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七月七,可以离开吗
文/奚自多
我死了,死了的人,不能想念活着的人。
上次我想我的姥姥,她就摔了一跤,六七十岁的人,哪里经摔,就那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
我想念我的小狗,狗肉贩子的网,就差点把它套住。
办事处的人说,六十岁以下的,七年一轮,到了那第七年的七月七,你没什么遗憾,才能去下一世。这是我来这的第四年,也是我遇上的第一个“七”轮。
无所事事又谁都不能想的四年里,我变成了一个好事之徒。专门打听各种八卦,帮各种人探望亲属---只是想念尚且不能,又怎能近身呢。
李姨托我每日去看望的宋大娘前天刚没了,我的任务完成,这是我再次无所事事的第二天。如今快六月了,离规定的七月七还有不到两个月,在这里无所事事,我早想了了前尘往下一世去。只是不知条件满不满足。
于是去找王伯下棋。顺便让他代为看望看望姥姥,以少些遗憾。生人往往互诉近况以慰相思,如今死了,这解法倒未失效。
不得不说,这个下象棋,费鬼脑得很。
“龇牙咧嘴的,一块儿象棋都快被你攥化了。说吧,你干嘛来了。”嘻嘻,王伯还是很善解鬼意的。
“哎呀王伯伯,不就是想着走的那点儿事吗。怕不符合条件。之前那个姨,母亲刚没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叫人家去,我姥姥跟那大娘一边儿大,怕人家看见伤心。你就帮我去看一回吧。我替你在这桥口守着,保证不把王姨错过了。”
果然,一听见王姨两个字,王伯眉开眼笑,“你小丫头片子,油嘴滑舌的很,其实王姨倒未必这会儿就来了,只是我这腿,跑一趟实在不方便。人家说可以先去报名,你不知道?”
“报名?”
“是呀,够条件就能报上,你只等着七月七走就行。若你还想着呢,则自然报不上名。到时候我再替你拐去一趟,也值啊。”
“这么好?”都转身要走了,我突然又想起王叔之前的话,“那王叔你真不走?要不我帮你也报个名看看?”
“不用了,我到时候跟你王姨一起走。见不上她,我永远都不够条件。”
李姨母亲这一块儿是再没什么挂念了,只是她要找的人还一直没找到,所以也不同去,就只剩我一个去报名了。
到了报名处,排在我前面的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简单的报个名的事儿,却迟迟弄不好。
死籍找不到。
总之死因可能跟脑子有关系,什么也记不住,只说自己是04年死的,记得死之前看见了屋檐上往下淌的暴雨。
这次这个办事处的人倒是出奇地有耐心,从04年1月1号开始一个一个地帮他查。
我虽然没什么事干,却老是个急性子。这么简单的事嘛,我们这地方,冬天就该下雪了,春天飘的是毛毛雨,秋天落的是线线雨,暴雨从屋檐上往下淌,只可能是夏天的白雨,就是太阳雨嘛,又下不了多久,就把攒着的雨水一股脑全倒下来了。
我一说太阳雨,这个金鱼脑还激动了,“就是就是,那一天艳阳高照的!”
结果还是没查到。04年死的,穿的这衣服我看你像1904年死的。
后面的队排的长了,办事处的人不耐烦了,我高兴了,终于到我了。
不符合条件。真要叫王伯替我跑一趟吗。
看着那个金鱼脑在前面垂头丧气地走着,我突然心生一计。“哎,你等等!”
金鱼脑站住了。
“我可以帮你弄清楚你到底是哪年死的。不过你得先帮我跑个腿。”
“我就是04年来的。”
金鱼脑还挺坚定。
“你凭啥确定。”
金鱼脑当然不记得,说不出话了。只反复在嘴里说着,“我确定我确定。”
“总之,我保证把你送走,只要你也能让我顺顺利利地走。”
金鱼脑答应了,算被我胁迫着吧。他说他不傻,只是可能死的时候伤了脑子,总记不住东西,让我把家里地址写他袖子上。
傻子的袖子,真像1904年的人,会不会他就是李姨要找的人?不应该啊,衣服看着年轻,但人不是李姨的年龄,李姨也还没老到1904年这么夸张。不行什么时候带他去见见李姨。
金鱼脑回来了,说狗已经老死了,姥姥没买粽子,也没准备包粽子。从我走了,姥姥再没开开心心地张罗着过过一个节。姥姥以前可是最爱凑热闹的那种老太太。
“这可怎么办。”
“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咱们先去查查你的事儿。”
“你是在哪儿死的,还记得不。”
“......”
“那死前都看见啥了?除了太阳雨,屋檐?”
“不记得了。”
“你站在屋檐下干什么?”
“等,等人?等人!”
“等的什么人?姓李?”
“记不得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李姨见一见吧!
“哎呀你这小丫头片子,这小伙子才多大,李姨都多少岁数啦,不管是什么时候没了的,该长的年龄还是要长,这小屁娃才多大!你也是,谁都引来让李姨见。
“哎呀我不是替你着急嘛。再说了,我可不是谁都跟你跟前引,我还认得个王伯,人家说清了他等的那位姓何,我可就在你跟前提都没提过。你倒好,一点信息都不透露。”
“姓,何?”
“对呀,这个王伯可痴情的很,守着荷花池,半步都不离。说是跟人约了,一定......”
“叫何萍,是不。他等的人,叫何萍?”李姨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眼泪滚滚地往下流。“荷花池桥头,你不来,我不走。”
那时候,王伯不是王伯,李姨也还不是李姨。
两个年轻人,彼此喜欢,家里不同意,什么大事,自由恋爱开始抬头了,多少年轻人用起了私奔这一招,先斩后奏。
当然,这里头,有过的幸福的,有过的不幸福的。但其实更多的,私奔也没私奔成,一方动摇了,私奔就不能成。对于被辜负的那个来说,这段曾经鼓起的勇气,就是羞耻柱上那根钉,能把一个人,一辈子,牢牢地定在上面。
李姨害怕这根钉,不,应该说是何萍。王叔,不,应该说王生,王生说她这名字好听,荷与萍,不就是荷花池里的景象吗。
王生说,他每次经过荷花池,都会想起她。后来出了那件事,何萍想到这名字就膈应。何字也叫她讨厌,合什么合,我看,这世界上离才是常态,于是执意改了李姓,一个人跑到外面生活。
不等别的碎嘴把她钉到羞耻柱上,她自己先觉得丢人。别人都不信真情的时候,其实她自己也不信了,王生的行为,在她心里,就是对这不该信的印证。她为她能信了感到羞耻。
那天是他俩计划的私奔日期的前一个下午,私奔,两个人都在赌,也都忍不住地试探对方。试探着试探着,就要说些赌气的话。按两人的计划,前一天晚上,他们还该如常回到自己厂里的宿舍。第二早趁天不亮,再到荷花池桥头碰面。
吵到最后,听见王生的工友在喊,声音马上就要过来,王生留下一句,“你看着吧!”转身就跑。何萍压着声音,喊出了哭腔,“荷花池桥头,你不来,我不走!”
第二天早上,何萍没等到。
你看着吧。你看着吧。我不来了。
何萍回了厂里,受了旷工半天的处分,自愿跟着中午的队伍被调到乡下去在更艰苦的条件下奋斗。
而王生被耕种机压过的身体,晚上快吃饭了才被发现。
耕种机先压过了他的腿,他一点撑不起来。接着压过了他的身子。
何萍不要命地干活,以想念王生为耻,过度劳累落下的病在她50岁上要了她的命后,她以寻找王生为耻。
“下再大的雨,下再大的雪。我都在这等着呢,下雨了等到天晴,鹅毛大雪也等到它化了。你说我不来你不走。你走了,我等着呢。”王伯终于等到了他的“王姨”。
今年七夕,他俩能一起走了。
王伯和李姨的名报上了,就剩我和这个金鱼脑。
“你再帮我去看一回,我帮你在这儿等着,等报名的人完了,我逐个地地毯式搜索给你查。不管那些条件了,从30年开始查起,每天都查,冬天都查!”
冬天!“鹅毛大雪也等到它化了”王伯的话!不是暴雨,不是太阳雨!是久雪逢艳阳,屋顶上积的厚雪化了!
2004年,冬,12月21日。金鱼脑,哦不,陈玖,穿戏服登古楼摄宣传照,积雪突化,山上的路难走,摄影师久久不至,那一年有陈玖期待已久的宣传盛会,陈玖不忍放弃,自行在山上方亭内排演宣传设计,雪水湿滑,不慎失足从小山头坠下。
陈玖,报名成功。什么也记不住的脑子,也没有什么遗憾。
办事处的人说,我帮着把这三个老成员送走有功,特别把七年一个的托梦名额送给我。
“姥姥,怎么不吃粽子呢。”
“哎呀你怎么回来了。”梦里的姥姥还意识不到我已经走了许多年,等今晚报名成功了,她再想起我,哪怕是在梦里,也会知道是怀念了。
“快端午节了,你粽子怎么不准备呀?”
“哎呦忘啦。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
“我跟你一起去。”
送到楼底下了,送过了早餐店了。这是最远的距离了。
于是姥姥听见了她的粥滚了的声音。“哎呦,粥还在锅上呢。”
姥姥要回去了。
“姥姥我走啦。我真走啦。”
她回身看我。
“粽子要吃哦,以后都得吃。汤圆,月饼,饺子,什么都不能少!”我笑了,吹出一个鼻涕泡,“腊八粥你也得好好喝。我走啦。”
她偻着腰,边往回转便摆手,这么着急关火。
姥姥,我走啦。
传送门:
作者其他短篇:
《吃了那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