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Diary | 没头脑和不高兴

1.

广州,一个冰淇淋形状的城市,永远冒着粉红泡泡糖的香气。

儿时的记忆是长隆集团的各个热闹公园,人潮汹涌的上下九,鱼龙混杂的老鼠街,荔湾广场的甜滑双皮奶和星海音乐厅随着清风徐来的美妙声音……哦,还有童心路黑人区的友好笑脸。反正是吃喝玩乐、买买衣服的地方。

但是在姨妈家就不一样,姨妈家是古代遗留的私塾。

三岁,姨妈骗我背“小老鼠上灯台”,背得好就给吃冰棍儿;八岁,要背《三字经》《诗经》和《论语》,每天一章,背不出不许睡觉;十岁,要背唐诗宋词,暑假也不得睡懒觉,否则皮带伺候;练钢琴,每天一小时,不练完就没得晚饭吃。

简直是撒旦的房子。

我背书的时候呢,她趿拉着拖鞋走来走去,做指甲,嗑瓜子,看电视剧,逍遥给我看,气的我牙痒痒。如果说形容美人儿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姨妈的眼睛说的就是“熟读并背诵全文”。流莺的眼神睨过来,再皮的孩子都要低头。

当然心里是有点娇娇的怨的,怨她太严苛,偏做没用的事。

但有一点好,背完书就可以自己选吃什么、去哪儿玩。往木地板一坐,摊开前一天的《羊城晚报》,一页页翻新店信息,把优惠券剪下来,即刻去吃。有一回新寿司店开张,一元一盘鳗鱼寿司,于是大中午去吃到夕阳落山。出来看到黄花岗剧院上的天空火烧云,格外好看,心里反复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等自己也长大了,体会到汉语的妙处,于是单方面向姨妈宣布和解,这是后话。

2.

姨妈是外婆的大女儿。过去家里拮据,都是大女儿穿完的衣服二女儿穿,二女儿穿完小女儿穿;于是,姨妈就是永远穿新衣服那个。成年以后,她一样的臭美,衣柜堪比玛丽皇后,上班也要做drama queen。

我有记忆起她就是海妖似的大卷发,眼睛亮亮头发蓬蓬,颇有林青霞的影子。有一年回家,忽然鼻子挺了,坚持说没整;又一年,眼镜摘了,这次承认做了激光手术,还撺掇两个妹妹去做。

从前她们那代人结婚,婚纱都是影楼租来拍照的,她偏不,她去成衣店订做,婚礼后就一直收在衣柜里。我五岁那年,她用上家里所有的夹子,给我穿上这蛋糕似的婚纱,然后录像,假装作我的婚礼影像。

全家人都说她没头脑。

人家要精致生活,她只要快活。在尼泊尔看上树叶画就买树叶画,不管家里有没有地方放。在美国看上巧克力,就买回来吃,不管是不是会发胖。全世界旅行,看到喜欢的衣裳包包鞋子就立刻买,也不管合不合身,回来一穿不合适,扔给两个妹妹,妹妹们不喜欢,又扔给我。我是全家女人的沧海回收站。

以及,在姨妈家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四岁就被她贴上蝴蝶纹身贴,然后挨妈妈骂,洗了好几天才掉色。一觉醒来,十个脚趾甲变成亮晶晶的蓝色,我生气,问她是不是偷偷给我涂了指甲油,她装傻:“不是你自己长出来的?”

结婚二十年,她的电脑密码还是“我爱我老公”,甜掉牙。四十八岁,她得到摄影师好友的邀请,千里迢迢飞来北京,拍一套京剧戏服相片。有一套是扮新娘子揭盖头,人家笑她:“都老娘了还扮新娘?”她不管,她是骄傲的孔雀兀自美丽。最后连我保守的妈妈都忍不住向她打听医美项目。

老了也要做漂亮的老妖精。

3.

我打小就是个有脾气的孩子,很难哄的那种。我妈老用手指戳我额头说:“鬼灵精,坏人骗不走咯。”

偏偏姨妈也是块爆碳,怕我妈把我宠坏了,经常替她教训我。于是在她面前,我总是不高兴。她就当面啐我:“这小孩子都不会笑,不讨喜!”

我就回敬她:“小孩子又不是为了讨你高兴才存在的!”

急脾气对急脾气,Boom!每每如此,我妈就要扶着太阳穴喊头疼。

但是姨妈是那种闹的再僵都能给修复关系的女人,乃至亲密甚于从前。于她,没有一份厚礼和一个脸贴脸心碰心的girl's night熨不平的褶。也不愧是深夜电台主持人,特别善于沟通,明明英语不咋地,家里的菲佣愣是被她管得妥妥贴贴。最厉害是她撒娇,每次和外婆吵架几乎掀翻屋顶,晚上过去一看,已经又躺在外婆怀里亲亲热热地掏耳朵了。

女人若真是水做的,她便是那种激荡的泥石流。一下班兴冲冲去三元里买菜,永远对菜价和鱼的新鲜程度蛮有意见,古着店多少昂贵的包包都给她生生砍到白云皮具城的价格。回到家浓油赤酱烧好香甜小菜,大家食饱饮醉甜甜蜜蜜睡觉。第二天,因为姨丈乱扔臭袜子大骂一通。于是姨丈拿出一瓶82年红酒,说:“老婆最好。”

坐船过珠江,有豪华游轮和小竹筏,她选小竹筏,因为“这样就可以看到美丽的游轮啦!”你看,谁说她不会省钱?她是浪漫主义,也是现实主义,是活泼的妇人,也是不羁的少女。她要魔鬼都快乐。

等我读了高中,不去烦她了,她就悄咪咪生了对儿龙凤胎,女儿和她一样笑起来甜腻腻,儿子生龙活虎,有她环游世界的雄姿。现在,她是桀骜的辣妈。

于是小时候的不高兴,全都变成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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