

当时正是上班路上,我坐在出租车里,见到屏幕上熟悉的“李梦唐”三字,我心里突然有点奇怪的预感——梦唐虽然电话也打过几个,但一般如果没什么大事,他还是习惯短信的。网络相交,大家本来更习惯的也是文字来往。

接起电话,便觉他说话声音有些虚弱。第一句依然很礼貌问:“小小,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给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忙点头:“方便。梦唐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问出这句后其实我十分惭愧——我近来有些新的生活重心,也确实有一两个月没跟他联系了。梦唐轻咳了几声:“不太好。我在住院。大夫刚刚走我赶紧打个电话,他一会儿又要回来。”他近几年来,住院也不下四五次,我便劝他放宽心,要多多休息,又问能不能让我去探视一下。

其实问出这句话我并没想到他会答应——之前他放化疗间期在家里疗养时我说要探视他还多有不愿,说总须身体好些,能出门在小区里转转了再说,单纯探病实在无趣——他实在不愿让我们看到他状态不好的样子,怕彼此见了都难过。然而这次梦唐却想了想,简单地说:“好。”

我闻言已是一怔,却又欣喜能见到了——我很早前就和维尼说想去探视,维尼因公公的事,也对他颇有关注。我忙说:“那你把病房号和探视时间告诉我吧。”

梦唐又一阵喘息,随后说这个不急,这次打电话其实是有这么一件事——我的诗词原本是不想这么早结集的,之前跟你也说过一回。但我同学们知道我爱写,便总说要帮我出一册,我想那结一结也好,名字也不必刻意取,李梦唐诗词集就可以……后续联系出版社、序言之类他们都能帮我理好,但内容恐怕只能托我们网上的人来帮我整理——哎,怕也不一定找的全,就看看我论坛常用的号发的主贴算了。

我断断续续听了这段话,胸口突然没来由如压了块巨石,随即涌上一阵难过,也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梦唐在法源寺闲谈时曾跟我们说过,他手头还有若干不曾发表在网上的作品,等退休了好好整理一过,删添之后再考虑结集的事——若非事急,他怎么会突然如此草草到只清点论坛的帖子?那么怕打扰朋友的人又如何会突然托到我?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不敢问别的,只说:“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马甲和其他论坛,我今天就帮你整理好。刚好我明天要去看医生,跟你住的那家医院也不远,到时候直接去看你咱们当面说行不行?”

梦唐似乎是笑了一笑说:“行。马甲应该是有,但我得想一想——”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似乎是门一响,他遂赶紧跟我说:“不让我总打电话,你也别打回来,我后续再联系你,主治医生来了,先这样。”之后匆匆收线。既没能想起马甲,也没来得及说出他的病房号码。

我拿着手机在单位楼下站了好久,又心神不宁等了一上午,也没盼到他主治医离开。发了几回短信他并没回复,我便也只好按方才匆匆说的把他主号发过的诗词整理了一回,安心等他回电。

这一等却又是十几天。短信不回复,手机不接听,如之前化疗当口一般,梦唐再次不告而失联了。因这通蹊跷而仓促的电话,我这次却不能像前几次那么淡定,每每想到,心中都慌得很,然而又不敢落实了这慌乱。

中间我和来京的高树及东道白小提了一回,白小也很是担忧,让我联系到人了一定记得通知大家,如果届时医院允许,我们无论如何集体去看他一回。我有些安慰——梦唐喜欢热闹,若是能有这么多他看重的朋友齐聚,肯定会极开心,还暗暗想他家人同事若不喜欢他与诗友来往,那我们也不妨跟他联系好合适的时间,一群人悄悄地游击过去。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梦唐这两个字,居然是在中秋出游时接到的讣告上。

几个宣告时间的数字,若干高度定调的评论和梦唐的真名一起猝不及防地陈示在我面前,这种冰冷的文体令我深深生出厌恶和恐惧,仿佛脚底骤然踏入一片汪洋,瞬时再没个可着落的地方。

那个记忆里一直笑着,喜聚好饮却从不使气任性的人,这时分竟然已经和我不在一个世界上了。

我就坐在车里,木然地看着屏幕。没有多久,一个群接着一个群,一首又一首挽诗开水龙头一样涌了出来。有剜心彻骨的,也有不知所谓的,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朋友圈里,大家齐刷刷集体转起了他从前授权过的旧诗公众号,而得知我受托在为他做整理的人们也纷纷来跟我要他的诗词集。

一时人声喧沸——我本人茫然滚动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这那些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很是无措。

也不知梦唐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情绪。

又过了两天,我梦到了他几回,也哭醒过几次。昔时五瓶帮中人,自亦多不能在短短数日间缓解过来。私下说起,有人伤心得血压骤高,有人连续数晚失眠,也有人甚至不敢再听见与他有关的消息。

而各个大群里,几日间已又慢慢恢复如前,红包纷飞,重归热闹。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文字之交,点水相逢,亦终将消失于水,我们这些曾见过他的笑容共过他的悲喜的人伤心或许会更长久些——但人事须臾,终究不外如是。

我回头清理了一下梦唐给我的诗,虽然大多是短信临屏,此时看去自然也珍于拱璧。而点数起来,我真正主动赠过他的,却只有法源寺那一次的沁园春。

朋友说:伤心分很多种,交情也有深浅之别,为梦唐该写出点东西的,你总要算一个。可这话恐怕我总是辜负了。我是用原韵写了一首想送他,但写的时候心如飞絮,便知到底是写不好的。

一如许多虽然早有预谋的离别,到头来回想起来也终于就都那么草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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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

梦唐离世转眼已将一年。依农历判,此日却还未及中秋。

圆月换了下弦,仿佛人间聚散终于难以久盈。

人离开了,这人间也便再难留下些新的回忆,而我们尘世中人的惦念,也终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薄。而对这位曾经那般勃勃热忱的朋友,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在凛凛岁月中,独自把记忆的余温攥得再紧一些。

去年梦唐七七,我在早已人迹寥寥的论坛里发了一篇召集令,请诸友写下对梦唐的回忆,在这个他生前曾最喜欢的论坛送他一程。许多蛰伏已久的朋友相继出现,一夕之间,只在那个帖子下,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梦唐飞扬快乐着的、网络诗词尚处全盛的时代——我认识的李梦唐是一位明净谦和的温润君子,如兄如父,有着岁月沉淀出的、他人难及的豁达与随和;而众人回忆里的梦唐却还真是年轻。

白小说他曾和小兄弟们呼酒谈诗,屡易三间酒肆犹不能尽兴,最终三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拎着啤酒瓶神吹海侃。

如烟说他曾为在西直门迷路转向而醉斥司机,害她一直担心几人被人家恼羞成怒扔在立交桥上。

锅锅说他在酒席上听着八胡唱戏来了兴致,也兴致勃勃地唱了一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还气足神完地起了个身段,得了大家满堂喝彩。

老雨说某次大家想组语音聊天室,他怎么也加不进来,还忿忿私聊向他抱怨了一番……

那样热烈欢喜的聚会交集时代,我也曾赶上过个尾巴并厕身其中,虽然可能我在的那些场次刚好都没有梦唐。

看着诸人并未斟酌文字的回忆,我且悲且笑,恍惚觉得那些真纯的岁月仿佛从来未曾离手,合掌即获。

这种恍惚实在可贵。

又,今年四五月上,我在自家楼下偶遇到了八胡。

网上网下的交集我素来分得很清,而知道我实实确确住在何处的网友,也只东邻梦唐一人,是以与八胡碰面时,我们都是怔忡了一下几乎没敢互认。

梦唐走后,京中诸子久无重聚,偶然相逢也令我讶异喜欢。八胡说是送女儿来我家附近练琴,自己便在附近随便逛逛,我也笑着说起儿时自己也曾在此上学,后来不知怎的,话题便转到了梦唐身上。

大抵是我向他推荐起周遭吃食去处吧。我记得斯时八胡站在小巷子里凝目向北张眺,慢慢说:这里是帮主的地盘,我本来就熟得紧。

然后我俩就突然一起哽住了。

后来八胡顿了顿,扳着手指向我笑数,往北去左转有家牛肉面,酱牛肉是一绝,更往前走是家炸酱面,踞一张桌子喝酒,店家肯容我们到很晚。

那都是我向小常去的所在,而八胡虽未明说,我却知道他们多年前看来也是没少在这边欢饮。或许点一盘儿毛豆,开数瓶啤酒,在窗里蒙蒙雾气掩映下快谈如如,不理槛外车流、人间换世。

或许少年时的我曾与壮年时的他们隔座经过,而相互永不知晓。

八胡看向远方的眼仿佛触到光源般骤然眯了起来。他突然笑:虽然老来这边儿,但这些事我都很久不想了,都怪你。

我不知如何应答,也木木地笑了一下。而后他又道:我那天去送了梦唐。我低着头说,哦,我没有去。

是的,梦唐离世的时候我恰好怀孕五个月,在诗友们劝阻下,我为这曾经被他在最后一个电话里恭喜过的缘故,终于没能赶到现场。

很残忍的是,当天我恰好在附近另一所医院进行例行检查,所以在大家送别他的时分,我正端端坐在一辆会途径告别式所在医院的公交车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死死攥着维尼的手,隔着车窗盯着那座医院的大门是如何近了又远,然后在微信上收到诸友让我放心,问候已转致家属的讯息。

虽然我并不认识他家属是谁,我只想把牵挂和伤心告诉梦唐本人,而这是注定做不到了的。

“没去的好啊。”八胡悠悠地开口,然后踌躇着用字。

“躺在那里,一把骨头,瘦得认不出样儿了。或者……是我太久没见他?”他自言自语着,“枕头边放了一本《李梦唐诗词集》,也不知道里头东西全不全,书封儿倒看着不错。唉。”

我不知道后面这句叹息在叹什么,但我突然也想叹口气来掩饰我的一些散漫思绪。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和梦唐无关的事情。八胡还是亢爽幽默,但也有许多带着点混不吝的针砭臧否,却是从前他未必肯于跟我聊的。

我想,我们可能在这个梦唐曾许多次走过的小巷子里,同时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梦唐温穆的注视。

转眼快到九月,是梦唐前年戏赠我“老柳曾闻风雅句,一枝一叶为君容”的季节。

燕河曾私下里问我是不是要为梦唐组织纪念活动,我自问却也没有太大的心力兴致能一为之——毕竟去年他离世时,全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集体创作,那“到处咸说李梦唐”的无端热闹令我很是惶恐和沮然。

我只愿像现在这样偶尔能任性地怀念起他,安安静静,就好像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去法源寺看花的午后。不交一语,也欢喜自在。

人间山水无恙,梦唐,不知天上这一年向来可好啊?



第三年

时序匆匆,转眼间,我们尘世中人和梦唐又多了一个秋天的暌违。那些曾经的伤恸和怀念散漫在岁月里,终如盐化在水,变成一丝若有如无的滋味,而再难蒸曝还原。

一年来,我依旧偶尔能在一些公众号里散见梦唐的诗选,自己当初怀念梦唐的那篇文章也遭遇了一回洗稿,但涉及朋友,我也实无心力去一一慨喟应付,也便任他更行更远还生了。

究竟这一桩桩故事都如日常偶遇,让我觉得在我们周围,依然有他嘒嘒的笑影不时闪见。

数日前,因要帮朋友拍摄一部纪录片,我重去了一回法源寺。云衣嘱我代她怀悼梦唐,而我最终能做的,也不过是人来前的一晌默立而已。

法源寺隐在南横西街北面一广场之后,昔日梦唐与我和云衣相约,便是等在广场后沿。这番独自穿过行其间,我总有些不敢抬眼,仿佛要避着记忆中梦唐稀疏鬓发间透出的、那日金憁憁的阳光。

天气入秋,寺中自早已不见丁香玉兰,但秋光流转,古木高阴,倒另见一番肃爽。几只狸猫慵慵抱着尾巴坐于灰檐上,俯看就中僧人垂首往来。黄色或灰色的衣袍兼和履声,沉静悠扬,一如我们对坐在大殿前谈论往事的那个春午。

因为审美偏爱不同,导演和摄像认为法源寺上镜不美,与我商议要放弃这个取景。究竟只是帮忙,我当不能放任自己的追缅,也便点头同意,依她去了陶然亭。但因诗友燕河同来,又先有了法源寺的触动,在拍摄间隙,我们还是不免会谈起梦唐。

燕河热忱爽快,是京中成名颇早的女诗人,与梦唐的相识也较我要久得多。我们在百坡亭中临水而坐,她看着荷叶下的天影也有所追思,闲闲讲了一段当初与梦唐同舟春游的故事给我听,却是之前我所不知道的。

她说十几年前某次,几人约在动物园一带行游聚会。梦唐作为地头蛇,兴致勃勃地介绍称园中水系直通颐和园,建议不妨坐船西去。

诗人们一拍即合,登舟而去,奈何上岸后梦唐一马当先带错了方向,经历了一个多小时南辕北辙的步行,最终见到世纪金源才知大谬已成。文人体弱,烈日下行走数站地距离便俱已腰酸腿软,最终颐和园看花之行变成了商场里的共餐一饭,饭后灰溜溜各自散去。

燕河口才便给,妙语如珠,虽然故事很简单,也把我听得拊掌大笑。这番笑罢,我们却没有如往日一般陷入伤感的沉默,而是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而那个迷迷糊糊带错路的、尚还年轻风发的梦唐,也便带着斯日的啼笑皆非,渐渐重新隐入了这个秋日的荷风鱼影中,终又不知踪迹了。

从追忆渐渐变成话题,或者在外人看来是颇值惆怅的减重,但在我而言却正相反。走过沉哀的年景后,我渐渐感到梦唐在我们的记忆中已逐渐挣脱了时间,幻化出了诸多的——或可谓,法相。他已能更自由地借循诗景,回到记得他的人周遭探谒。

在这样的景境里,他有时年轻,有时卧病,有时豪迈,有时善感。感谢记忆的不能穷极性,梦唐每次的出现,都在我们的追幻里较上一次有更加丰富的变化。就仿佛人世间的聚会一样。

我以为人境的一番番的重逢,也不过是在彼此的变与不变中挣扎沉沦后,最终交叠成的一场朦胧笑影,只是在世的人,来日的相见只有老去这一个方向,而梦唐却已出离了这样的洋流,巨鲲鹏化,终能俯瞰北海。

他只是从我们曾共处的四维空间去到了五维。

我的微信签名一直是慕容的一句词:“算一生共汝不多时,仓皇甚”,犹记得梦唐加我时曾叹道:“我真想把你的签名拿走。”——而他去世后我也在苏无名兄的回忆里看到类似的段落,梦唐说:“兄那句‘一生相见不多时’,是聚会让人无法拒绝的邀请函”。

想起他曾经这样紧握刀锋般的珍重相见,我便忽然对他的离去能有一些释然。我们共同的朋友很多,也还都不太老。以后,我们这一干人也便或许还能在各自回忆里与他更多的样子重逢。想到这一节,我便觉得一场结交,前路也未必便是地图的终端了。

梦唐,别来两年,一切安好,前路未尽,我们各自珍重。


附:

浣溪沙 将一年有怀梦唐

此去清都月化尘。游扬吹幻小园春。棠林人散未逢君。

一椅黄昏维冷夏,重来白袷哽狂吟。只今篱影是东邻。

注:梦唐曾住冷夏园。写园曾有句赠我“看花人去百花空,却喜棠林果正红”。又曾与我互称李东邻、谢西邻。

又附:

沁园春 草就叠前韵泣别梦唐

是夜秋多,江湖容待,君不须来。有烟鸿旧讯,尚堪影影,浦月斯别,究恐哀哀。逢亦无心,失终近幻,一水流沉低以徊。甚难禁,想小园旧约,寺树空胎。 微生谁共谁怀。止渚有涯兮岸有隈。换陈编襟抱,羁游身世,梦中一笑,醒后双杯。相望人违,四围山在,大道辙存驾此回。直愁绝,正素轮桂子,三二痴开。


更附年来唱和若干

梦唐寄我:

浣溪沙二首答让眉、云衣游法源寺见寄

2013-4-17

其一

花近空王不染尘,残碑无碍海棠春。人间小劫又逢君。

一病逃禅亲偈子,满城飞絮待谁吟?分明道韫住西邻。

其二

病久犹如待罪身,一冬卧看一窗云。天教思过作闲人。

有约寻春来古寺,无由抛履绝红尘。佛前听鼓羡鸣禽。

让眉欲访冷夏园时近伏天园中几无花可赏以诗迎之

2015-7-17

看花人至百花空,却喜棠林果正红。老柳曾闻风雅句,一枝一叶为君容。

经年一病老维摩,堕尽天香在网罗。同向春风参偈子,小园花比佛门多。

咏法源寺丁香以谢让眉

2015-6-30

古寺花成阵,丁香作主兵。昔怜红素手,今对小乘僧。

露下开元土,枝围永乐铭。几回钟鼓罢,固守佛前灯。

(乙未初春,让眉以短信商践法源寺看花之约,适余将行手术,彼遂自往,并为祈福,以诗谢之)

春光正盛,而余不得践江南诸友之约,复闻让眉南行甚乐,口占一绝兼自嘲

2016-4-30

春光如海子如鱼,游到江南第几区?笑我病中如一蟹,横行终是在华胥。

我寄梦唐:

沁园春  游法源寺寄梦唐

2013-4-17

松影依微,文禽扑漉,诸子偕来。正炉烟欲定,销凝宿愿,僧帚闲拂,荏苒前哀。对坐无心,聊言有待,墙外红尘自往徊。且一笑,对芳枝清发,素萼初胎。 如斯雪抱冰怀。久不在山崖或水隈。似去年病久,谪君修慧,今番闲得,宜此停杯。棠棣窗前,娑罗树下,一度春风燕子回。飞来处,有寺扉相向,正窅然开。

浣溪沙 与云衣蓝蓝访腊梅不得见兰花有怀梦唐

2015-1-27

帝苑寻春猗有兰,梦云随涧返屏山。四厢花影正如烟。

小萼闲香存旧触,碧窗永昼耐初禅。看他禁冷更莹然。

答冷夏园迎诗

2015-7-19

碧山人语换春空,且饷樱桃话软红。占得小园风日妥,维摩不避病中容。

一念微茫费揣摩,忆君西望例云罗。芳林花是从前慧,却任明春忏较多。

答法源寺赠诗

2015-6-30

安禅春想外,日影戢心兵。忧疾花当眼,对龛愁近僧。

闃寥同梦寐,磊落旧箴铭。香积犹堪约,江湖一蕊灯。

匆匆口占答梦唐短信

2016-4-11

佛踞虚空仙踞愁,鲤城沧水汉阳舟。 中襟早恕春如海,无必端居怅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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