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一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背嵬军众将士听令，金人犯关，屠我子民，戮我妻儿，抢我钱粮，夺我土地，凡有丝毫血性者，必持枪上马，以卑微之身死战沙场，况我背嵬军万千忠勇将士，今虽敌众我寡，恐有全军覆灭，然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为我背嵬军人，死为我背嵬军英魂，必半步不能退，誓死不能降，以血肉之躯阻金人铁蹄，护我妻儿国土！以血祭旗，不求功成，但求死战最后一人，不坠背嵬军先人英名！"

"半步不退，死战沙场！半步不退，死战沙场！半步不退，死战沙场！"

二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咚！咚！咚！"

"这是哪来的鼓声，平白扰了朕与诸位卿家观舞赏乐雅兴，侍卫速去，将那击鼓之人拿下！"

"启禀皇上，这……"

"这什么这，难道朕的话不好使吗？"

"皇上，殿外击鼓之人乃是先安平侯夫人，她披麻戴孝，浑身素衣，带着安平侯世子敲登闻鼓，臣等不敢拿下。"

"安平侯？安平侯是何人，朕未听闻最近京中有侯爵离世啊。"

"启禀皇上，这安平侯乃是原承定国公爵，前些日子因违抗军令，私自带军出征，碍了我朝与金人议和的进程，皇上您一怒之下，便削了他的爵位，贬为安平侯。"

"原来是他，哼，朕没有将他们贬为庶人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难道他们还能有什么怨言吗？来人，宣他们上前觐见，朕倒要看看他们想说些什么！"

"宣安平侯夫人觐见～"

～

"臣妇先定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携幼子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可是记得你们定国公府的爵位可是被削了，你自称是定国公夫人，岂不是也要犯欺君罔上之罪？还是对朕的判决不满，想要替他讨个公道？"

"臣妇不敢，先夫有罪，陛下罚之天经地义，臣妇不敢有怨言，然定国公爵乃是本国开朝太祖体恤先祖曾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所赐，未曾想竟丢在先夫与臣妇手中，臣妇实在无言面对岳氏列祖列宗。"

"行了，朕知道你们定国公府满门忠烈，传旨下去，复了他定国公的爵位，以示皇恩浩荡。"

"皇上，这恐怕是有所不妥啊，天子之令，岂能……"

"行了，秦相，你说的这些难道朕不知道吗？只是朕实在不忍心啊，毕竟他们家是开国元老，是曾经陪着太祖立下赫赫战功的，但是，只此一次，下次胆敢再犯，两罪并罚。"

"皇恩浩荡，圣上英明。"

"臣妇叩谢皇上，然臣妇今日前来，并非为定国公爵位而来。"

"哦，那你是为何，莫非想要……朕看你颜色正好，此等年纪便立了牌坊实在可惜，不如朕赐你改嫁文书，另为你觅良人可好？朕想来你的亡夫泉下有知，也会感谢朕的吧。"

帝与群臣皆哄堂大笑，唯先定国公夫人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只等群臣笑罢。

"臣妇生为岳家人，死为岳家鬼，不敢改嫁，望陛下勿要再提此事，以辱臣妇为乐，辱定国公府为趣，臣妇今日前来，是想质问陛下，我大宋尚存乎？我大宋气节尚存乎？"

群臣哗然，皆两股战战，低头拱手，不敢多置一词。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我大宋繁荣之貌，你休得胡言，以乱民心。"

"今金人南下，占我国土，此为国泰？屠我百姓，此为民安？生灵涂炭，国将不国，此为百姓安居乐业？陛下所言大宋繁荣之貌，不过是陛下与堂上碌碌之臣共享几人之太平，背嵬军将士疆场杀敌英姿，无辜百姓可怜求生之态岂不胜堂上舞姬千倍万倍，号角军鼓之声，万民哀生乐死之呻吟岂不胜后主之后庭花千倍万倍，如今陛下只知舞乐之乐，不知百姓之哀，贤臣离朝，小人当政，民生哀怨，岂不是大宋将亡之兆，臣妇虽为一介妇人，也知夏商之所以亡国，全在其君之昏庸，昏君不仁，庸君不智，陛下乃为万世不出之贤民圣主，岂能学桀纣，至太祖开万代基业于不顾，至百姓万民于水火，望陛下抖擞精神，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重振大宋军威，招天下义士，举兵北伐，收复失地，扬我国威！"

满堂震惊，内监，舞姬，乐师，侍卫，群臣无不跪服，不敢有一人自辩以证清白，不敢有一人直斥先定国公夫人，畏其威势，皆战战兢兢，恐大难临头。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把她抓起来，即刻问斩，朕要将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满门抄斩，敢有求情者同罪！"

"但以臣妇卑微之躯能振奋国心，能让陛下有所醒悟，能换来我大宋平安，臣妇只求速死殿前，不敢丝毫有贪生怕死，不敢为国捐躯之心。臣妇今日携幼子击登闻鼓，已蒙死志，定国公一府再无一人留世以受国辱民丧之痛，先祖蒙定国公爵，有定国安邦之意，今国不定，邦未安，定国公府岳氏上下无言对先祖，无颜对太祖，但求一死，不敢偷生，只期陛下能有所醒悟，则我大宋尚尚可有延续传承。"

"岳氏你死不足惜，可是你身边定国公府唯一血脉尚存，你真要以一己之私绝定国公岳氏之后吗？朕记得，你是叫岳……"

"启禀陛下，小臣岳正虎，先父临上战场前给臣起了表字，为忠毅，从小臣能够记事起，先祖父，先父，我母都以比干剜心以谏商纣教我，臣虽年幼，不敢违背父祖遗志，虽贪生，不敢因贪生辱我定国公门楣，虽怕死，不敢因怕死毁我岳氏忠誉，我岳氏定国公府一门绝，不可畏，我大宋百年基业毁可惧，愿陛下深思，深思，再深思。"

"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你大逆不道的母亲，其心可诛！"

"臣虽年幼，尚未就学，但有先父祖教诲，也知孔孟之义，比干之忠，小臣不敢欺君罔上，若言有人教臣，实乃天下百姓教臣，小臣愚钝，只知国土沦丧，百姓遭厄，其国不久矣。"

三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岳氏既去，何人救国，何人救民！

岳氏既去，无人救国，无人救民！

为生哀，为死乐，

闻歌乐而泣，泣亡国之音，

见想肉而悲，悲谁家之子，

天下之大，生者无立足之地，

天下之广，死者无置棺之所，

百姓何辜，万民何苦，

悲也，痛也，苦也，哀也，

何不随岳氏去，

何不随岳氏去。"

岳氏定国公府绝，天下缟素，共为其行国丧之礼，奔赴共死者，不计其数，其尸遍野，其血漫江，草木凋零，万物哀鸣。

四

"夫人，我今日一去，怕是难以生还，只有三件事交代，望你牢记，一是我背嵬军万千将士与我共赴死，我定国公府定要感其忠毅，以全府之财力，有老父母者，养其父母，有小儿女者，资其子女，不得辜负；二是武儿，他尚且年幼，不通文武，我虽望其承定国公之志，继我岳氏血脉，但也不敢以我个人喜好，以我家族之义夺其志，家族虽大，大不过天下，若他有丝毫报国之心，夫人不得以家族为由加以阻拦，此乃我岳氏之幸，想我岳氏虽绝，忠魂不灭，我也能不愧对岳氏列祖列宗；三便是夫人您，自打我与你成婚以来，多忙于军事，怠慢于你，此我此生唯一遗憾，我此生忠君于事，不愧于天，天不罚我，为百姓征战沙场，不愧无地，地不怨我，唯一有亏欠的，便是夫人你啊，我死之后，愿夫人勿念几年夫妻之情，只记我怠慢你之事，大归改嫁，以你之家世容貌，再找良人不难，我必在九泉之下，感你之恩德，佑你子嗣，望你平安余生。"

"夫君所言三事，其一为我应尽之义，我必待其父母为我父母，待其子女为我子女，若有所不至，当自刎以谢罪；其二，武儿虽年幼，也知孔孟之义，当不坠岳氏门风；其三请恕我万万不能答应，我虽妇人，也知家国之义，岂能因一己私利而弃你之不顾，我一日为岳氏妇，便一生为岳氏妇，终不改也，只恨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与夫君共上战场，共保家国，若夫君一去不回，我当以岳氏未亡人自居，终身不再嫁，君当作磐石，妾当为蒲苇。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五

那年，她年华正好，眉眼带笑，只一眼，便误了他的终生。

那年，他韶华风貌，心高气傲，只一眼，便定了她的余生。

那年，桃花好，朱颜巧，夫妻结发凤颠倒。

那年，柳枝俏，新人恼，执手偕老红颜好。

那年，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年，她说，生当长思，死当长守。

那年，她送他离了汴京，家国大义胜了儿女情长，不敢望，不敢留。

那年，他望她下了城楼，奋不顾身败了故剑情深，不敢留，不敢望。

那年，他在天上，看着地上着素衣的她，依旧当年，他迎她归家，凤冠霞帔。

那年，她在地上，望着天上披残铠的他，依旧当年，她随他进府，银盔金甲。

她在笑，笑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他在哭，哭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