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人老何，在凌晨时分结束了他八十余载人生路。
“鹏鹏，你快点儿！”
这是在弥留之际，老何说的最后一句话。鹏鹏是老何家幺儿的小名，是几百公里外省城的一个干部。也许老何知道这最后一面，是见不到了，唤了两遍，就一直昏迷了。
不知道此时的老何心里作何感想，不知他是否后悔自己三十年前的决定。
彼时的社会上，盛行着“子承父业”的风气。父亲退下了，位子由儿子顶上，即使不能顶同一个位置，也是能进同一个单位的。老何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只要他愿意，不用打招呼，都能让自己几个孩子也拿起教鞭，过上还不错的生活。可老何却每一次都让机会“偷偷溜走”——四五个孩子因为没有考上师范而“错失”大好前程。为此，老何没少挨爱人训叨。
“别人都能，为什么呢偏偏你不能？就你清高？！”
“有本事他们自己考，考不上不能赖我！丧尽天良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到老幺这儿了。这老幺生来聪明又好学，因为觉得课本太简单，小学连跳了两级。三年的初中课程，两年就学完了。看着如此优秀的人才，上级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来试探老何，
“我上边有一个位置空着，你们家老幺挺合适的。”
“让他自个儿选。”
这老幺也是好样的，“我才不像我爸蹲在这旮旯里，我要走出大山，考到省城去！”
“老何，你儿子能耐呀！考到省城？他咋不考到天上去？”
“老何，你就不怕等明儿，省城那么远的路，你这老幺回不来给你奔丧？”
“哈哈……”众人大笑。
老何也只是跟着别人傻笑。
“老头子，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负责任呢？”
何阿婆颤抖着扶着老何的棺木，女儿们一边哭，一边给父母做最后的仪式——分断：
一寸长的红绳，老何手里一头，何阿婆手里一头，大女儿拿着剪刀从中间剪断，口中大声说道，“红绳两头牵，中间一刀剪，今生缘分就此断！你一段，她一节，你俩不相欠……”
“老头子，你怎么就不欠我的了……”
老何跟何阿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对象又高又帅，还是个吃公粮的教书先生！姐妹们别提多羡慕彼时的何阿婆了！虽然嘴上不说，她自己也乐开了花！
而当她过完门，喜滋滋地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老何却告诉她，最远的山区要建学校，他准备跟上面申请那里唯一个教师名额。
新媳妇儿刚娶进门就要走，莫不是要逃婚？
“为什么是你去？”
“总是要有人去的嘛！”
“那我也跟你去！”
“行！”
本来是一句负气话，这老何竟如此干脆地答应了？这小媳妇儿气得直跺脚！
就这样老何就这样带着新婚妻子进山了！
直到一对双胞胎女儿出生、长大，快到上学的年纪了，
“老何，我们出去了吧！”
“你跟孩子先出去，山里的娃娃们还需要我！”
“难道你自己的娃娃就不需要你？”
“这不是还有你嘛！”
于是，老何又在大山里待了许多许多年。
“我一个女人家提前做完女工组的任务，又去一群大男人中间，跟他们抢工分……”
“何老不是领工资吗？”
“你以为他每个月拿工资回来就了不起呀？没有我挣工分，他的钱就是废纸……”
“何爹爹呀！你怎么就走了呀……”
老远就听见有人一边走一边哭。近了，才看见是一群中年人搀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到了跟前，
“你们一个个地……给我排整齐咯……跪下！”
说着领着七八个人齐刷刷跪在老何的灵前。
“何老跟何老太……就是你们的再生父母……没有何老，就没有你们的今天……明儿我走了，你们磕不磕头，我管不着，今天……你们要给何老三跪九叩……听见没？”
这些都是何老帮助、资助过的村民。他们有的父母早逝，何老就让妻子逢年过节拿些肉蛋给这些可怜的孩子，平时也偶尔给些米面；他们有的家境贫寒，何老每到开学就到各家问有没有钱交学费，万万不能因为没有钱交学费而耽误了孩子的学业；有一个则是幼时高烧不退，因为没有钱治病，父母都准备放弃了，是何老硬是把孩子抢过来，背到卫生院抢救，对于垫付的费用只字不提……
“人，要对得起这里！”
何老常常拍着左胸教育孩子。
“那个补丁吗？”旁人大笑，孩子不懂事也跟着起哄！
后来，他在补丁上绣了一个镰刀锤子的党徽。
棺木合上的时候，何老还是穿着他那身宝贝的中山装，虽然历经岁月沧桑，左胸上的补丁跟党徽还是那么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