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法律生于诡辩---自然Vs人权
小武点了点头，道：“好吧，就当法律是刻在石头上的条文，不可再更动。可我就有点不明白了，既然石刻的内容如此明确、应该没有什么争议，也没办法去偷偷篡改，那为何搞法律的人总是会争论个不休？”
八角微微一笑，道：“法律的事情有些争议是很正常的，因为它的诞生就来自于诡辩。”
“也就是说，从有法律的那一天起，争论就从未停止过。而且任何法律条文都是在争论中诞生、成长，在争论中发展、壮大，直到它走向消亡或废弃为止。”
小武大为惊讶，有点儿口吃道：“法律诞生于……诡辩？还有这等事？为什么这么说呢？”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笑道：“法律完全是一些人为的规则，体现的是社会人群的价值观。然而人的价值观是随地域和种群不同而不同、跟着时代而变化的。所以法律内容是否被人们所认可，必然是需要争论的事情。”
“我可以用西方的法律发展来举几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比如，法律和宗教是什么关系？法律和正义又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看？”
小武想了想，开口道：“在我看来，法律和宗教必须要分开，两者应各管各的。而法律应该要维护正义，所以它同正义应该是一致的。”
八角低了一低头，微微一笑，又抬起头来、注目小武而缓缓道：“在欧洲最早的古希腊文化里，法律和宗教在很大程度上是合一的。因为宗教代表神的意旨，而人都应该服从于神意，所以宗法合一、乃是上古之人的普遍认识。”
“然而传到了今天，已经很少还有人接受这种价值观了。唯一幸存的一个例外，就是伊斯兰法系，他们依然保留了神与人对规则的统一认识。然而在伊斯兰法系中，神的价值观也是基于人的普遍价值观来塑造的。”
小武点了点头，笑道：“是这样呀。我有点明白了，古人认为法律要同宗教思想一致；而现代人大都认为法律并不需要同宗教思想一致。大概这就是争论了数千年才有的结果吧。”
八角点头微笑道：“宗教既然代表了神意---一些诡辩家认为‘神意即自然法则’，宣称自然的命令是必然的和不可抗拒的。任何人只要违反自然法则必会受到严惩，这也和中国封建社会的儒家‘天人合一’思想相一致。”
小武笑道：“难怪很多人说，儒家也是一种宗教呢。”
八角微微颔首、捋须道：“但是法律完全是人为的规则，并不存在‘神权天授’或‘君权天授’的事情。所以法律自创立伊始，其实质就是人权挑战自然的行为。”
“所以古时候的人争论起来也是胆战心惊---有的人认为人权并不能违背自然，有的人认为人可以撇开神来决定自己的权利。”
“在不断的诡辩之下，最终‘自然Vs人权’的PK出现了逆转。法律由跟宗教保持一致、逐渐变为跟宗教不保持一致。作为一种历史性的后果，后世的法务人员和宗教人员似乎总会自行其是、保持两大系统的‘井水不犯河水’。”
小武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当法官或律师的、就不应该信教，是吧？”
八角呵呵笑道：“有点这个味道吧。另外，自然法或者说神权又逐渐演化成强权---即强者之权利（Right of Strong），这是相对于弱者---即大部分普通人而言的。然而人们普遍认为法律应当倾向于弱者，这样大部分普通人才能受到法律的保护。”
“更吊诡的是，法律又应该是支持‘正义’的。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强者代表着正义，还是弱者代表着正义？”
小武非常诧异道：“‘正义’不应该是客观存在的真理吗？为什么还要分强者和弱者？”
八角哈哈大笑，吹起了胡子道：“也许你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哲学家们、或者说诡辩家们却不这样想！谈到宗教，人们还相对比较容易达成共识；而谈到‘正义’，情况更复杂得多了，争议是巨大的！法律试图使人人平等，然而人在本质上却是根本不平等的。这是先天的、也是自然的现实。”
“所以，当柏拉图谈到‘正义’的定义时说：‘我断言，正义不外乎是对强者有利的东西’。试想，如果没有人为干预，那么盛行于世间的应该是动物丛林法则---即强存弱亡的自然法则。根据这种‘自然法’的原理，法律就应该服务于统治集团的利益；而正义者就是遵守此种法律的人，不正义者就是无视此种法律的人。”
小武沉默了半晌，苦笑道：“我好像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是不是我的思想也陷入到了诡辩漩涡中去了？”
八角捋须微笑，道：“但是在争论中也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为那是基于一种假设：人所约定的惯例，是与自然权利相互对立的。”
“一方面，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强者相对于弱者总是会持有先天的优势；另一方面，人之惯例、法则、规定都是由大多数人约定而建立的，而在现实中弱者总是占大多数。所以，若强者蔑视民众之间的约定，按自然法则行事，他就是‘非正义’的；而大多数人才是‘正义’的。”
小武皱起了眉头，道：“这恐怕永远也争论不出个输赢的吧！在我感觉，也许在古时候，法律会更倾向于强者、也就是帝王将相一些；而在现代社会，法律会更倾向于普通老百姓一些，更能保护弱者。”
“这样说起来，什么才是‘正义’？强者和弱者哪一方是正义的？的确是值得商榷的事情！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眼光里，‘正义’完全是不一样的。”
八角点了点头，咧嘴笑道：“所以说，法律是维护‘正义’的---这个说法本身并没有错，然而却固定不了法律的内涵，因为事实上‘正义’一直是在变来变去的。”
“然而，即使正义是靠不住的，法律却必须靠得住，因为它体现了人群的约定、惯例、规则---离开了这些，人在社会生活中将无所适从。”
小武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法律具有强制性，也就是说在人的集团之中，强者很可能是‘言出法随’的，而大多数弱者只能依从。这种情况在古时候相当普遍，甚至不仅在一个国家里，即使在一个山寨里面、头领都有制定规则的权力，何为‘正义’由他们说了算。”
八角呵呵大笑道：“你的确有些悟性。不光是在古时候，就算是今天、很多地方也还是有一些黑社会、或者强盗集团，把他们看成一个个小国家也无不可。”
“他们的‘正义观’显然与外界不同，但是内部治下仍然可能井井有条。即使这个占山为王的小政权被扑灭，也仿佛是一个小国被另一个更大的国家所灭，并非其本身‘法制’出现了问题。”
“但是不要再深究法律是否维护‘正义’了，否则你就被套入了哲学层面上的诡辩。毕竟法理是一门专门的学问，也从未有人能够确立永恒不变的法理。大多数人关注的，也只是在国家层面上的法律而已。”
小武点了点头，道：“明白了。那么，什么是法理呢？”
八角正色道：“法理，是形成国家内全部法律或单一部门法律的基本精神和学理。”
“然而，国家体制会随着时代而进化，法理当然也会随之而变。所以，你不要过于在意某一段时间、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族群对于法律的看法；要有开阔的心胸、眼光和见识，然后你对法律的认识才能跃上比较高的台阶。”
图表2法理的定义
小武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好吧。”
见小武仍有些纠结，八角微笑道：“问一个简单的法理问题：人在法律面前有没有等级？”停了一下，八角自问自答道：“在古时候是有的。柏拉图将人分为金、银、铜、铁四级。金质的人是统治者、而且是哲学家，银质的人负责保卫国家、辅助统治；铜、铁两层的人组成生产阶层，也是被统治者。”
“在理想状态下，法律只是为了维护金质、乃至银质的人。当然这些人是社会的精英，假定其不会犯错误。而铜质、铁质的人只有守法的责任，却不能质疑金银两层的人违法。”
小武眨了眨眼睛，思索道：“这同中国古时候的‘刑不上大夫’思想、完全不谋而合！但是，这种思想在现代社会显然站不住脚……”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笑道：“所以从古今不同的法理上看，上古情况与现在情况不同，两者都存在过，都有其符合时代的意义。”
“所以你无须想得太多，到底哪个合理、哪个不合理。只要当时的法理、符合当时的主流哲学思想，也就罢了。”
“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也陷入到诡辩中去的。但是你必须知道，法律正是在不断的诡辩、或者说争论之中，随着时代的演变而不断进化的。到了近代，法律已进化到了一定的高度，正如十九世纪的英国历史法学派亨利•梅因概括出来的结论：‘迄今为止的进步社会行动，乃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
小武精神一振，喃喃地重复道：“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
八角点了点头，解释道：“相对来说，身份是固有的、也可能是天生的。这是一种状态，在短时间内、人无法通过努力来否定这一状态。所以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也就对社会秩序无能为力。”
“假定法律跟身份有关，那么有些人只能受到法律的束缚，而有些人却能为所欲为。”
“另一方面，契约完全是人为的约定，且应该是自愿订立的。人可以选择订立一个契约、或者不订立。所以，契约反映了人的意志，这与身份无关。由于人可以自行决定意志的行使，这就是一种自由，而且是后天的自由。”
小武恍然道：“也就是说，法律的进步乃是由先天的定位、转向了后天的自由。所以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才能得到保障！而不是说大多数人生来就低人一等！”
八角点头微笑道：“正是。当法律转为以遵守契约为合法、以违反契约为非法，而不去管当事人的身份之时，这就是法律的进步！”
“说起来，全人类和大多数国家花费了两千年来发展法治，其实就获得了这一个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