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归


        人永远脱离不开生活的摆布,人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我近来发现父亲做起事来有了精神。我几次回家看见父亲在写自己的复职材料,他觉得时代的变化又在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沉重的帽子已经脱了,过往的甘苦已经了然。只觉得风清气正,时态朗明。

      一概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放松了,父亲的心才移向自己的事情上了。多少年了,他都想摆脱苦与辱的纠缠,这是他躲不开,又放不下的沉重人生。可是却已到了人生使命将要卸除,就已逐渐放慢的生命步子,父亲似乎已经到了归纳和总结的老年。他不愿把这不光彩的一段经历往下延续,怎么也得给子孙弄个清白。就名声而言,确实是父亲多么大的一个想法,这事自己不知琢磨了多久。

      父亲想去趟兴和。他几天几夜,在写个人材料。直到今天,他都无法说清自己的事实,不管怎么琢磨都是疑惑的眼神,他还是不知道哪里有错。十几年前的不明不白的回来,就再也没空琢磨他为何丢了饭碗,从回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至此,这教书的事就不想再提起,但让他烦心的往日还是时时出现。忘不了,却已麻木了。

      落实政策的消息让父亲重新唤起信心,还能复职,这是让他想象不到的事实还真的出现了。人生在世,似乎总在进行着痛苦与希望的交替,那痛苦只是过去的人生,而明天永远存在希望。父亲一次次的递上材料,一次次的往兴和跑。却迟迟没有回音,他觉得这个等待也许时日还长。等待与盼望,这或许又是他人生的常态。

      一九八一年的春季,学校一开学,大队就让父亲代课了。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让父亲再次上了讲台,这咋不说是一回教书生崖的重归呀。这十八年后的今天能再次站在讲台上,这咋不说是一次自己生命的重生呀。而这时父亲却到了人生的尴尬年龄,六十出头的年纪,命运又与这教书重逢,命运又要还给他一段人生的尊严,这显然是让自己的人生轨迹渐渐清晰,坎坷与曲折都看得清楚了。而这或许是命运给了自己一个最好的结局。

      这重返教书的喜悦,让父亲感慨万千,热泪盈眶呀。这确是做梦都没有梦见的事,竟是真正的事实。喜悦扣动心扉,仿佛是一股清风吹来,让父亲全身陡然兴奋和震颤。正在踌躇之间能轻松获得,这好事来得这么顺当,这应该是父亲这辈子最痛快的一件事了。那父亲的心情自然好了,似乎让自己又回到最初的那教书日子里。妈妈特意又为父亲做了一件黑市布中山服,妈妈说,‘怎么也得穿戴得像个老师,才能站在学生面前。’

      父亲讲课依然洪亮,教书尽责依旧如初。父亲最早就认定自己就这点本事,再次拾起,还是那么热爱。只见他把他那旱烟锅子丢在家里了,穿戴精干的去了学校。父亲这就猛一改往日的身份,他走在街上,难免引来村上人们的蹊跷了。有了惊愕的目光投来,那是透露出不太相信这是真事,身后就会发出人们一阵唏嘘,‘这四类分子不当了,这么快就教书了。’‘哎,人家教得可是好书,要不用他来。’一时间,无论人们还是自己都有点不太习惯了。不说别的,就是父亲穿戴整洁些,还真是有点好不自在的走在街上,实在就像在十八年前落败回村的那年,自个儿就曾有过不敢直面村上人们,那是走着山路,绕过后河湾回来了。而今再换穿戴,改变角色。这正所谓人生如戏。

        这年冬天,父亲的复职文下来,而他代课教书将近一年了。于是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正式老师。只可惜能拥有的时光已不多,那个充沛旺盛的年龄已经过去。成了永远拾不回来的缺憾,那只有命运给自己从年轻到老年的安慰,给了自己在年龄的两头一个圆满的交代。而自己多么还想多教几年书呀,看父亲常常是满眼饥渴的热爱,这或许是自己人生的闪光之处,父亲多么希望能让心间存放久了的愿望,多留几天。复职的喜悦,让父亲精神大振,愁苦的眉头舒展了,做事情的信心有了。

        恰在这时,好多事情让父亲忙得有点昏头。首先是土地下户,分牲口,分农具。再就是收拾旧房,拾掇饲养院腾开的老院子。父亲前挪后对的弄下半个院子,四间半房,其中有早时分得间半正房和一间东房,又花了三百块钱买了两间。这样在外头转了三十多年后,又要回到这老院子了。好多营生摆在面前,承包地只有两个人的地,条条溜溜的找不到地点。二十几口人分一个牲口,这两个人的份儿,牲口分得不知道在谁家。这事对父亲来说,简直是生活细节回到完全不熟悉的原点,十几年来的劳动,只是跟着大集体干活,地怎么种,牛犋怎能轮到自家,全都愁上了。教书的事不能误,地还得种,父亲知道自己的能耐,这教书和种地二者自己没本事兼顾,这还没到时候,就让父亲犯难了。

      来年春天,正是父亲焦愁之时,我在石墨矿的合同不再绪签,被解雇回来了。我这工人是当了四年,原以为能稳稳当当地当个工人是知足了,谁料想,矿里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并没有因此而苦恼,因为我已经看到家里是不会容我在外头了,这时的家里要做的事太多,要干活在那儿等着我回来做,这个家需要我支撑起来。我一回来,父亲如释重负。细想,父亲是让我在石墨矿迂回了一遭,也太值了,让我娶了媳妇,让我有了儿子。在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回来,那我应该是知足了。

      这时,我最能安慰自己了。守在父母亲身边,让他们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我,这会儿是他们正需要我的时候了。我想,这或许是父母亲的最大满足了。而我能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也是满足的。这就该是我们共同盼望的日子吧,我们曾盼望的日子已经过上了,可父母亲却老了。

        纵使感叹惜时光,时光总是催人老。步履匆匆,往日依稀。暮年回看,过往的日子他未曾辜负过岁月,却在岁月里凝练出慨叹人生的情愫。父亲心中仍然留存着教书的那种情怀。这就到了该是办理退休的时候了。父亲视教书为神圣职业,这临老了,让父亲得到一个安慰。八五年的第一个教师节,给了父亲一个认可和安慰。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年的荣誉。父亲捧着‘三十年教龄’的荣誉证,他是老泪满面,他没被忘记,他知足了。只是愧对这三十年的教书,前后只有十二年的教书日子。妈妈一再念叨父亲,‘也该知足哇,咱们还能有这好过得日子,就是在享福。’是的,抖落凡尘过往,只想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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