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迷了路

 南方的八月,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燥热中。

 大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太阳完全落到楼宇的背后去了,状元坊街道的马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笼罩在阴影里,高低不平的楼房顶层把天空戳成犬牙交错状,宛如一条破碎的蓝色丝带在风中飘荡。

人行道的梧桐树下,88岁的王子轩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老人家,这是状元坊吗?”

王子轩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睁开眼,扫了一眼问话人。“又换人了,我成了你们物流公司的指路人了?”

快递小哥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了,我是新来的。”

 “是状元坊,你找几号几楼。”王子轩虽讨厌有人打搅了他的清梦,但从小养成的顺服性格,让他不能拒绝帮助他人。

 “您看这个,我被弄糊涂了。”快递小哥一边歉意,一边看着邮件包裹的地址。“状元坊5号(一区)3栋504室,我找不到了。打电话,物主也说不清楚。”

 “唔,小刘的东西,他家确实不好找。你放我这吧,他我熟人,每天来我们家吃早餐的。”王子轩挺直腰杆,不再慵懒。

“那我问问物主同不同意。”快递小哥说完,就马上拨了物主的电话。完事后,他高兴地说。“谢谢啦,他说可以,请您写他的名字,确认签收。”

办完签字手续,快递小哥见王子轩站起身,准备拎起快件包裹,忙说,“我来、我来,放到哪里?”

王子轩指了指面前的凤娇米粉老店,“放里面柜台吧,明天他来了自己取。”

这是南方城市老城区常见的那种夫妻餐饮小店,因为还没到饭点,63岁的店主唐凤娇在柜台里玩手机,外面他公公和快递小哥的交谈,她头也没抬一下,但全听见了。

为了表示谢意,或也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快递小哥买了一支绿豆冰棒,捡了一张塑料坐凳坐在王子轩的身边。“这个时候舒服一点了,中午太热了。”

“嗯。”王子轩躺在椅子里,回到半梦半醒的状态。

“老人家,这里真的出过状元吗?”

“几百年了,是明朝时候的事了。”王子轩嘴巴动动,眼睛闭着。

“那状元家后人住在这街上?”

“走了……解放前几天逃跑了。”王子贤睁开眼睛,眼神幽幽,仿佛回到过去。

准确地说,是吓跑的,让沾亲带故的人在状元府邸住着,帮他守房子。后来,政府把它没收了,划给文化局和花鼓戏院做办公室、图书馆和舞台,还填平了里面的鱼池和花园,盖了几栋职工宿舍。

王子轩还记得爷爷告诉他,当年的状元坊就是乡下,不是市镇,离县府衙门大街还有十几里地,状元府邸靠近清水河,河两岸是疏散的农舍,稻田和山林环绕,俨然田园风光。后来,状元的后人们出资修建了一条麻石路,一头连着出城的大路,一头连着清水河的渡河小码头。

到了民国初期的时候,有人沿着麻石路购置土地建房,开设店铺。还有些逃荒逃难的人,在路边搭建起临时居住的土墙茅屋。八年抗日期间,状元坊来了许多躲避战火内迁江浙人定居生活,又增添了不少房屋,使得麻石路有了市镇的模样。

“我进路口的石牌坊,是仿造的老样子吗?”快递小哥问。

“不是,那是假的。以前,有钱也不敢造这么大的石坊,官府有规定的。”王子轩回道,“哪里有什么牌坊,只见过一个大匾:状元及第。据说是皇帝手书钦赐的。我小时候叫状元里,抗战胜利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改成状元坊了。”

“那块匾呢,去哪里了?”快递小哥吃完冰棒,起身准备离开。

“七几年“破四旧”砸烂烧了。”王子轩闭上眼帘,他似乎不想再回忆,进入打盹状态。


吃完晚饭,王家贤剖了个西瓜分给一家人吃,他是王子轩的独子,67岁,解放后不久出生的。

“爸,昨天我和家贤去卫国家,那个鸿盛小区环境搞得不错,修了一条麻石小路,小孩们都喜欢光了脚在上面跑。”唐凤娇说,她见王子轩有些精神不振,有意找话题。卫国是王子轩的大孙子,老人提起孙子的就来兴趣。

“哪算啥,以前状元坊的麻石路才阔气,几千米长。”王子轩不屑一顾。

“几千米?我出生以后,就没见过什么麻石。”王家贤在一旁听了不服抱怨道,“晴天到处是灰尘,下雨到处是泥巴。”

“那是解放以后,麻石路烂了,也没人管。你三四岁的时候,一条麻石路,已经整得见不到一块麻石了。”王子轩白了儿子一眼,“你想,哪家建房、修猪圈、搭茅房什么,不想省点材料费?”

“哈哈,我记得,那年我到你家相亲,上茅房的时候,半人多高的墙全是麻石垒的。我当时还纳闷,这家住土墙屋,茅房用麻石,咋回事。”唐凤娇拍着大腿笑着说,“当时,我又不好意思问。”

“你们结婚的时候,赶上修路,弄成砂石路,比以前好多了。”李桂花说,她是王子轩的结发老婆,82岁,耳聪目明。“我那时想,菩萨保佑,我儿子娶了个好媳妇,娶进门,就修路了。”

“你们说,那么多麻石,得盖多少房子啊。”唐凤娇还惦记着那些黑漆漆、亮闪闪的麻石。

“能去哪里?”王子轩自问自答,“清水河风光带的麻石路,大部分都是以前的老麻石。”

从2000年开始,状元坊逐步进入拆迁改造模式,十几年以后,整条街道再也见不到一间旧式的房屋,全部被密密麻麻的水泥钢筋建筑物取代。随着各类开发商一波接一波涌进,楼房一栋比一栋建得高。政府开始要求开发商出钱美化相邻的清水河两岸的自然环境,拆迁中居民旧房遗弃的大量麻石,被开发商拿来用作河两岸的人行道,光鲜又漂亮,很是省了一笔费用。

“还是以前的老房子住着舒服,一个长弄几十米长,住七八户人家,一家煮饭,几家都可以闻到。吃饭的时候捧个碗,谁家菜好吃,就去夹一筷子吃。”王家贤感慨地说,“吃完饭,大家搬个凳子,在厅堂里听听广播,看书看报,聊天。哪像现在,各过各的,聚会就是去麻将馆打麻将,乌烟瘴气。”

“好什么好。”唐凤娇一听到“麻将”二字,知道丈夫是借题发挥,埋怨她这两天打麻将,分心了餐馆的事。“到了晚上,像个监狱一样还锁大门,一点隐私也没有。各家各户住在一起,隔着木板,有什么动静,隔壁听得清清楚楚。”

李桂花在一旁说,“我现在还想那时候的生活,那个天井,看着我的那口大缸,就高兴,觉得日子再难也有希望。”

她嫁人前,家里开瓷器店,陪嫁里就有一口半人高两个人才抱得拢的大瓷缸。王子轩把它放在弄子里公用的天井里,里面养了鱼和甲鱼,过年过节的时候,就捞出来打牙祭。

“可惜了,可惜了。”每当这个时候,王子轩一定会附和,深感愧对妻子。“政府天天催,满脑子的拆迁款、置换面积什么,晕了头。搬家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没拿。”

那时候,因为拆迁面积算少了,李桂花气得住了医院。等到出了医院,回到新租住的房间,俩老人才想起那口大缸,赶去老家现场,面对的是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大缸不见踪迹。

年逾八十、进军九零的王子轩从不睡懒觉。每天五点准时叫醒隔门对户的儿子、儿媳起床开店。妻子李桂花这几年睡眠不好,一般都要挨到八点以后起床。

儿子和媳妇在餐饮店里忙活,王子轩坐在店门外的人行道的梧桐树下,帮着照看客人。

“小刘,你的快递,吃完要记得拿,在柜台里放着。”王子轩不忘昨天的快递小哥未完成的工作。

被称作“小刘”的男人,约莫六十多岁,捧着个大碗,把剩下的油亮米粉汤,咕噜咕噜一扫而尽。然后,他抬起头对王子轩说,“王叔,我刚才在想,状元坊有一年修的那条柏油马路多好啊,走在上面,紧实又不硬,后来怎么就没了见了。”

王子轩说,“你这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家伙了。八一年修的,是县里领导从省里争取的城市改造项目,全部专款。是当时的政绩工程,上了报纸的,是很大的新闻呢。”

“哦,我想起来了。那条路质量不过关,夏天太阳一晒,就软踏踏的,沥青沾鞋子。”小刘说,“好像只用了三四年,整个路到处坑坑洼洼,完全废了。”

“是啊,第一批到状元坊的开发商,政府当时的要求就是先把状元坊的路修好,是开发的最基本的要求。”王子轩感慨地说,“开发商依然糊弄政府和居民,2000年修的水泥路,用了不到七八年,也烂得不行了,完全废了。”

“哎,折腾啊。”小刘从柜台拎了快递包裹,叹息一声,走了。

王子轩躺在梧桐树下的藤椅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件事没处理,冲着饮食店里说,“凤娇,晚上多煮点饭,明天是星期天,叫卫国他们一家来这吃饭吧,这天气,煮一顿饭出一身汗。”

卫国是王家唯一嫡孙子,40岁。

这些年来,凡是双休日,卫国夫妇一定是回父母家蹭饭吃,一来自家就开着餐饮店,多来几个人无非是多摆几双筷子,二来且增进了亲情的融合,满足了老人含饴弄孙之乐,成了王家固定的习俗。

唐凤娇最近和儿媳妇有点闹矛盾,她明白公公的意思,让她出面去邀请,化解矛盾。她不想抹下面子,转头对王家贤说,“你爸想曾孙了,叫你给卫国打个电话吃晚饭。”

“你打嘛,谁打不是一样。”王家贤手忙脚乱洗碗,随口答道,瞥见媳妇瞪他,立刻改口,“行,行。忙完我就打电话。”

天气太热,新家又很远,加之婆媳间隙,卫国一家已经有近月余没来父母家吃饭了。

吃完中饭,李桂花听说孙子一家会来吃晚饭,不禁抹着眼睛念叨,“今年你们一定要让卫红回来过年,谁也不要提找到男朋友没有,什么时候结婚的事。”

卫红是王家唯一的孙女,36岁,未婚。22岁那年,因为情感波折,一气之下辞了县城文化馆打字员的工作去了北京打工。

近两年,一家人凡是话题谈到卫红,大家的神情和口气就变得很沉重,压抑。过了三十岁以后,过年过节,除了在电话里问候,卫红会找各种理由不再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还不是因为你,她自己找的,你不满意。硬给他介绍个什么工厂车间主任的儿子。”王家贤提起往事,不由地对妻子愤愤然。

这几年,唐凤娇的神经被女儿的事折磨得很脆弱,绝不肯承认是她的责任,“那能怪我吗?她找个种菜买菜的农民,那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有个好未来。”

“种菜买菜的怎么啦,现在就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吃香。拆迁补贴一大笔钱,还分新的宅基地,一辈子有社保。”王家贤不依不饶。

“我是神仙啊,掐指一算?风水轮流转,早知道,我也不该嫁给你,还花钱买个城镇户口,混到这个年纪还整天干活。我当年的条件,村里的女人谁能比过我?”唐凤娇也来气了。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王子轩打断儿子儿媳的争论,“都知道你们是为了孩子好,总提这些陈谷子旧芝麻的事,能解决问题吗?我孙女老了没人要,住我家,我养她!”

十几年前,王家贤夫妻退休后,开了这家餐饮店,积攒钱给儿子买婚房,原本想干到唐凤娇六十岁就歇业。因为女儿的婚事一直未定,俩夫妻不敢休息,又开始没日没夜干活,想给女儿添置一套房子。

“爸爸,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您和妈妈保重好身体,卫红的事,您老不要操心。”王家贤一边劝父亲,一边觉得自己很窝囊,眼眶一热,赶紧走出门外去擦泪。

“总之,你们要做好卫国家的工作,不要她认为你们偏心。”李桂花接口说道,她参与家庭谈话,不聋不哑,思维敏捷,让人很难想象是个82岁的老太太。

“卫国家的”是说卫国的媳妇缪巧红,37岁,在开发区的电子厂上班。她对公公婆婆这么大年纪还开饮食店为女儿攒买房子的钱,很是嫉恨。她认为这是“倒贴,”有辱家风。

“以后,卫红的事只能做,不能说,谁都不能在有其他人的场合说这个事。”王子轩用嶙峋的指关节敲着饭桌,一锤定音。


曾孙女王珊珊是上午九点来的,她吃了一碗加肉加蛋的米粉,搬了一条塑料椅子挨着太爷爷王子轩坐着,聚精会神地玩手机游戏。

“珊珊,学习辛苦吗?”王子轩想和曾孙说说话,身体前倾,又怕她影响她玩游戏,用手撑住椅子的扶手。

珊珊头也没抬,嘴里应付着太爷爷的提问,“还好啦,我们高一年级,没什么功课。”

王子轩瞅着曾孙女双手托稳手机屏幕,两只大拇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不觉眼花缭乱,赶紧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

停了好一会儿,王子轩又问,“珊珊,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太爷爷和太奶奶给你买。”

提到礼物,显然让珊珊动心,她暂停了游戏,很认真地对太爷爷说,“太爷爷,我想要Nike Air Force。”

“你说啥?”王子轩把耳朵凑近曾孙,努力想听得更清楚些。

“呵呵,耐克空军,运动鞋。说了你也不懂。要八九百呢。”

“什么鞋子这么贵?”王子轩激动地拍着椅子,然后坚定地说,“买!我曾孙女每年才过一次生日,再贵我也买得起。”

意外的礼物让珊珊喜不自禁,兴奋之余便投桃报李,“太爷爷,我告诉你一个姑姑的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小时候,珊珊跟王子轩就共同拥有许多秘密,她藏了什么东西啊,她喜欢谁不喜欢谁啊,她的压岁钱买了什么东西啊。

到了上初中以后,渐渐地珊珊不再愿意分享她的秘密,让王子轩很有些失落感,“你说,太爷爷谁都不说,连太奶奶也不告诉。”

“你看看这个。”珊珊点开手机上一个社交APP,然后一个视频画面展开,“各位小伙伴,早上好啊,我是你们的桃花眼,我又来了,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屏幕上,孙女王卫红走在人流穿梭的大街上,眨闪大眼睛冲着镜头前的王子轩打招呼,让他大惑不解,“你姑姑上电视了,她什么时候去电视台工作了?怎么改名叫桃花眼了?”

“嘘,小声点。”珊珊望了一眼餐饮店忙碌的爷爷奶奶,“桃花眼是她的网名,这是自拍,姑姑在工作之余,做自媒体了?”

王子轩还想问,就见王卫国开着轿车驶到路边,正停车熄火,孙媳妇推开车门,招呼7岁的曾孙子恒恒小心下车,便对珊珊说,“好吧。吃完中饭,你再告诉太爷爷是怎么回事。”

凤娇餐饮店主要是做早餐,以米粉、面团为主,中餐和晚餐除了粉面类,也做快餐、小炒。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的时候,偶然有客人吃个快餐或小炒之类,王家贤一人足够招呼,不影响大家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进餐。

“爷爷,我刚才对巧红说,还是珊珊和恒恒生的好,一出生就走得是又宽又直的大马路。我们小时候多惨啊,一条曲折的小路,到处是坑,骑自行车都经常摔跤。”卫国知道喊他一家人来吃饭,一定是爷爷的主意,于是找话题套近乎。

“你那算什么,我出生是砂石路,走了三十多年。你出生以后就是柏油马路,但是整个县城都没几条。”王家贤插嘴说。

“什么柏油马路,我记事的时候,就是一条烂马路。夏天软兮兮,到处是臭味。冬天硬邦邦,到处是坑。一条烂路走了二十多年。”王红卫再次强调自己没记错,同时感叹,“还是珊珊给我们带了好运气,她出生以后,就开始修水泥路了。”

“你们年轻人的记忆真是不行了,这条水泥路已经是第二次了。”王子轩放下饭碗,终于忍不住了。“珊珊出生一年后,2006年,才开始修状元坊的第一条水泥路。之前,从讨论路的设计和房屋拆迁方案到正式施工就花费了五六年。”

“是啊,好像现在的水泥路是第二次修建了。”缪巧红在一旁补充,“我怀珊珊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一路施工,马路挖的稀烂。我怀恒恒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一路施工,马路挖的稀烂。每次来,我回去都要洗鞋子,沾着厚厚的泥。”

“妈妈,我有新鞋子了,是Nike Air Force。你们不买,太爷爷和太奶奶给我买,哼!”听到妈妈说到鞋子,珊珊很兴奋,大声宣布。

“爷爷奶奶,你们不能这样惯着孩子,知道那鞋子有多贵吗?”缪巧红虽然嘴上责怪,心里还是很高兴,“学生的精力应该放在学习上,长大了,有钱了,买什么妈妈也没意见。”

“我是有条件的。”王子轩望了一眼珊珊。

“太爷爷你放心,我保证让你满意。”珊珊自然知道王子轩说的是姑姑的事儿,他想问个明白。

对于一旁微笑满意的珊珊妈妈来说,一定是女儿承诺了要用好成绩回报太爷爷的生日礼物。饭桌上的其他成年人也以笑容和鼓励的语言,表示对珊珊回答的支持。

唯独七岁的恒恒被冷落很不乐意,用力拍着椅子扶手,叫嚷着,“我也要过生日,我也要买新鞋子。”


家庭聚餐的第二天下午,珊珊陪着太爷爷去手机店挑选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还去眼镜店新配了一副老花眼镜。

晚上,王子轩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架着老花镜,弯着腰,认真地摆弄新买的手机。

在客厅看电视的李桂花忍不住进来唠叨,“你这是老糊涂了吧,不是有手机嘛,又买个新的,钱烧的?”

“那个手机不能看电视。”王子轩头也不抬答道。

“手机看电视,难道比在客厅里看更舒服?”李桂花很不理解。

这一晚,王子轩比平常睡得晚,李桂花比他睡得迟,一般看电视剧到十点,忍不住推门责怪,“老王,早点睡吧,明天起不来。”

到了晚上十一点,睡在隔壁的李桂花起床敲王子轩的门,“老王,你还没睡呢,在和谁说话呢?怎么声音这么熟悉啊,是卫红吗?”

王子轩忙关了声音,回答说,“我看电视呢,马上睡。”

李桂花想想也是,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卫红七八年不回来,除了主动在过年过节给家里人打电话,平常没事,家里人打她电话,她会生气挂电话的。

自从买了新手机,王子轩的话少了很多,躺在梧桐树下的藤椅里,没人和他说话时,就捧着手机看“电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王子轩突然问王家贤夫妇,“卫红要是这辈子真的独身怎么办?”

只要一提起卫红的事,王家贤夫妇再好的心情,也会灰飞烟灭,瞬间陷入苦闷沮丧。唐凤娇说,“那还能怎么办?她自己选的路,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代替她走。”

“怎么叫她自己选的路,她生在状元坊,走状元坊修的路,什么家庭,是她能选择吗?”王子轩似乎有些惊异。

王家贤夫妇听到父亲的责问,也感到惊异,“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家庭、出生地她选不了,长大了,成人了,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要什么样的生活啊。”

“哎呀,我和你们说的不是一码事,跟你们说不清。”王子轩扭头径直回梧桐树下,又去看他的手机电视了。

又过了几天,王子轩掏出五百元钱给王家贤,“你去买好的乡里腊肉和香肠,要义和斋的做的,都买了。”

“买这么多干嘛。”王家贤很纳闷,“您要吃,我去买就是。”

“哎呀,我要你买就买,那里好腊肉和香肠经常缺货,备着。我想什么时候吃,方便。”王子轩不由分说,然后,又去看他的手机电视去了。

过了两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王家贤夫妇面前,让他们意外惊喜,王卫红回家了。她背着大肩包,像个游客,手里拿着自拍杆,和父母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拍摄。

“哟,爷爷,没想到你这么时尚来的,用上了这么漂亮的手机?”和父母撒娇、发泄完亲情的想念后,王卫红眨巴着好看的桃花眼,开始和王子轩逗趣。

“我当然不能落后,就许你们年轻人玩自拍,不许我们老年人紧跟潮流吗。”王子轩爱怜地望着孙女,感觉到她眼角的隐隐地岁月痕迹。“这次回来住多住些日子,你奶奶想死你了。”

“卫红,你真有口福啊。”唐凤娇系着围裙,喜气洋洋,“你爷爷好像知道你会回来一样,提前买了一大堆你喜欢的腊肉香肠!今天晚上,蒸的炖的炒的,全给你弄上,让你吃个痛快,解馋。”

“我打电话,通知你哥全家都来吃饭。”王家贤在一旁补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桂花用手绢抹着眼泪,站在王子轩的身边,点着头,喃喃自语。

当天晚上,王家四代聚集一堂吃饭的时候,气氛十分融洽,大人和小孩们绝口不提卫红不愉快的话题。不仅如此,王子轩和曾孙女珊珊还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卫红回家的几天,没闲着,早出晚归,提着自拍架把家乡有名的几处人文景点、自然风光拍了一遍。晚饭后,联系旧日的同学、朋友,喝茶、泡吧,很晚才回。

王家贤夫妇逮不着找女儿聊聊天的机会,不由地唉声叹气。

王子轩劝他们说,“这次回来,我见她很有主见了,你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话是这样说,自己却做了准备。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红卫又准备出门的时候,王子轩截住她,“红红,你啥时候回北京?”

“明天上午的火车,我票都买好了。”红卫迟疑一下,笑着说。

“这么急?多玩几天嘛。你告诉爸爸妈妈了吗?”

“我晚上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红卫说,心想,要是告诉他们,今天别想出门了,肯定是要上一天的政治课。“爷爷,你也别说。晚上吃完饭,你就说要和我谈话,我陪你散散步。”

果然,晚饭时红卫宣布明天上午回北京上班,让王家贤夫妻措手不及。他们原本是计划红卫走之前,王家的人再聚餐一次,同时,找机会一定要谈一次话。

“那晚上你别出门了,和你妈妈聊聊,你去北京带点什么东西,让你妈妈准备准备。”王家贤抱着最后的希望。

“什么都不要。我和爷爷约好了,吃了饭,陪他散散步。”红卫早料到父母会用这招。

“那行吧。”唐凤娇眼巴巴地望着王子轩。

“行了,我眼睛还好,可以自己走。你们放心吧,有红卫照顾我。”王子轩手一挥,其实只是告诉儿媳和儿子,我会替你们教导女儿的。

这几年,晚上出去散步对于王子轩来说,次数越来越少。上一次散步还是两年前,这次由孙女搀扶着走在沿河的人行道上,身边穿梭不断的人群,让他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七八年没回来,变化好大啊。”卫红说。“这是什么时候建的大桥?”

“大跃进”的时候,清水河流经县城的区域修了第一座桥。从状元坊渡口过河的人少了许多。到了2000年,在距离渡口的两公里处又修了第二座桥,渡口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到了2017年,又在原来的渡口地址修建了县城的第三座桥,卫红说的就是这座桥。

这些历史变迁对于王子轩来说,何止是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

“爷爷,你小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红卫问。她东扯西扯,不想爷爷马上就给他上政治课。

“哪有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光亮。”王子轩说,“县城也不过一两万人,晚上河边一片寂静,四周是稻田,黑漆漆的。这个时候在河堤上闲逛的,肯定不是正常人,一般人家都熄灯睡觉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哪些事?”红卫歪着头,侧低着脸,饶有兴趣地样子又问。

“印象深的是四几年,日本人快投降的时候,有一日本飞机冒着烟栽进清水河,好多人挤在河堤上看热闹。”王子轩说,“日本兵跳伞了,县城里的国民党兵把他抓住了。”

王子轩还记得很多,十岁之前,他没有穿过新鞋,是父亲和哥哥的旧鞋再修补一下的接着他穿;直到参加工作以后,他才知道什么叫吃饱饭的感觉;他的父母去世前,从没有离开家乡去过其他城市……

“红红,你跟爷爷说说,大龄剩女,北漂13年,没存款、没车没房没爱情,等大哥来拯救,是怎么回事?”终于,王子轩还是习惯用卫红小时候的称呼,开始询问了。

卫红停住脚步,低头打量爷爷,脸上是一副“你都知道了”的神情,“那是调侃的,吸引眼球。我现在的视频每期都有几万人看呢。”

“爷爷不管什么调侃、眼球、视频、几万人,我只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王子轩心疼地望着孙女。

“还好啦,我做视频,也是赚钱,也是顺便找个男朋友。”红卫坚定挽起爷爷的手臂往前走,“你放心,说不定年底我就带回个男朋友,让你们审查审查。”

“那就好,那我们就放心了。”王子轩笑了。

“爷爷。”红卫认真地对王子轩说,“要是时光可以倒回,我一定会听你们。我有时候,是真的后悔没听老人言。”

“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啊,你不要要求这么高嘛。”王子轩说。

“但是,过去的事情能追回吗?”红卫自问自答,“不能。所以,现在降低条件,也许会让自己更后悔的。”

“红红,你看看脚下踩的是什么。”王子轩停下脚步,他忽然很有感慨。

“麻石路啊。”红卫答道,低头看着一排排整齐的麻石条紧密排列着延伸到很远的黑夜里。

“这是麻石,以前铺垫在我们家门前的路上。”王子轩说,“三百年前就有,是当时状元的后人从很远的山里采来的,我爷爷的爷爷告诉我的。”

看着孙女一脸迷惑,王子轩继续说,“后来,解放后,路上的麻石没人管,石头被人拿光了。那条路就成了泥巴路。”

“然后呢?”红卫问,她不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然后,状元坊又修了砂石路用了三十年、柏油路用了二十年,一条水泥路用了不到十年,现在的用了七八年了,好像也不行了。”王子轩很认真地数落着。

“您的意思是,现在的路越来越不管用了?”卫红努力想进入爷爷的话题,探询他想表述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子轩拍着孙女的手说,“为什么以前的路,可以走三百年,现在的路,一条不如一条?到最后,以前的路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剩下。可是,你看看这个麻石,现在还可以用。无论在哪里,铺在地上,就是很好的路,大家都喜欢走。”

“嗯……哦……”卫红呆住了,不知道怎样回应。

“爷爷想说的是,人生的路,不要换来换去,那些老路,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你看这麻石路,走了三百多年了,大家还是喜欢走它,为什么?因为它最适合人在上行走……”

王子轩滔滔不绝说着,卫红似懂非懂听着。他们身边的清水河载着一河清流,荡漾着两岸的闪烁灯光的楼宇倒影,默默向东。

几天以后,在北京三环内一个出租房里,红卫陆续把在家乡拍摄的资料剪辑成视频作品传到网络上播放。

其中有一个作品,是介绍家乡清水河边麻石路的故事。在网友评论区里,一个叫“梧桐树下”的网友在下面留言道,“现在的路,越来越多,越走越迷路。走麻石路,才不迷路。”

红卫读完,点点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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