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姥娘

姥娘101岁上走了。按理说过了年才101,可山里人都说女人生日过虚岁,姥娘走时还是101。

接到大舅打来的电话时,小云正在陪二女儿上网课。大女儿考完研,正卧床渡过艰难的大号流感。

大舅说姥娘的气儿喘得有点大,躺在被窝里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喊心慌,怕是有点悬。早上姥娘上了个厕所,四五天水米未进了,却上得很大,像是走前的净身。上完后吃了四个饺子,喝了半碗汤,这都多长时间没这么大饭量了。

小云赶紧给妈妈打电话,说预感姥娘怕是躲不过去这波流感了。收拾收拾赶紧进山。路上妈妈沉不住气,又给大舅打电话问情况,大舅说姥娘已经穿上寿衣了。小云的眼泪哗地顺颊而下。

01

小云从小跟姥娘亲。

那年夏天,爸爸从煤窑下班,听到路边草丛里婴儿的哭声,赶紧扎好二八大杠自行车,循声找去发现襁褓中的婴儿又黑又瘦都生蚂蚁了,拿起又放下。到家后讲给姥娘听,姥娘说你捡回来我看看,救下就是条性命,比我吃斋念佛还强十倍。

是个女婴。干瘦的小脸,被日头晒得黑里透红,胎毛浓密,劲儿很大,哭声宏亮,谁也抱不住她。姥娘来了,婴儿吮着姥娘的手指不松口,姥娘赶紧倒碗开水,泡煎饼。婴儿吃饱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哦哦哦”地跟姥娘对话,姥娘喜欢得不得了。

小云的第二次生命是姥娘给的,名字也是姥娘给起的。

过了十来天,妈妈生下弟弟,小云跟着有奶吃了。姥娘左手抱着小云,右手抱着弟弟,爱不释手,是先有了小云才引来的弟弟呀。那一年是1980年。

02

小云被姥娘带回山里,养到四岁,才回自己的家。

不是姥娘后来帮助自己回忆,小云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山里生活的模样。

姥娘家院子里一盆一盆种有好多指甲花,繁星点点的夏夜,姥娘掐了五颜六色的指甲花瓣,用蒜臼踹成胭脂泥,加了明矾,找片麻叶包在表姐妹们的指头上,缠上好看的五色线。一觉醒来,十片指甲盖变成神奇的紫红色,是小云最难忘的记忆。

姥娘烙的煎饼小云总也吃不够。一口大鏊子平支在石头上,下面烧着劈柴,姥娘一勺面糊均匀地倒在鏊子一周,再用木铲刮得严丝合缝,片刻功夫一张圆圆的大煎饼成型。姥娘叠煎饼的时候,小云已经馋得不行,撕一片煎饼,卷上菜,就是一顿美美的午饭。

长大后小云才知道姥娘为啥煎饼烙得又快又好,姥娘年轻时候跟着村里姐妹们为新四军烙煎饼,那时候家里分的粮食几乎全都用来摊煎饼了,她们村里出过著名的“煎饼六姐妹”。

03

不是所有女人的煎饼都烙的这么好,也不是所有的粮食都这么烙煎饼。

小云清楚地记得,她十来岁时放寒假去姥娘家,山里的地瓜收获了,现磨碎,过滤成淀粉面晒干,掺点小麦面粉和成团,用石头压实一夜,第二天再揉成团,直接在鏊子上滚,粘在鏊子上的淀粉被加热,顷刻可以揭下一张煎饼来,而面团好像还是那个面团,没变化。小云觉得很神奇,对姥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大后,小云看台湾故事片《饮食男女》里面也有个女主叫小云,她也会这么滚面团做煎饼,不禁暗暗称奇,不知道台湾从姥娘那里学到的煎饼技术,还是姥娘从台湾学的饮食工艺。

于是小云去问姥娘。姥娘哈哈一笑,傻闺女,都是中国人,谁不会这个呀!

人间多少英雄气,自古流传是山东。

日本鬼子打山东时,姥娘他们村是铁道游击队的后方,因住得近,姥娘认识芳林嫂的原型。那时每家都有支前任务,姥娘还是大闺女,主动报名请缨。她承包了她们家分到的烙煎饼和纳鞋底任务。姥娘一口气能烙一人那么高一大摞煎饼,然后一张一张像叠红纸一样叠成书本大小,用床单包起来,扁担挑着交到村公所。

有一次天晚了,村公所催交煎饼。天下着雨,姥娘颠颠的小脚迈不开大步,一跤跌在滑溜溜的石头埠口上,失去了知觉。她躺在床上三个月,纳的鞋底有一簸箩。后来姥娘的腰再也直不起来,挑不了担子,成了女罗锅,眼看二十多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姥娘的姨兄在五十里外的枣庄煤矿东大井挖煤,晚上只要栽嘴儿,鬼子一枪托能把人揍晕过去。绞车司机的头顶上悬着一个铁坠砣,只要绞车提过卷,坠砣下落先把司机砸死。姨兄患上了尘肺病,咳嗽不停,越来越严重。鬼子不仅不给治疗,还要把他赶出煤矿,这样可能连赖以生存的活计也没有了。姨兄愤怒到了极点,他忍无可忍,他联手同村的工友用洋镐打死了带班的鬼子,连夜逃出了东大井。

姥娘看到表兄有时咳得脖露青筋,满脸涨红,就接到家里来千方百计照顾他。用了很多偏方,喝了不知多少中药,表兄咳出白痰来,病情渐渐好转,就由两家父母做主,表兄成了丈夫,亲上加亲,这就是小云的外姥爷。

外姥爷带着姥娘回到沂蒙山的家里,全家只有两间石墙草屋,姥娘面黄肌瘦不会怀孕生产,村里中医先生说可能是早几年摔倒伤着了,身子吃亏大,八成这辈子不会再生了。外姥爷憨憨一笑,不生不生吧,只要有个家,两人知冷知热就挺好。

过了两年徐州打仗,村里成立支前运粮队,外姥爷推一辆独轮车,姥娘曳捎,跟随队伍一直走到安徽蚌埠,一路枪林弹雨跌跌撞撞。在蚌埠期间,寨墙根儿一个算卦的瞎子对外姥爷说,你有灾,要善待你的婆子,你们家以后全靠她,她能给你生三男二女,至少能活一百岁。外姥爷憨憨一笑,明知瞎子说的是吉利话,心照不宣不说破他,于是给了瞎子一块钱,自己心里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没想到,瞎子的话句句应验。

04

“妹耶,我看这安徽地宽土肥,长庄稼,山东人落户这里的倒不少呢,他们得吃饭吧?我想着我会熬羊肉汤,你呢,会烙煎饼,现成的家伙什儿,改打烧饼也行,咱以后就在这做点小买卖行不行,咱不回山东老家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跟你商量一下子,你说行不行?”外姥爷想留在蚌埠城了。

“这话早想跟你说,咱还是回山东老家吧!外头它再好,可不是咱的家乡,我喝不惯外乡的水,吃不惯南方的米,还是咱山里红薯养人。这徐蚌以后再也不打仗了,部队也用不上咱了。再说了,老家比这里解放得早,听说都在分地呢,要不赶紧回去,以后吃啥,可别再后悔呀!”姥娘的心还在老家。

“也行,你还有三男二女没生哩!”

“滚!瞎子的话你也信。”姥娘反正不信算命的话,她只信自己的双手。如果算命算得准,他咋不给自己算算咋把日子过得好起来呢。

“那要这样话,咱说走就走,事不宜迟。”

刚过了年的淮河平原,河流解冻,一望无际的原野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季节又到了。道路和田埂有些松软,脚踩上去有些粘。油菜刚起身,娇嫩地起一根莛。麦子也返青了,远远望去緑毯般满铺,郁郁葱葱惹人怜爱,走近了看,稀稀拉拉。有的地块空着等待春耕,想必各家有各家的希望。

蚌埠往宿县的官道上远远过来一辆独轮车,驾车的外姥爷上身一件对襟夹袄,下身半旧土黄色单裤,圆口布鞋,身子前倾,袢绳斜搭在肩上。车子吱呀吱呀缓缓前行。姥娘梳着一对长长的粗辫子,穿着碎花棉袄,老蓝色棉裤,俯在车扶手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棉布包袱。车子另一侧绑半袋粮食,一个鏊子,一条破旧的棉被。

看看天色将午,姥娘看着满头大汗的外姥爷,递给他一个棉布手巾:“把你腰里手巾换换,前头又快到卡点了,咱讨碗水喝。我坐车都坐累了,你也不知道累,憨憨的只知道赶路。”

“我真不累。你渴的话我给你望望去。”

宿县城南。

进城的卡点有一队解放军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看见自己人的岗,外姥爷推车的速度突然加快,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跟前。“同志,你们好啊!”外姥爷停下车,边擦汗边打招呼。

“大哥老乡呢么?沂蒙山的?”一位解放军问。

“是啊是啊。支前的,回家哩!”

“真得劲。赶紧回去吧,家里分地分牲口分房子,以后咱老百姓当家做主了,啥都有了。这仗不白打。”解放军老乡眉飞色舞。

“对啊,咱要的就是这个嘛!你们城里熟,问一下,晚黑城里有便宜的店没有?”外姥爷摸摸褡裢,里面已经闹饥荒了。

“现在军管,住店不要钱。”

两人赶紧告辞,推车进城。

宿县城不大,略微一问军管客栈,有人指着仙客来的招牌说,这不是?

客栈门口摆一张桌子,有两名穿土黄色衣服挎枪的解放军。外姥爷详细汇报了叫什么名,几个人,家是哪里,来这里干什么,要到哪里去。登记完了,解放军战士给谈了话,安排了一个房间。姥娘躺在铺上,幽幽地说:“哎,我说,咱要是有这么一间房就好了,别说三男二女,十个八个我也生。”

累了一天了,外姥爷躺下就着,鼾声大的,整个屋子的气息都跟着噏张。姥娘睡了一会儿就醒了。

隔壁房间小孩的哭声,夹杂着大人的呵斥声,让人烦躁。姥娘穿上衣服,到隔壁查看。

05

隔壁小孩的哭声时断时续,嘤嘤不绝如缕。一个女性声音呵斥:“给我憋住……”

姥娘睡不踏实,开门去看。她推开隔壁房间虚掩的门,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蓬着头,赤着脚,立在床头,揉着眼睛。一个母亲模样的女人正气急败坏指着她骂。

姥娘问怎么回事,孩子小,别吓着她了。她拉过小女孩,抱在怀里。小女孩伏在姥娘怀里,紧紧抱着姥娘的腰,慢慢停止了抽噎。

姥娘拿出手巾,擦干了小女孩的脸,这才发现孩子长得真俊呐!因问这母亲怎么回事儿啊?

孩子母亲说,年前打仗,孩子爹打死了,三个孩子养不活,这不,送出去一个,人家给了七块钱,我心想着孩子有着落了,我也放心了,没想到这孩子在人家家里不吃不喝只是哭闹找妈,人家没办法就捎信叫我来领回去。你说我咋整?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块儿,互诉人间的艰辛和身为女人的不易。小孩睡熟了,两个女人相见恨晚,脱了鞋坐在被窝里,聊到鸡叫三遍天色放亮。

姥娘说,你娃儿多养不住,要舍得的话,把咱闺女给我带成不成?赶明儿闺女长大了还是你的,想我了去山东看看,我就知足了。你看咋样?

那女人听说,瞅一眼孩子再瞅一眼姥娘,结结巴巴不知该说啥,要跪下来给姥娘磕头。“她姨,我也不说啥了,娃儿们跟着你肯定饿不死了,这可坠累你了呀!”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那咱说定了,我给你说个家底,你啥时候走到山东,直接去家里。”

姥娘说完,颠着一双小脚回到隔壁屋里,把情况跟外姥爷说了,外姥爷说:“你咋定咱咋办,我没有意见,都中。”

“把那煎饼给她分一半,再给她七块钱。”

“中。”

女人问小女孩愿不愿意跟姥娘走,小女孩瞅瞅老娘,瞅瞅外姥爷,就牵住姥娘的手再也不松开了。

06

山东解放得早,三人回到沂蒙山区的时候,土改也将进入尾声,地分完了,恰好没有这家人的份。姥娘说:“咱不能当老鳖一,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咱是支前模范,理应给咱分地,咋能没有呢?”于是找到乡里。乡里有支前大队名单,乡干部说:“你们村原来有俩汉奸蒙混到解放后,被群众举报过,不该分地,把他们的地分给你们家。孩子不是咱村的,等以后有地了优先给你。”

乡里指示下到村里,生产队长跑到外姥爷家,先是数落不该去蚌埠支前,再是不该带个小孩回来,临了又说住房解决起来太难了。一边说,一双眼盯着姥娘滴溜溜转。姥娘说:“俺俩结婚好几年了都在支前大队干,徐州蚌埠一趟远差,九死一生,乡里有政策,你看有地就分,没地我们再等,我们会经常去乡里汇报情况。”

“哪里话,乡里乡亲的,应该分,应该分。”队长一听姥娘不卑不亢,也不敢再刁难了,第二天带着生产队会计去量地,把地分给别人,好像很不情愿。孩子没有地,属于“黑户”,从此小云的这位大姨就有了外号。

分了地有了粮食,一家人在原来石屋草房一头接一间一模一样的房子,东西屋各建了两小间。用来当厨房和驴屋。

有了粮食吃,姥娘面色红润起来了,肚子争气,连续生了三个男孩,小云的妈妈最小,排行第四,家里小名四妮儿。

外姥爷高兴得合不拢嘴,三男二女,我已经有了啊,算卦的瞎子算得够准,是个神人。

姥娘心里反倒担忧起来:瞎子说的外姥爷有一灾是哪一灾呢?这灾要是小的话也不值当说出来,究竟这灾能不能躲过去?

07

公鸡叫头遍时候,外姥爷就睡不踏实了,他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铁锨挑上粪筐,搁在肩上绕村子转悠着拾粪。牛粪羊粪最多,狗屎也不会太嫌弃,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粪,捡到了也不失为小小的幸运。

如果遇上十个八个完整的扁平状牛粪,粪筐顷刻满载,挑回来倒进粪坑,早起的公鸡闻讯很快就会来淘宝。它们先把牛粪表面显而易见的尚未消化的粮食颗粒一一啄出来,当做早餐。把难以消化的草籽和泡发不开的铁豌豆留给那些平时的手下败将,通常是比较老的或者未成年的小母鸡。

村子里牛“哞哞”叫的声音,公鸡母鸡争抢鸡食打斗的惨叫,经验不足识人不多的狗子例行公事般的吠叫声,汇成一支乡村清晨协奏曲,惊飞了一树星罗棋布的麻雀。

外姥爷拾完一筐粪,看吃早饭时间尚早,就沿着后山小径去看自己的庄稼,转过最后一排房子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是队长。

队长肩挎一树枝状物,外面包着一层老蓝色棉布包单,看见差点撞上的外姥爷,他眼神慌张了一霎。但很快定下神来,对外姥爷说:“你那个,啥,有铁锨,赶紧往山里去找个僻静窝,挖个坑,把我这个物件埋起来,路上遇见谁也不能打招呼,跟谁也不能说,要不你那个大妮以后就别想分地了,快去。”

08

接过来用手一摸,滑溜溜的,挺硬挺沉。还没解开包单,外姥爷心里有数了:是一支步枪。这在前几年徐蚌战场不鲜见,仗打完了,附近村里老百姓跟在队伍后面捡步枪,捡炮弹壳,就像秋后耕地时,跟在牛屁股后捡拾红薯和花生。

乡里治保股长来村里开过一次群众会,要求大家响应国家号召,说是家里有枪的赶紧交到乡里去。否则就得法办。

当时就有人说,枪交了,以后土匪和狼来了咋办?治保股长说,你们汇报乡里,有民兵来解决。

生产队里喂驴的王四儿管着磨坊,光棍汉一条,晚上就睡在驴屋。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赵家媳妇儿来磨面,牵出驴来就上套。王四儿没来得及穿外套衣服,穿着大裤衩子急忙出来看。赵家媳妇儿一看,这光棍汉耍流氓呢吗?这脸往哪搁。于是回家叫弟兄好几个来揍王四儿。王家也不示弱,也回去叫人,几十口子人聚集在驴屋前,吵吵嚷嚷。

赵家眼看自己不占上风,回去取了双管猎枪来,还没装药就被治保股长赶到,一把夺去。

治保股长及时制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血案,就势开展群众斗争,要求大家互相检举揭发私藏枪支弹药的,查证属实的将予严办。

外姥爷从队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枪,犹豫半天。冰冷的铁枪,昔日杀敌时它可以立功,可是现在却成了烫手货,好像这钢枪刚从火里拿出来。可是,既然接过来了就要办好它。

外姥爷无暇多想,看看左右无人,猫着腰低着头,一口气跑到山顶,找了那块最大的圆石,用锨掘开一个长条形坑,没敢解开包单细看,手忙脚乱地将一支棘手的步枪埋葬于此,然后沿着另条小路一口气跑下山,幸亏无人遇见。

外姥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害怕枪被人挖出来举报,更怕有人看见他上山时的身影。仿佛他埋枪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点风吹草动,就觉得是治保股长来找他了。

怕处有鬼。“”,有人敲门。外姥爷心惊肉跳,他打发姥娘去开门,自己早已蜷缩成一团,一碗水都端不住。

治保股长来了,后面跟着俩挎枪的民兵。“走吧,跟我们起枪去。”治保股长拉着官腔,不容置疑。

09

“起什么枪?哪来的枪!”外姥爷看到这阵势,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埋枪的事走漏了风声,这事不能认,认了就是罪过。必须咬牙挺着。

“不承认不配合是吧?那好,你们帮助帮助他。”治保股长一挥手,两个民兵立马支好架势,准备收拾外姥爷。

“他大,你究竟干了啥事你说呀,说了政府能不宽大处理?政府耶,他这天天在家老实巴交干活,能有啥事啊!你说他有,也得正明公德有凭有据不是?你说说凭啥抓他。”姥娘不依。

“凭啥?有人举报他他私藏枪支,够不够?”

“那会不会看花眼,谁举报的你让他当面锣对面鼓出来说道说道,真有的话俺认,没有的话你们也不能逼着他去承认吧,你看把他吓的!”姥娘有板有眼。

“你是不是包庇?包庇同罪知道吗?带他走!”治保股长不由分说押着外姥爷就上了山。

外姥爷琢磨着,自己埋枪的事也只有队长知道,可枪是他的呀,他犯不着去举报。问题出在哪,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懵懵地跟着民兵往山上有。

枪挖出来了,外姥爷交代了事情原委。队长也被叫到县里接受调查,他见过大世面,轻描淡写就过了关。说外姥爷因为大妮没给分地一直是黑户,遇到这种事,他存心拉自己做垫背,在村里当队长秉公办事,平时得罪人很多,基层很难干。

外姥爷的陈述没有对证,不被采纳,依法被判刑。公审大会上外姥爷头颅高昂,姥娘去看他,心里始终坚信他是不会干那种事的,这里头有蹊跷。

外姥爷被送到生建煤矿劳动改造,姥娘去探望。外姥爷说他伏法但不认罪,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队长知道这事,会不会是他?如果是他,这事儿对他自己有啥好处?是因为当年分地时去乡里告过他?那也不至于啊,没有那么大的仇吧?

姥娘说这事挺难往上找,因为外姥爷的确埋了枪,参与了犯罪。假如队长承认枪是他自己的,队长最多是个共同犯罪人,外姥爷还是出不来。关键是队长现在矢口否认跟他有关。单从这方面也不能完全就说队长做局坑外姥爷。

姥娘想了想说:“他大,你放心,我一定把几个孩子给你带好。你的事不必着急,贼不打三年自招,终究这事会闹明白,先安心服刑,争取早点出来。”

10

队长很快升为大队长,管二十多个生产队,会议不断,公中的事情渐渐忙起来,有时都顾不上回家吃饭。大队书记叫媳妇炒俩菜,会计去掂两瓶兰陵大曲酒,三人就喝点儿。有时一高兴,行起酒令猜起枚,从小晌午一直喝到天傍黑。大队长嗓门高,猜枚到兴头上,“嗷”地一嗓子,能把过路的人吓得一愣,以为跟谁吵架。几个人突然间爆发的大笑声,穿过大队部院子里的白杨树,越过围墙,飘得很远。

吃香喝辣这件事就像抽大烟,知道美得很,可是兜里没硬通货,不敢轻易摆这排场,可一旦摆了会上瘾,隔三差五不练手,技痒。大队长的酒友越来越多,找他办事的社员不断流,偶尔赶到吃饭时就在社员家吃点,社员赶紧去代销点拿酒,自己陪不了就得找会喝酒的来陪客。大队长跟社员关系处得很融洽,全大队人都念叨他的好处。

因为外姥爷在生建煤矿服刑,大队生产抓得再好,年底也评不上红旗,大队书记很烦恼,跟大队长合计怎么办。大队长说外姥爷犯的罪是严打时顶风作案,自己作的,谁也救不了他。姥娘养五个孩子,队里也不能帮助坏分子,为今之计,除非她搬离我们大队。

姥娘养五个孩子,没有外姥爷挣工分,家里跟天塌了一样,孩子还要吃饭可咋办呢?姥娘实在忙不过来,小小的脚,更出不了工,不能全靠生产队救济呀,万事还是得靠自己,于是她申请为队里大锅饭帮忙,这样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有碗饭吃。

小云妈妈三岁那年的夏天,有天晚上发生的事,让姥娘一下想起了这就是蚌埠那个算卦的所说的外姥爷遭的灾。

11

大队长有一次喝醉了,满面红光地被社员们围在酒桌上竭尽所能地恭维。于是就越发得意。他从十二岁放牛羊一直吹嘘到解放罢,历数自己在每次运动中的丰功伟绩。大家都赞扬他不倒翁,常青树。

他手里捏着酒杯,一边说一边比划,酒洒了一地,他说自己是福星,每到危难时刻都能逢凶化吉,这是命中注定的。大家每次都会不约而同地求他讲讲那些辉煌的往事。

这大队长被架到云里雾里,飘得忘乎所以,提到外姥爷曾参加支前大队去过徐蚌战场,乡里有意让外姥爷回家乡后当队长,要不是自己得到消息提前奔走,哪会有今天。他说自己去乡里交枪,路遇外姥爷。外姥爷说他正好也去乡里,愿意帮队长办了这件交枪的事,哪知道外姥爷自己私藏的事啊。

外姥爷的自作主张,险些害了队长。队长一边愤愤地说,一边点着一棵烟,吞云吐雾。

这话传到姥娘耳朵里,姥娘心里的谜团顷刻云散。她去看望一趟外姥爷,两人共同重新复盘了来龙去脉。是队长之争害了外姥爷,什么偶遇外姥爷,那是队长带着枪故意等在那里。这是个套,而外姥爷竟然往里钻。

事后队长矢口否认,死无对证,而举报有功,因此提升为大队长。外姥爷私藏事实成立,丝毫不能减轻罪过。姥娘说,你沉住气,这口气我早晚给你找回来。这是一灾,躲不过。

12

姥娘看看养不活五个孩子,就琢磨着,不如到队里大锅饭食堂做饭去,这样就解决了吃的问题。

她带着最小的闺女,去给食堂烧火。这当儿,可以捎带往炉膛里填一块红薯,饭做好了,红薯也烤熟了。

姥娘从炉灰里扒出红薯,趁热剥去皮,露出橙红色香喷喷的红薯瓤,小闺女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她伸手就要去抓,还没摸到,赶紧缩回手来,烫。

姥娘有办法,撕下一块,用嘴吹凉了,再放小闺女嘴里。

妈妈后来把这段往事讲给小云听,说三年困难时期也只有自己的母亲才这么向着自己。

转眼,捡来的大妮儿满十六岁了。姥娘说,“大妮儿你别嫌弃,嫁出去就有饭吃了。”这位大姨嫁给了邻村在县里化肥厂上班的工人大姨父,小云记得,大姨父一年四季戴顶帽子,好像是斑秃,山里叫鬼剃头。好在大姨父并不嫌弃大姨,日子过得还不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姥娘让小小年纪的大舅偷偷去收购栗子核桃红枣等山货去县城卖,从秋季卖到第二年春天。夏秋两季在山里修树,晒干了当柴卖。这位大舅为人老实巴交,有一次在山里帮人放炮开山炸石,点燃后雷管不爆,大舅去人工排查,结果炸药滞后炸响后伤到面部。经治疗,左眼失明,右眼只有一丝光亮。下唇形成兔唇,吃什么饭都“吸溜吸溜”。多次手术后,大夫将他胸部一块肌肉移植到嘴角培养,然后补到下唇上,大舅已经面目全非。姥娘的心都要碎了,但她始终对大妗子说,大娃儿有福,没事,这都怪好。

姥娘再也不允许二舅去干那些冒险的活计,宁肯多出体力。二舅成了队里磨豆腐匠的徒弟。先把当年的新黄豆第一天泡发好了,晚上磨豆子,两扇圆形石磨只需要一头小毛驴就能拉得动。磨出来的生豆浆经过白布反复过滤,倒进一口大锅煮开,再用擓瓢舀进一口缸里,加入一碗石膏水,这时候用一柄点豆腐推勺反复搅拌均匀,试试膏水充分和豆浆结合的效果。果然,缸里豆浆慢慢出现絮状物,继续反应,一缸豆腐花生成。把豆腐花起进衬了白色粗布的方格子里,包上粗布,压上石头,天色蒙蒙亮时,一屉豆腐就新鲜出炉了。过去人说三不易“撑船打铁磨豆腐”,这是最累的活了。

小舅跟生产队牛屋学饲养牛。他把二舅磨豆腐剩下的残渣拿来喂牛。牛吃得很欢实。半年下来,小舅养的牛皮毛锃亮,容光焕发。老牛把式都对小舅翘起大拇哥儿:你行!

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是不闲着,有工分挣,姥娘很欣慰。正在这时候,生建煤矿发来电报,让家属去接,说是病很重,外姥爷快不行了,需要保外就医。外姥爷究竟怎么了,姥娘着实有点慌。

13

乡里司法所来人,说外姥爷在生建煤矿服刑,干采煤没几年就旧病复发,胸闷气短,咳痰不止,干活不能出力,可能肺上有问题,照过胸透,有阴影。监狱医院给治疗过,但是没办法根治。况且他以前在日寇开的枣庄煤矿东大井干的时间挺长,接触煤岩尘,可能是矽肺,需要开胸洗肺,咱这里本地医院没有条件治。

姥娘每次去看他,就发现外姥爷的老病根,但是外姥爷从来说没事儿。这怎么突然就病倒需要去接他了?这可是个不祥之兆,姥娘听见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腿发软,眼泪汪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接回来再说。姥娘跑到队长家说明情况,队长赶紧叫小舅套车,队里会计跟着,赶往生建煤矿。

大车的两个铁轮轧在山路上“咯咯噔噔”,姥娘的心里也咯咯噔噔。深秋的天蓝得清澈,几朵白云映在水塘里如画般惹人喜爱。成群的雀儿远远看见牛车过来,突然间飞起,裹成一团,像暴风中的雪,在空中盘旋,又落在前方更远处的树干上,只有它们无烦无恼,自由自在。

这所监狱距离山里几十里,犯人不干别的,就是从事采煤掘进,接受劳动改造。以前每次姥娘去看外姥爷,不需要走正门的多道门禁,只需要拿着介绍信,到探视处登记,就可以在狱内招待所和外姥爷见面。外姥爷似乎一直也没有怎么变化,感觉他变得白了,说话斯文了,饭量也很好,还是很爱吃姥娘送的煎饼卷。姥娘知道外姥爷的胃口,总是炒一份辣椒干巴鱼,多加辣椒和蒜姜片,煎饼卷起来,辣得外姥爷直冒汗,鼻涕吸溜吸溜的。

姥娘坐在牛车上一直在胡思乱想。

外姥爷和别人闹别扭打架受伤了,还是有什么不能告人的恶疾,一定要是难治的肺病吗?

以前好歹还有个念想,无论如何,起码能见着面,人在,一切都还好。如今通知家里去接,十有八九是不治之症,或者到了晚期了。如果外姥爷真地撒手而去,这以后孩子们连个爹也没有了,日子可咋过呢!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你可睁睁眼吧,好歹给穷人一条活路。

秋天的夕阳有些刺眼,虽然没有伏天的毒辣,但还有秋老虎的余威。姥娘坐在车上,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扶着凉帽,不时把手搭在前额上打着眼罩往西望去,问小舅:“俺里小儿唻,还得多远?”

14

小舅把生产队开的介绍信递给监狱门口传达室的一位领导,领导看了看说稍等一下。他拿起电话听筒扣在左耳上,右手食指插进电话机号码拨盘,顺时针转动拨盘,“哒哒哒,哒哒哒”,电话通了,他简要说明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出来问:“家属在哪?进来俩人,车停外边。”小舅和会计跟着进去了,姥娘坐车上等。

他们跟着公安同志进去,七拐八抹的,进到一栋楼里,在各种印有制式文件的纸上按照要求一一摁了红手印,办完各种手续,还领了外姥爷这几年的几百块钱工资。然后下楼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再往里走,看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差不多是一所医院。一楼病房里,看到外姥爷静静躺在一张床上,他吊着一个大玻璃瓶子,面庞消瘦,脸色铁青,胡子拉碴,还不停地咳,旁边扔了好多脏旧纱布。“俺的小儿,你来啦!”外姥爷表情似乎很轻松。

“用担架抬走吧!”一个白大褂说。

外姥爷已经不能自己动弹。

会计和医院的一个护士抬起担架慢慢往外走,小舅手托着玻璃吊瓶紧紧跟着,外姥爷好像举起右小臂要说什么,皱着眉眼,鼻子和脸上肌肉拧成一团,左手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单,呼吸急促,但始终咬牙挺着,未发一言。

姥娘看到外姥爷的样子,上去就抱住了头:“他大,你这是咋啦,才几个月不见呐!”

“妹耶,我有话跟你说。”外姥爷挣扎着要坐起来,姥娘赶紧把包袱给他垫上。“我不行了,我走后你们不许哭我,我是有罪的人,按理说不能入老坟,但是我不甘心。这么些年你受累了,孩儿们我也没有好好养过他们,我对不住你们。”

“你搁我眼里是好人,我还不了解你?”姥娘说。

“你听我一句。这几年我在里边干活儿,还有几百块钱工资,你都领出来,回去好好过日子。以后教育孩子们规规矩矩不惹事,种地做工别当官。我是谁害的以后再不要提了,咱干不过人家,仇结不得。你把孩子们教育出来,将来用这钱给他们成家,我也安心了。”

外姥爷说完这通话头一歪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姥娘一直抱着他的头,喊他的名,外姥爷却喘不过气来,口气极其难闻,走到半路就咽了气。

15

外姥爷出殡那一天,姥娘打发大舅去乡里买了两瓶最好的兰陵大曲酒,摆到外姥爷灵床床头供桌上,酒瓶下面压着剩下的一卷钱。一边通知乡里负责原来支前大队事务的部门,来人吊唁,大队长听说后也跟着来了,他看看酒和钱出神,走时不忘回头再看一眼,这一切都被姥娘记在心里。

姥娘赶紧叫大舅去请回大队长,把供的酒和钱都送给他,大队长说:“不要不要。”却伸手接过来。然后他又说:“乡里乡亲的,节哀吧!有啥事尽管说,我给俺兄弟办。”姥娘说:“他大一辈子走南闯北没少出力,草草埋了容易,墓碑上空着不知道写些什么字,这个难。大队长看看给写个碑字儿吧!”大队长一想外姥爷人都走了还怕啥,就说:“嗯嗯,对,他这一辈子净干些好事了,有功。当年……唉!怨我呀!其实是我连累了俺兄弟,却与他无关。如今人走了,不能叫他背着黑锅走。那什么,碑字儿这事儿我包了,你稍等我一会儿,马上写成。”

姥娘拿着他写的字,看都没看就交到乡里书记那去了。大队长事后醒过神来,后悔不迭,亲自跑到外姥爷灵前磕头如捣蒜,并送回酒和钱,来要回那张字儿。姥娘说,晚了,已经上交乡里了。

大队长又给姥娘磕头,说他往后一辈子也不敢找姥娘家的事。姥娘说那你跟书记要去,我已经不当家了。

大队长瘫坐在地上,尿湿了一大片。

大队长被公安绑走了,姥娘才扑到外姥爷灵前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你当老好人一辈子,至死都不敢得罪人,活该受欺负。你知道我这几年受多少气吗,那畜生喝醉酒,晚傍黑来家朝我身上扑,这气我咽不下去。你不替我出气,我自己出。”

埋葬外姥爷时,全村人送行,大队书记跑来跑去照应送葬的客人,事后他去家里当面致谢姥娘:又挖出来一个坏人。说你们两口子觉悟高,支前大队立过功,贡献大,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又提出想请二舅当生产队长,孩子有能耐,机灵,有帅才,能抓革命促生产。

姥娘婉言谢绝了他的任命,说孩子他大临走前交代不叫当官,安分守己就好了。

大队长说大舅炸石头崩着自己算工伤,以后大队管着,将来有事都算公家的。大队豆腐坊交给二舅管理,以后还要卖到外县,得给公家出点力。小舅不要喂牛了,出去学习去,回来后到大队开东方红拖拉机,管全大队的农机。姥娘说那只要孩子们愿意出力,我没意见。

媒婆来姥娘家提亲的踏破门槛。姥娘说我这孩子都一般人,傻实在,可别坑着人家闺女了。媒婆说,哪里话,你当妈的名声在外,是穆桂英、花木兰,你的孩子都长得俊,喜死丈母娘,给你们家提亲,人家姑娘家那头都说都不用相亲了。

又过了几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没有生产队和大队了,改成互助组。各家各户分开来干,舅们因为都有一技之长,比一般家庭过得更好一些。姥娘在分到的耕地地头,用石块和石片砌成梯田的形状,石墙上种满了金银花,每年夏秋采到很多入药,孙子们的学费都有了。又在小片的地里种上花椒和核桃,大舅每年收割承包荒山的黄稗草,卖给盖草屋的村民,一家人成了十里八乡的富裕户,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16

小云望着躺在灵床上的百岁姥娘,悲欣交集。姥娘写满沧桑的脸上盖着一方白手巾,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秀满“卍”字的绿色寿衣,盖一床绿毯子,显得她的个子那么小,可是小云却觉得姥娘比谁都高大,是她独立支撑,无依无傍,最要紧的时候力挽家庭于既倒,伟男子也不过如此。

姥娘一辈子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不会多说什么,但她知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朴素道理。潜移默化里,打小被姥娘带大的自己,无形中学会了坚定,无畏,独立自强。

院子里吹响器的戏班子呜呜咽咽,传统梆子戏的过门儿和流行抒情歌曲交替演奏,努力营造悲伤的氛围。为不显得孤寂,拿现金点戏点歌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供桌上摆着姥娘的大幅黑白照片,上头繕以黑纱。桌前地下放半袋干草,人们拜伏于地顺序吊唁,八十岁的大舅跪在灵旁磕头还礼。

姥娘出殡时,全村送行,小云看见大队长家的后人也在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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