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闲扯之文明西来(二)

你也说,我也说,反正不说白不说

      文化西来说中的前三个假说对中国学术界的影响并不大,埃及说在鸦片战争前已基本消停了,印度说被戈宾诺扯到人种学之后也没了大市场。只有中亚说因为不断的考古发现,慢慢受到学术界重视,最终发展出了另一个著名的假说——巴比伦迁来说。这个假说一出现立刻对东亚学术界形成了巨大冲击,中国的学术界也被卷入了争论。

1.巴比伦迁来说的提出

      巴比伦迁来说最具影响的倡导者是法国人泰瑞恩·德·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拉克伯里虽然是法国人,却生长在中国香港,接受中国传统经籍教育。后来加入英国籍,先后出任大英博物馆馆员、伦敦大学教授等职。他著有《早期中国文明史》《早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公元前2300年~公元200年)》《最古老的中国典籍:〈易经〉和它的作者》《早期中国文献中的巴比伦传统》等书,是英国著名的东方学家。其中《早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公元前2300年~公元200年)》《早期中国文献中的巴比伦传统》两书的核心观点就是中国文明起源于巴比伦。

        在《早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公元前2300年~公元200年)》一书中,拉克伯里是这样描述中国文明的起源。公元前2282年,两河流域的国王Nakhunte率领巴克族(Bak tribes) 从迦勒底亚出发,翻越昆仑山,历经艰险,来到了中国西北部的黄河上游。此后,巴克族四处征伐,传播文明,最终奠定了中国历史的基础[1]

        又是一个沿着昆仑山迁入中国的故事,不过拉克伯里毕竟是资深汉学家不会向后辈谢·瓦西里耶夫那样,愚蠢到让西方四次介入中国发展,而是一劳永逸的提出了一个假设。酋长奈亨台(Kudur Nakhunte)即中国古史传说中的黄帝(Huang Di),Huang Di是Nakhunte的讹音,巴克族中的Sargon即神农,Dunkit即苍颉;巴克本为首府及都邑之名,西亚东迁民族用之以为自身之称号,即中国古籍所言之“百姓”;昆仑即“花国”,因其地丰饶,西亚东迁民族到达后便以“花国”命名之, 所以中国称“中华”[2]

        故事说完了该拿点干货出来了,拉克伯里在书中共列举出两文化近百种类同之处[3],涉及科学、艺术、文字、文学、政治制度、宗教、历史传统和传说等领域,如认为中国的卦象类似于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历法上一年分十二个月和四季的方法以及定闰月的方法,两地极为相似;二十八星宿之说也是两地共有;等等。所有这些,都成了中国文明系巴比伦文明派生物的标志[4]

        其实把中国文明起源与两河流域挂钩,拉克伯里并不是首创,前面提到过的东方琼斯一边认为中国人是印度迁过去的一边又认定中国文明的源头可能在两河流域。1851年,法国汉学家爱德华·毕欧(Edouard Biot,又译皮奥)在其去世后出版的《周礼导言》中就倡导过巴比伦说,此后查默斯(J.Chalmers)、约瑟夫·艾德金斯(Joseph Edkins,汉名艾约瑟,字迪瑾)、纪尧姆·鲍狄埃(Guillaume Pauthier,又译波提埃、颇节)都从文字比较的角度进行了论证。拉克伯里不过将前人观点进行大汇总。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许多汉学家对东西方语言的比较本意是说明文字的相通性,而不是传承性。

2.巴比伦迁来说的传播

        直到拉克伯里去世,巴比伦迁来说也没掀起多大风浪。欧洲大多数严肃学者都撰文抨击过这种依据宗教、人种、文字、习俗比较得出的假说。法国汉学家亨利•考狄(Henri Cordier,又译作高第)就这样评价过拉克伯里,“此人富于神思而拙于科学;其学识博洽有余而精审不足;既不谙巴比伦之历史,复不审中国之情形;不顾历史上之年代,仅依据近人之论著,于此中搜取不甚可信之材料以适合其一己之成见;其学说骤视之颇觉规模宏大,门面辉煌;然稍加检察即全体瓦解有如冰山之融化”[5]。

        不过你不信,总有人信。就在拉克伯里去世前夕,日本人德富苏峰主持的《国民之友》杂志刊载短讯,介绍拉克伯里的西来说。短讯的作者不仅赞同中国人种起源于巴比伦这一观点 , 还强调有关中国的既往知识之可信性需要重新加以审视[6]。

      1896年,桑原骘藏在《论东洋学者关于中国太古的观点》一文中批评了巴比伦说。“一方面将埃及、巴比伦的历史起源不断上溯,另一方面则将中国历史尽量下移,目的是把中国文明说成是从地中海传来的文明。……难道中国的历史不能追溯到四千年以前吗?”[7]。虽然桑原并不否认上古文明存在东西方交流,但强调“然单以交通或类似之事迹,概而曰中国文化非为所固有,则可曰失之轻率也。……盖于宗教、思想乃至文物典章,无可逾越之根本差异历历可见也”[8]。不过在文章的最后桑原提出了自己对中国文明起源的看法,即赞同李希霍芬的新疆起源说。顺便提一下,当时的日本人所谓的“东洋学者”其实是指欧洲人。

        此后三宅米吉、白鸟库吉、林泰辅等日本汉学家纷纷撰文,或扬或抑,引发了中国上古起源的论战。1900年,白河次郎和国府种德合著的《中国文明史》出版,此书采纳了巴比伦说,罗列巴比伦与中国文明及传说相同者都七十条,分为四大目……1.关于学术及艺术之相同者五十一;2.关于文字者、巴比伦楔形文字类中国之卦象;3.关于政治制度及信仰者九;4.关于历史上之传说相同者八[9]。同时将巴克族在首领黄帝带领下迁入中国的故事作为科普性知识进行了普及。

      此时正值百日维新和义和团运动失利,大量海外留学的知识分子创办刊物,大量翻译西方及日本的文章,介绍种种与传统道德观、学说不同的新思潮。在此背景下,虽然学术价值并不高,但观点足够奇特的《中国文明史》仅出版三年就有二种中译本出版。

        1903年,留学日本的蒋智由在《新民丛报》上开始连载《中国人种考》其中第二部分介绍了拉克伯里的巴比伦说。从行文和所附图例来看,其表述主要取自日文本《中国文明史》一书[10]。此处必须提一句,《新民丛报》是梁启超在日本主持、发行的半月刊,在清末知识界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同一年,不满二十岁的经学世家子弟刘师培在上海加入了蔡元培、蒋智由等发起的中国教育会,并在《中国民族志》一文中将桑原骘藏所著的《东洋史要》和《中国文明史》中关于西来说的内容相杂糅,与中国古籍相附会,从而既说汉族起源于帕米尔高原,又将西亚的Bak“巴枯”视为中国神话中开天辟地之“盘古”[11]此后,刘师培又先后在《国土原始论》《华夏篇》《思故国篇》等文章中通过比附古籍中关于西来的记录,不断重复和深化巴比伦说。更有甚者,刘师培在1905年编写《中国历史教科书》时,把巴比伦说写了进去,一时间新编教材纷纷仿效。1908年文明书局《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1913 年商务印书馆《中国历史讲义》、1916年中华书局《历史教科书》等都主张中国民族来自巴比伦……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吕思勉《白话本国史》坚持了汉族西来说[12]

      1904年之后,一批国学大师也加入了西来说的传播大军。章太炎在《序种姓》一文中采信了巴比伦说;宋教仁在《汉族侵略史·叙例》一文中宣称,“太古之汉族,自西南亚细亚迁徙东来”[13];梁启超在《中国史序论·人种》中指出,“黄帝起自昆仑之墟,即自帕米尔高原东行而入于中国,栖于黄河沿岸,次第繁殖于四方”[14]。至此,拉克伯里的巴比伦迁来说成为当时知识界的显学。

3.巴比伦迁来说的退潮

        和欧洲、日本的情形一样,就在新知识分子接受巴比伦说的同时,严肃学者开始发起了反击。首先遭到质疑的当然是黄帝率领巴克族万里迁徙的故事,毕竟这个臆测的故事漏洞太大。于是,西来说的拥护者丁谦在《穆天子传地理考证》一文中给黄帝加了个理由,按西人但知奈亨台王率其种人迁入中国,而不知彼国之民,实自生叛乱,攻灭其君,乃归附于中国。不然,奈亨台王时代国势正强,何忽弃其安乐之故乡,于万余里外,别求栖息地耶?[15]当然这样的狗尾续貂只能越描越黑。

        1904年,同为维新人士的夏曾佑率先发起反击,在其编写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指出 “欧人云云,亦以偏概全……数次在巴比伦故墟掘地所发见之证据观之,则古巴比伦人与欧洲人之文化相去近,而与吾族之文化相去远,恐非同种也”[16]。

      1906年,宋教仁在日记中开始反思自己对西来说的支持,“观《中国人种考》,系诸暨蒋观云所作,搜罗众说颇众,但不免失之支蔓而已。至其主张汉族西来说中,黄帝系迦勒底帝廓特奈亨台与否之问题,汉族系丢那尼安族与否之问题,神农系塞米底族之吾尔王朝之沙公与否之问题,则犹无确切之解释也”[17]1907年,章太炎也对西来说进行了反戈,并在《中华民国解》一文中进行公开否定,“世言昆仑为华国者,特以他事比拟得之。中国前皇曾都昆仑以否,于史无明征,不足引以为质”[18],同时修订和撤回了自己先前支持西来说的文章。1910年,章炳麟在《教育今语杂志》上再次撰文反对西来说,“法国人有句话,说中国人种,原是从巴比伦来。又说中国地方,本来都是苗人,后来被汉人驱逐了。以前我也颇信这句话,近来细细考证,晓得实在不然”[19]。

      三十年代,章太炎的弟子朱希祖在《文字学上之中国人种观察》一文中指出西来说在引用文献上的不可靠,晚近言汉族西来者,大都取证于汉魏以来之纬书神话,一二欧人亦都接近此辈,妄相附会,驯至积学之士,亦震其新奇,从而附和之[20]。同时,缪凤林在《中国民族由来论》中,指出了西来说的五点错误:(1)地理阻碍;(2)人种不同:巴比伦属白种人,中国人属黄种人;(3)年代悬殊:中国人居住时间至少在数万年以上,而巴比伦原始住民由外迁入距今只有七八千年。(4)文物各异:中国的殷墟甲骨、八卦、琴瑟是巴比伦所没有的,而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泥版书、史诗、建筑、美术、星期制等也是中国没有的;(5)证论不确:如楔形文字即八卦,巴克即百姓,萨尔功即神农、鸟包即伏羲、廓特奈亨台即黄帝等等比喻都不伦不类,荒谬绝伦[21]。

        至此,巴比伦说基本淡出了中国的学术界,1930 年代后,教科书基本都采用土著说[22]。

        不过,这一波持续了近三十年的论战,还只是文字上的辩论。正如何炳松所言:“关于中华民族起源问题,吾人既无考古学上发见为推理之根据,则无论何种学说均属可能,而同时亦无论何种学说均属臆造,盖不从质入手,徒从文字功夫所谓故纸堆中讨生活也,虽立场极其动人,初于史学无补乎?”[23]下一章节,我们就从近代考古成果入手,来讨论西来说的可能或臆造。



[1]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2]《人种与文明 : 拉克伯里学说传入中国后的若干问题》,李帆。

[3] 具体参见杨思信先生的《对“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历史考察》。

[4]《人种与文明 : 拉克伯里学说传入中国后的若干问题》,李帆。

[5] 《人种与文明 : 拉克伯里学说传入中国后的若干问题》,李帆。

[6]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7]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8]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9]《清末民初的中国文化“西来说”述论》,杨鹏。

[10] 《人种与文明 : 拉克伯里学说传入中国后的若干问题》,李帆。

[11]《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2]《从西来到土著: 清末民初教科书的中国民族起源说》,刘超。

[13]《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4]《清末民初的中国文化“西来说”述论》,杨鹏。

[15]《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6]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7]《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8]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19] 《拉克伯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比较》,孙江。

[20]《对“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历史考察》,杨思信。

[21] 《汉民族由来的各家说法》,邝士元。

[22] 《从西来到土著: 清末民初教科书的中国民族起源说》,刘超。

[23] 《中国史前考古学史研究, 1895-1949》,陈星灿。

你可能感兴趣的:(月下闲扯之文明西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