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在桃红柳绿,微风细雨中不由得想起了己逝去十六年的母亲。
母亲生于一九一九年的五月,正是"五四"运动全国暴发的时候。在当时的山东省诸城县西南乡下,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清末秀才的家庭里。母亲的祖父叫李勉之,是光绪初年的秀才。当年诸城县同时考中秀才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林家村的管秀才,另一个便是母亲的爷爷。母亲的爷爷在家乡设馆教书,母亲的父亲曾在诸城上过县学,后来当了民国的警察,在当时的胶南泊里警察行署工作。
母亲是家中的长孙女,颇得爷爷的宠爱,但存有封建思想的爷爷却不让孙女们读书,只让自己的孙子们读书。母亲和她的堂妹就在自家的学堂外学会了论语十二则,古诗十九首,背诵木兰辞,并自学了《烈女传》和《孝经》。
十二岁那年春天,正当母亲沉浸在幸福的童年岁月里,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因病去世。少年失怙的母亲抱着四岁的弟弟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泪水淹没了笑容,小雨纷纷,苍天也为失去慈母的小儿女落泪。尽管家中亲人们的百般呵护,但也无法抚平母亲与幼弟少年丧母的伤痛。
一九三二年,由母亲的爷爷做主,十四岁的母亲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父亲定了亲,从此一定终身。尽管定了亲,但母亲并没有在婚前和我父亲见过一面。封建思想的枷锁禁锢了当时的青少年,自己的事情自己不能做主,就连我的姥爷对他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没有发言权,我的老姥爷在家庭中真是一言九鼎。
一九三八年,台儿庄战役打响了,我的姥爷由一名警察行署处长成为一名国军的连长,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在那血雨腥风,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母亲天天为自己的父亲担惊害怕,祈祷父亲能平安归来,但等到的却是我姥爷负伤牺牲的消息。二十岁的母亲和她只有十二岁的弟弟抱头痛哭,从此姐弟俩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
人间的不幸往往是祸不单行。我姥爷牺牲后不久,我的老姥爷,也就是母亲的爷爷,这个一生从事教育工作,颇得周围四乡八邻敬仰的老人,为了救自己的学生,让疯狂的耕牛撞倒,两天后也离开了人世。
尽管母亲的二叔三叔对母亲姐弟俩很是痛爱,但毕竟大家庭人多事杂,失去爷爷庇护的姐弟生活十分悲凉。
一九三九年秋,母亲与父亲结婚,留下她孤苦无依十三岁的弟弟,我的舅舅追着迎亲的花轿跑了好远好远……
母亲嫁到我们王家,当时爷爷和二爷爷没有分家,是个大家庭。兄弟俩开着中药铺,也出诊看病,家境小康。我父亲曾就读青岛第一中学,后因卢沟桥事变青岛时局动荡,父亲辍学回家跟随我爷爷和二爷爷学医看病,经营自家中药铺,人称"王家药铺"。
我家也是个封建家庭,新媳妇进门有很多规矩,而且上有我的老奶奶,下有我的四个姑姑,我的两位堂叔,还有我的两位爷爷两位奶奶,都是我的母亲早晚伺候,全家人入睡了我的母亲才能休息。
一九四零秋,大姐出生,重男轻女的爷爷连大姐出生三日喜面都不吃,奶奶们因为大姐是女孩也都不待见,任凭我的大姐自由生长。一直操劳家务的母亲忙里偷闲喂大姐几口,大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一九四三年的腊月小年时,大哥出生,全家人笑逐颜开,爷爷与二爷爷把酒对酌,乐不可言,我的母亲因生了儿子也在婆家有了脸面。爷爷立即捎信给了我的舅舅,十六岁的舅舅扛一担米来为姐姐送"汤米“,母亲见到了自己的弟弟,终于展开了笑容。
一九四四年夏天,正是日本鬼子在我们山东疯狂扫荡的时候。离我村以北五里地的王村住着鬼子的马队,时常到临近村庄抢粮食,顺便抓走鸡狗鹅鸭……
有一天,鬼子又来村里扫荡抢东西,全村老少听说后都跑到村东密林里躲起来,男人们都跑到村东北山铺上藏起来,因为鬼子要抓男人们去修炮楼。母亲把脸上抹上灰,穿上破褂子,抱着大哥领着大姐和全村老老少少都藏在树林里。恰在这时,七个月的大哥哭了起来,为了全村人的性命,母亲用乳头捂住大哥的嘴,等鬼子马队过去之后,母亲才发现大哥嘴唇乌青,鼻息已无,母亲吓得手足无措,多亏人多经验多,大哥终于救活了,但从此落下了病根,一直病病弱弱的到了十几岁才得以健康。
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到大,母亲每每说起姥爷为抗战牺牲,大哥因鬼子扫荡差点失去性命,总是对我们说:我们与日本鬼子有国仇家恨,你们一定要永远记着。
此后几年,母亲又生了我的二哥三哥,但二哥三哥都在一九四八年家乡"腥红热"流行时因病夭亡,做为母亲,五天内痛失两个儿子后内心是多么的惨痛啊……
家乡解放后,我们村归属五莲县,父亲离开家乡参加五莲县卫生部的筹建工作,并把自家药铺上交国家,爷爷和二爷爷也到医院当了医生。
建国后母亲过上不再担惊受怕的日子,生活也慢慢好起来。母亲于五一年和五三年生了二姐和我,母亲在失去两个儿子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这对于重男轻女的老奶奶和爷爷来说是非常不开心的。从我童年记事起,每每看到母亲烧火做饭时哼着《苏武牧羊》的小曲,眼中流泪的样子,我就知道母亲想起了姥爷,想起了我早夭的二哥三哥……
一九六零年二月,小弟在贫困中出生,母亲坐月子吃不饱饭,没奶喂小弟,小弟跟大人一样吃糠咽菜,饿得天天哭。那年秋天,八十岁的老奶奶去世,一个月后,我三岁半的大弟因急性肺炎夭亡。母亲抱着去世的大弟撕心裂肺痛哭的情景,让我今生难以忘怀。
母亲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其中三个儿子因病夭亡,这对于十月怀胎备受艰辛的母亲是多么的心痛和不舍呀。特别是一九八三年夏天,四十多岁的大姐因病去世,对于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此后多年,每年的正月初二,我们兄妹四个各带子女回家探望父母时,母亲总是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两眼眺望着东边的大路,心里企盼着永不能回家的大姐奇迹归来,泪水在母亲的腮边无声的流着,这情景至今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自一九四七年离开家乡参加医疗卫生工作后,先后在五莲许孟医院,五莲防疫站,石场医院,山阳医院,高泽医院工作过,那一代人都是舍小家为大家,一心为公,工作忙碌很少回家。家中农活,人民公社生产队高强度劳动都是母亲挪着缠过足的小脚而四处奔波,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在我们兄妹少年读书的岁月里,我们从不知母亲何时起床,何时睡觉:早上醒来时,母亲已做好早饭让我们吃好上学,晚上我们入睡后,母亲在微弱的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衫。勤劳的母亲呵,您为了子女的读书和成长日夜操劳着。那油灯下母亲为我们缝补衣衫的背影,如同一幅温馨的画面永远印记在我的脑海里。
一九六四年秋,高中毕业的大哥参军去了部队,母亲挂念大哥,常常哼着《苏武牧羊》的小曲。我知道母亲是个爱国爱家的人,她有着浓厚的爱国情怀,这一切都来源于她的爷爷,那位清末的秀才,一生从教并在抗曰战争初期创办抗日小学的老人所赐教的。也正因为母亲爱国爱家,我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弟弟在一九四四年参加了八路军,部队是一一五师六八六团,并于一九四九年四月随解放军大军南下,百万雄师过大江时,流血负伤后留在大上海工作。每每谈到我的姥爷,我的舅舅,我的大哥,三代人从军报国时,母亲总是感叹地说:没有国,哪有家啊!
母亲为人慈善,乐于助人。不管村里什么人遇到困难,只要找到母亲,母亲总是乐于去帮忙,几十年来,母亲在我村里有着良好的口碑。我的五堂叔年轻时嗜酒,每次不醉不休,因此五婶曾跟他多次劝说吵架都无效。一九七零年八月,在又一次吵架后五婶自杀去世,留下六个失去母亲的未成年儿女,最小的弟弟只有两岁。那年冬天,母亲为五叔的孩子们缝补棉衣,而我和弟-弟还穿着单裤,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们说:"你俩先等着,先给你五叔的孩子缝棉衣吧,他们是没娘的孩子呀……"
一九八零年,父亲离休回家,父母才真正过上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日子。随着子女的成家立业,父母也渐渐过上了安逸的生活。父亲在家中小院里种菜养花,母亲在周末为我们兄妹做小豆腐,包饺子吃。那是一段幸福快活的日子,老母亲终于不再日夜为儿女操劳。虽然英年早逝的大姐让母亲想起来很是悲伤,但儿孙们绕膝尽孝让母亲也终于释怀
二零零四年冬天,父母都已八十多岁高龄,退伍后也从医的大哥在县城买了房子,想和父母一起搬到城里居住,小弟早已在县城工作成家。大姐大哥及二姐的儿女们也都在县城工作,搬去城里全家团聚是件快乐的事。搬离老屋,母亲有着万般的不舍,嫁到我村六十五年来,母亲对我村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情感,那些与母亲相处几十年的婶婶大娘们都来与母亲话别,母亲也总是把子女们孝敬她的好吃好用的东西与街坊邻居们分享。
搬家那天,母亲流泪了,一步一回头上了车,没想到这一走却是永别。
搬家城里一个月后的腊八节,母亲安祥离世。望着不再亲切地叫着我"三嫚儿",千呼万呼再也不应的母亲,我哭得肝肠寸断,我们兄妹四个都因失去慈母而悲痛不已。在故乡老屋,我们四兄妹陪着老母亲度过了最后一晚,叙说着母亲一生的辛劳,为人的良善。从此,老家北岭上王家林地里有着我们永远的牵挂。三年后,父亲去世也来这里与母亲团聚。
清明是个思亲怀旧的日子,每逢清明节,总是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坎坷辛劳的一生,想起母亲助人为善,慈悲为怀的良好品德,想起母亲养育关爱我们的难忘岁月……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女儿永清写于二零二零年三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