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和阿树的新家安在了大海边。那是一栋纯木材打造的观海小别墅,离岸不到百米。
他们目前还不太习惯的事项,诸如:早上海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太响亮(和闹钟软弱无力的铃声比起来,那是大巫见小巫);夜晚海滨骤然降温时,刚烈倔强的海风总会撩动窗帘,莫名其妙地把立在客厅沙发旁的空调开关给拍打开;小别墅的木头台阶上总会积满白沙,脚踏木头的感觉完全让位给了海边踩沙(苏珊最讨厌的就是日日反复的“除沙”。无论什么款式、什么材质的鞋子都会沾满沙子,家里的沙发、桌椅上也常常能在不经意间触摸到沙子,就连书本里有时也能翻出几粒沙子。)
想象中的小木屋的美好生活,早已云卷云散,甚至在他们二人的记忆里,关于木屋的幸福构想压根儿就不曾实现过。
每当苏珊抱怨起阿树“生活太理想化”,阿树就会拿出当年漂泊在北京半地下旧公寓的照片说事儿。
“北漂”,归根结底,漂的地点是北京,漂的核心是房子的问题。没有自己的房子,人就没有归属感;而没有归属感,自然就只能当这大大城市里的一缕小小的浮萍。
人就像大海里的船,不能一辈子都在海上漂,疲惫的时候得有个能停靠的港湾。躺在怀抱你的温柔的港湾里,方能卸下来自浮华世界的“疲惫”与“忧伤”。这是阿树的观点。
苏珊可不认同。尽管她还是跟着阿树返回了老家,又在长长海岸线的一个小点上搭起了属于他们的房子,且那边的居住环境堪称完美,生活的成本也大大降低了;苏珊的心里可憋着一股劲儿,她要在小城市攒足了砖头,待到时机成熟,她要返回她的京城,盖一栋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说起房子,顺带聊聊苏珊和阿树的工作吧。
苏珊和阿树都是设计专业毕业的,两人大学本科就读同一所学校,交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苏珊来北京一所知名高校读研,阿树则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国外的设计公司,总部在斯德哥尔摩。
几年后,苏珊毕业了,阿树却失业了。阿树说,“他失业只是暂时性的,理论上讲,属于摩擦性失业。”
工作干得好好的,还被提拔当了部门经理,薪资不低(较同行企业来说,已经算是给了“超级优厚待遇”),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辞职了。为啥?苏珊不懂阿树。
阿树从那时起,大概就开启了他对苏珊的悠长的“说服”了。
苏珊住进了阿树亲手设计的海边小别墅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不能说开心,自然也不是幸福、欣慰,而是踏实与不安糅杂交织在一起的某种情感。
这片海湾大部分时间都是平静的,除却涨潮时大海狂躁地发脾气,以及早晚风向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海风呼啸。海鸥们无所事事地立在沙滩上,像一个个白鸟雕塑。偶尔飞来几只燕子,动作矫健又轻盈,它们身上穿着黑礼服似的外衣。这一身黑装的海燕倒是能和白色的海鸥搭成对儿,像是被邀请来参加海风冠冕典礼的男女嘉宾。
阿树来到海滨小城,这里是苏珊的故乡,也是阿树根植他的幸福的沃土。
在这片砂石漫天飞舞的海滨,阿树亲手盖起了一栋属于他和她的小别墅。他的房子全然由木材搭建。他喜欢木头。这种喜欢,常人无法想象。也许和他名字里带“树”字有关吧。
阿树精心打造的木头小别墅,散发着海水的咸味儿和大树的木头香气,还一度登上了当地的报纸,成为小城家喻户晓的“创意房”之一。
被贴上“城市创意建筑”标签的木屋,成为过路人的相册中的一页。
阿树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路走来曾经住过的房子。半地下墙壁上带有霉渍的房子,四层小楼的最顶端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的阁楼,六层无电梯、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拆迁的欧式公寓。
那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历史。阿树大概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会清楚地记着吧。难怪他那么焦急地要逃离北京,丝毫不念旧情般的冷怼它。这一点,与苏珊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他们拖着行李箱朝着远离它的方向飞走的那天,苏珊的脸上挂满了忧伤。某种说不出的伤感像一团团乌云浮在苏珊的心头,任凭她怎么努力都驱散不开。
也正是在那天,苏珊下定了决心:若干年后定要回来,在这里盖一栋属于她的房子。
苏珊脑海里储存的关于北京的记忆是断层的。理想地段和非理想地段差距很大,此外,公寓楼林立如林,每栋楼却是同类群体集聚的标志。
如果被不怎么熟的“熟人”问起住所,全北京不知有多少人会选择回避这个问题。抛除出于安全的顾虑,大家谁都不愿主动透露自己真实的“住所”,要知道那正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凡人虽非明星,没有狗仔队时刻紧随其后分享其各种信息,但一个朋友圈小到幼儿园群,大到身边的同事群,只要你告诉了一个人,就意味着你告诉了很多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苏珊从不把住地下房子的事当回事,她压根就不觉得那是种耻辱。反而,在她看来,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以后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更甜。她不怕吃苦。也乐于闯荡。
如果说海滨木屋的生活之苦只是小小的意外,谁会相信?总之,苏珊对它简直烦透了。这个意外,在苏珊眼里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麻烦。
当每天定时定点地被海风叫醒,当去超市买菜也要开车数公里,当海浪滔滔震得屋体像遭遇了轻微地震似的晃动,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呼啸着经过窗户缝隙发出可怕的声音,当一年收到电费单足以缴纳三百平米的高级公寓,一切都变成了麻烦。
阿树说,生活的本质就是努力去解决迎面而来的各种麻烦。用苏珊的话来回答,“早日搬回市内公寓才是王道!”
这一刻,阿树又行走在去解决麻烦的路上了。昨天单位下达了通知,让阿树和其他几位同事从今天起轮流负责去山里监督检查。说是近来有部分不法村民以上山挖野菜为由,偷挖山里珍贵树种。
早上阿树端着烫乎乎热气腾腾的红茶,听着餐桌上“小爱”演奏的圆舞曲,满是陶醉的样子,丝毫不担心去山里可能会遇到危险。坐在一旁的苏珊,则像啃肉干似的嚼着面包,长吁短叹地抛出一句:“你们单位真是小看了村民们的战斗力。怎么着也得多派几个人一起执勤才对?”
阿树指了指口袋里的对讲机说,“这不有它嘛!?”说罢,风风火火地奔向他的小吉普车。
车库搭建在木头别墅的侧面,与其说是车库,不如说,那是个植物棚。上面藤条缠绕,到了每年四五月份还能闻到紫藤的香味;两侧爬山虎紧紧缠绕着各种颜色的牵牛花;一盆盆吊兰被挂在了木头栅栏上。
每天阿树开着他那海外淘来的吉普去上班,顺路的话就把苏珊送去画室,不顺路就没办法了。苏珊今天也只好骑着她的折叠自行车去等公交了。
这几年海滨小城的发展还算可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边的旧公交车已经改头换面,由原来的旧式蓝色单层小巴,换成了崭新的红色双层大巴。要知道,这可是十足的“大城市范儿”。曾经只在北上广深一线大城市跑的,如今也陆续在中小城市登场了。
阿树从事山林园艺绿化设计工作。这份工作也是经过了层层删选与选拔,才获得的。
如今中小城市里的壮志青年们十中有九都往公职单位里挤。没办法,现在的就业形势太严峻。大公司招商招不来,小公司又不规范。阿树离开北京后,奔跑在“公考”的路上,实在出了不少力,也走了不少弯路。原本薪水足够养家,但阿树不甘心一辈子当房奴。这一点,他和苏珊完全相反。
苏珊更愿意为了城市环境买单,为各种硬软件设施甘愿漂在那里。白天上班,夜晚剧院看剧,周末还可以去最新潮的百货逛街,在风景最美的公园长椅上摆上画板画画。
那时的美好,在阿树看来是带有某种残缺的美。缺的正是美好的必要组成部分--房子。
现在阿树和苏珊不仅拥有了一套完全属于他们的木头小别墅,他们贷款买的市内高级商务公寓,从支付完首付起,就已加入了某APP,客人在网上下单即可拎包入住。
梅雨季节,大雨小雨下个不停。海边的木屋里总范有一股鱼腥味和泥土味,苏珊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干脆去那个APP上抢单。一住下就像梅雨一样像没完没了。
阿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银行账户奇奇怪怪的进入和支出。
苏珊的画室开在市内一家百货商场里,位置当然是地下一层。这一层是超市、奶茶店、书店和各类小商品店的聚集地。开在她家店正对面的那家店,是饮品店,一家小有名气的连锁奶茶店。
周中来苏珊店里的小客人们一波一波的,像是来画室参观似的。小客人们真把她的店当“教室”了,来了画画,画完就走,利利索索的。周末对面的店则常常排起长龙,队伍在中午一两点左右大多能排到苏珊的店里。这个时候,苏珊倒是大方,摆出椅子来给那帮排队的学生歇脚。
饮品店的女老板闲着就去苏珊店里拉呱,操着一口标准的“海普话”(海滨小城方言和普通话的巧妙融合),舌头溜得很。从衣食住行国家大事,没有她聊不来的事儿。苏珊有时听她侃侃而谈(说上一个小时都不带停顿的),心想,这世上到底浪费了多少人才?这样的人不让她去当个播音主持真是可惜了,大概这个叫刘嘉的女人,上辈子是话筒托生的吧。
刘嘉给苏珊分享了很多信息。包括,打广告找哪家公司最好啦,商场大出血搞促销活动时怎样有效避免自家店铺利益受损啦,哪些店赚钱哪些店保本持平哪些店赚不出房租啦等等。这还不止,新开盘的即将开盘的、便宜的性价比高的、地段好的孬的、质量或设计上乘的楼房,没有刘嘉不知道的。
苏珊羡慕刘嘉能住在市内。先不说,她口中美誉的恒达到底是有些言过其实,单凭离工作地点三四百米,就足以让苏珊垂涎了。
当年蜗居在北京的地下公寓,上下班也要搭乘地铁;后来搬到了阁楼房,三环开外,上下班换乘加走路时间算起来一个多小时;再后来搬到了六层无电梯的室内空间稍大些的公寓,上下班那就是“长途跋涉”,从一个不能称为“环”的地方跨越N个“环”。
苏珊搬回了家乡的海滨小城,住的可谓是“风雨飘摇”(海风大的时候,坐花园里喝茶还要当心茶杯被吹倒;衣服晾晒架早就换了好几个了;袜子被风吹到了沙滩上,一会的功夫就没了踪影),上下班来回要折腾二番。生活承受不起折腾,苏珊一心盼望着早日住进市内公寓。
那栋商务公寓,是悬在云层的肉,合同没到期,订单就会延续下去,乌鸦也好狐狸也罢,只能在云下气的干瞪眼。
阿树连哄带骗带威胁地说,“你要再偷偷下单过去住,今年的旅行连东南亚也去不了。可怜的姗姗,只能家里蹲、看别人出去玩的照片哭鼻子咯。”
说实在的,阿树去海边住的开心度也在日渐降低。他那高昂的豪志在逐渐地走向幻灭。
亲手设计木屋,亲自购买木材,亲力亲为地指挥并监督施工,又像一个敬业的园丁一样培育了满花园的植物。
谁又知道植物们被移种在这片白沙和黑土混合的地方是否快乐呢?
理想的生活似乎自始至终都根植在幻想的土壤里。就像那些植物,原本该生活在那暖暖的属于它们的快乐土壤之中。苏珊的内心经历了类同于植物的转移和嫁接。
房子问题,即归属问题。苏珊同情那些住在子女家里却感觉“无家可归”的老人。他们看似习惯了新的住所,却没有产生新的归属感。
城市的楼越盖越高,住在高耸入云的楼房里,不接地气的是冷漠的邻里关系。公寓楼的位置好得没得挑,条件也好到让人真心想把它当成宾馆。可它缺乏的正是那种来自人与人间的“接地气儿”。
阿树宁肯环抱大海,与芳草为邻,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也不愿在热闹的市井深处感受孤独。
这一刻,阿树努力地奔跑在拥抱大自然的路上。他仿佛遇见了那片属于他的森林……
海滨小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各大新闻媒体都集聚在笑喊山下,争抢报道先机。
苏珊衣衫不整、哭得像个泪人,被三四个身穿制服的人拉扯着,痛不欲生。
某知名主持人在新闻一小时栏目内,说了十遍以上“陆阿树”。这个鲜活的名字从森林大火燃起的那刻起,就永远定格在了那里。
而苏珊再也没有回木屋。她说,那里到处弥漫着阿树的气息,从屋顶到桌椅再到地上的木板。
苏珊的画室盘给了刘嘉。
苏珊问刘嘉,“为什么不把它拓展为商场里的二号奶茶店”。
刘嘉回答,“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的”。
七月的北京,像烤鸭箱似的炙烤着生活在其中的人。那一个个大积木拼起的高楼,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傲,又是那么的卑微。
苏珊踏上了返回小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