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

医生或许是对的,我可能真的得了所谓的“乐观综合征”。

她那句话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瞧,作为心理医生,我都替你感到难受了,你却很快乐的样子!”

我遵从她的建议,在保证不泄密的前提下,尽量回忆并记录那段时间的点点滴滴。

最重要的,是面对事物时的心理感受——她特别强调。

好吧,我真的很震撼——这是我肉眼看到比太阳更大的盘古恒星时所产生的第一感受,我记忆犹新!

盘古星系,在我为它翻译为“盘古”这个名字之前,它被西方人称为“Ancient System”,意思是“古星系”。但是按照盘古人的文字,它的实际意思是“缠绕的古神”,我认为翻译成“盘古”更加合理。它是一个完美的行星系,有多达二十四颗行星,平均每个行星有五六颗自然卫星,人造卫星更是数不胜数。看上去就像是太阳系的放大版。

它从出现开始就让人琢磨不透。以人类的知识无法解释它为何能够像飞船那样在宇宙中航行,“飞”到与我们太阳系遥遥相望的地方。当时人们以为是哪个超新星爆发,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盘古人主动跟人类取得了联系,在地球上成功进行了几次政治层面的交流,最终确立了民间交往渠道。我作为民间科技工作者,有幸成为访问盘古星系的第一批人员。我的另一个没有公开的职责是替政府收集和评估对方的各种信息。

刚刚那个划过眼界的,以宇宙为背景的巨大恒星让我们回味无穷。我们所乘坐的盘古人飞船很快就降落到其中一颗行星上。据飞船上的盘古人介绍,我们将要参观的行星是他们的原始母星,在盘古星系中处于第七轨道,他们称它为“裹在云彩里的蓝宝石家园”。地球人给它命名为“盘古七号行星”,很学术化的名字,不过我们私下里直接用“家园”称呼它。家园星的一天有12个盘古时,相当于地球时间20个小时。而它的一年相当于1200个地球日,超过三个地球年。它有两颗与月球差不多大小的卫星,不过却是人造的,严格来说是两艘巨型太空站,是盘古人远古祖先留下的军事要塞。

家园星给我们的第一感受是莫可名状的激动,它让我们错以为这是地球,觉得自己在太空转了一圈又掉头回家了。它上面同样包裹着厚厚的大气,在盘古恒星的光芒照耀下,看上去就像一层漾着柔和光泽的轻纱。轻纱的最底层是大面积的海洋和几块陆地,晶莹剔透的蓝色调中间点缀着黄绿色调,为轻纱增添了许多鲜活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尽管这里跟地球很像,当我从飞船里面出来之后,还是带着十分新奇的心态观看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是树梢间穿越的鸟儿。我发现有一种鸟很像地球上的乌鸫,无一丝杂质的黑羽在天空灵活拍动,间或发出一两声尖细而婉转的鸣叫声。熟悉的身影和叫声瞬间揪住了我的神经,我不自觉地朝乌鸫飞翔的方向观望,果然看见树枝上歇着另一只乌鸫!这是一幕典型的求爱场景,雄乌鸫发现了一只雌乌鸫,迫不及待地前去追求,并展示自己那锻炼了多日的美妙歌喉。

多么奇妙,在另一个星球上,我竟然还能看到一模一样的自然精灵!我准备将这些新奇的发现作为问题向接待我们的盘古人提问。

盘古人预先在飞船降落地周围临时搭建了一个广场,用来举行接待仪式。说是广场,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就像公园中插着一个“请勿践踏”牌子的诱人草地。草地这一头停靠着我们刚刚乘坐的飞船,另一头是一个半透明的穹形建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倒置的玻璃酒杯。那建筑是我们即将要参观的盘古人历史博物馆,也是临时搭建的。

接待仪式很短暂,但却很有趣。盘古人事先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一个耳麦似的装置,套在耳朵上,通过与盘古人的电脑服务器无线连接,用来实时翻译不同语言。我们这一批民间人士是世界各国推荐的,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名额,加起来有一百多人。由于各人说的语言五花八门,一路上我们之间很少沟通。当我们戴上这个耳麦之后,惊觉所有人说的话自己都能听懂,而自己说的话别人都表示明白。虽然在来这里之前,那些政府官员们都描述过这种神奇装置,但是在那一刻,我们这些岁数不小的男男女女仍然禁不住惊喜和兴奋,就像一群小孩。几乎所有人都借助该装置在接待仪式上踊跃发言。

在我向盘古人提问之前,美国的代表向盘古人说了许多话,占用了大家的时间,让我当时心里不快。我觉得有必要先说出来——因为这是我所能记得的,在得“乐观综合征”之前的最后一次不快。

这个美国人以啰嗦的方式自报家门,向盘古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和来历。早在我们上飞船之前,他就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了。他叫罗伯特·威廉姆斯,计算机信息学家,算是我的同行。自从在地球上第一眼看见他开始就没见他安分过,是个没事找事的家伙。不过我现在已经喜欢上这家伙了,我可以确定不是乐观综合征在作怪。

自报家门后,威廉姆斯说了一大堆他感兴趣的话题。首先是详细询问盘古人,他耳朵上那神奇的耳麦到底是什么工作原理,最后令人惊讶地与盘古人达成了交易——为他提供一套相似的翻译引擎,以换取他不再对耳麦的技术问题喋喋不休。不过,这交易似乎一直没有兑现。

或许是由于交易的成功让他喜出望外,威廉姆斯又对另一项交易表现出了超出他专业范围的野心。他先是对盘古人的家园星表达了赞美之情,很自然地,这些赞美也是在啰哩啰唆中表达完毕的。然后突然以一种政治家的口吻,说了一段让盘古人不以为意,也让我不快的话。

他说:“这些美妙的环境必定是通过某种高科技手段实现的。如果,我是说假如,我能够代表人类,那么我愿意用整个地球来换取这种技术!”

包括我在内,来自地球的所有人对他擅自代表自己以及自己所代表的政府而表示不满。但是这个美国人摊了摊手,笑嘻嘻地说了一个勉强的理由:“我热爱地球,不希望它毁在我们人类手里!”接着一本正经地,用预言家的口吻说:“你们看着吧,不出一个世纪,地球会变成下一个火星!”

他的英国朋友笑称他是嬉皮士,算是抚去了我们的不满。我后来也知道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嬉皮士,对政府的一切行为反感,喜欢与动物为伍,特别是体型强壮的野兽。他认为野兽都是安分守己的,而人的本质只不过是自然界的一种野兽,应该回归安分守己的状态。我很奇怪,美国政府为什么会让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代表自己,难道仅仅因为他在信息科技与生物交流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

不过,威廉姆斯的这个交易并没有打动盘古人,只是得到了一个反问性质的回复:“你认为人类能够代表地球吗?”这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威廉姆斯耸了耸肩,扬眉笑着说:“我只是随便提了个建议。”

我对这位盘古人油然生出一种好感,忽然觉得他那泛着透明光泽的米黄色皮肤是多么纯净无瑕。

为了调和尴尬的氛围,我用一句美妙的古诗词作为提问的开场白:“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起初我以为盘古人的翻译引擎会剔除诗意,只按照大白话来翻译。后来跟其他人交流才知道,那引擎竟然把诗意原原本本转译了,等于是针对每种语言重新创作诗词!基于这一点,威廉姆斯后来数次提议我跟他一起去找盘古人交涉,敦促对方兑现那个关于翻译引擎的交易。

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我紧接着问盘古人:“从宇宙深处来的你们,为何拥有与我们近乎完全一样的生态系统?”

这个问题似乎是大家都想知道答案的,但发言时却都忘了这个问题,却把这么好的提问机会留给了我。大家一时安静下来,听着盘古人的回答。

“我们为了寻找历史才来到你们这里。”盘古人立即回答,“你们就像我们历史中的某个阶段。”

这时威廉姆斯插话道:“你瞧,他们一定达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使得他们无所事事,以至于拿寻找历史这样的游戏来消遣。”他说话时带着诙谐的意味,这是美国人天生的作风。

在一阵笑声中,盘古人也笑着说:“人生就是游戏,这是你们人类自己的格言。”接着指了指他身后的那个历史博物馆,“那个名叫‘历史’的游戏就在里面,请诸位进入玩耍!”

由于是带有试验性质的初次访问,地球政府制定的时间很短,预定在到达目的地后的地球时间六小时内完成。访问的事项也就是参观盘古人的历史及其科技。所以当完成接待仪式后,我们即刻就进入历史博物馆。

博物馆浑体透明,像是由一整块磨砂玻璃做成的,看不出有其他不同材质。从外面看,它的内部模模糊糊,像是有许多设备,但是却好像一团浆糊,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当我们进来之后,才知道这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圈玻璃壁。

没有文物,没有古籍,连一点文字性质的介绍都没有,竟然叫做历史博物馆?

盘古人安排我们在场馆中央站好。有人抱怨盘古人没有安排座椅,但他下一刻一定觉得这个抱怨多余了。场馆中央似乎有一个力场,不但抵消了一些人体重力,而且能够恰到好处地托扶四肢。这感觉真是太好了,比躺在床上还舒适。

头脑灵活的人已经知道将要感受盘古人又一项高科技了,那个美国人更是欢呼起来:“看吧,诸位!这是古人展示给我们的第一场立体电影。”他们称盘古人为“Ancient Poeple”,意即“古人”。

我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实际上我现在还很激动,希望不是“乐观综合征”在捣乱。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苏州乐园那个飞行探索景点,使用的是360度环幕动感电影技术。在电影展现上,类似于第一人称游戏,而在互动上又用地板摇动的功能配合电影效果,使人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记得当时看着屏幕上飞翔的一只鸟儿,脚底下的地板上下起伏,感觉自己已化身为那只鸟,翱翔于高山云雾之间。

不出所料地,四周玻璃壁显示出画面。不同的是,盘古人的这场动感电影使用的是全息技术,只见四周的画面迅即投射到场地中央,将我们所有人包裹在其中,使我们觉得身处一个五颜六色的混沌空间。接着,画面开始具体而微,显现出一个微缩的星际模型。然后以一种震撼的方式瞬间扩充涨大,星际空间的一些微小事物一下子清晰起来。在我的视线中,赫然出现的是一艘充满着金属质感的大型飞船,它此刻正在向我左侧的一颗全息星球发射能量武器。当能量光束到达全息星球时,我脚底下忽然传来一阵晃动,模拟出身临其境的效果。

至少我认为,这种展示整个文明发展历史的电影,应该从他们诞生之初开始介绍。但现在一上来就展现给我们的,赫然是一个超高级的星际文明世界。庞大的星球、庞大的城市、庞大的飞船,还有庞大的爆炸场景,俨然一个科幻电影的开场画面。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一齐为那种难以企及的科技感所震撼,场馆内爆发出一阵感叹声。

从科幻中脱离而出的强烈存在感,让我迅即产生一种激动而愉悦的情绪,相信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我当时也奇怪,为何历史上拥有这么复杂而强大科技的世界,现在让我们看到的却仅仅是一艘毫无新意的运输飞船,以及身处其中的这个简单至极的历史博物馆?

在画面出现的同时,旁白的声音也响起,通过我们耳朵上戴着的那个“耳麦”让我们接收为各自的语言。旁白从头介绍到尾,娓娓动听地述说着盘古人的历史。原来,那一开始展现的星际文明世界,是盘古人目前有文献可考的最早历史。那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促使盘古人转变发展轨迹,他们沿着这个轨迹一直发展到现在。

战争的起因很奇怪,跟我们所熟知的地球上任何一场大战都不同,它的产生仅仅是因为一种情绪——绝望。这种情绪遍布盘古人世界每个角落,绝望的对象是遥远而无法到达的外星系。用旁白中的一句话来描述这种情绪的分量——遥远星辰,是埋葬人类的墓土!

根据现存的极少量文献推测,由于当时过度抽取恒星的能量,导致恒星质量衰减迅速,进而造成整个行星系不断发生大灾难。在相当长时间里,盘古人对越来越频繁的天灾失去了抵御能力,便实施了移民外星系的计划。但是恒星之间漫长的距离,似乎是神灵有意制造的障碍,使得盘古人一直无法逾越。

多数人已经知道,夜晚布满天空的星星,除了一两个是太阳系内的行星之外,几乎都是恒星。每个恒星周围都可能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行星围绕着它转圈。行星之间的距离已经很遥远,而恒星之间的距离远得可以让整个行星系的大小忽略不计。如果说在行星系内不同行星之间航行,就像蜗牛在一个城市中跋涉的话,那么在不同行星系之间的旅行,就相当于蜗牛要从一个城市爬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我想,如果蜗牛给自己定下这个目标,那么它最实际的自我激励方式就是“绝望”。

移民计划最终失败了,这使得盘古人的绝望情绪更加高涨。由于盘古人的联合政府禁止继续抽取恒星能量,他们不得不恢复古老的能源开采方式,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在各大行星及其卫星上挖掘资源。但是星球上的自然资源已经无法满足科技如此高的文明对能源的消耗了,很自然地,各个政府为了抢夺资源而不断发动战争。而这种局部性质的战争只不过是预演。

在绝望中寻求解脱的盘古人,分裂成两大阵营。一个是保守派阵营,他们倡导放弃所有高科技手段,从星系文明回归到单独的星球文明。另一个是激进派阵营,他们试图将星系内包括恒星在一起的可用能源集中起来,对外星系进行大规模移民。无论是哪个阵营,他们的想法对于普通盘古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然而普通人无法左右政治,只能任由保守派和激进派互相攻击。激进派认为保守派拖了盘古人的后腿,保守派则认为那些激进者们试图将盘古人带入歧途。最终,成千上万个势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空前绝后的战争。整个星系就像燃放了一朵持续多年的烟花。

然而,星系间遥远的距离,注定了这朵烟花无人观赏。纵然你抬眼瞧见了这个星系的恒星,你所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光点,它的热闹你永远感受不到。

这场战争以及这种绝望,都是沉重的话题。虽然我尽量模拟最悲观的心态,也没办法感受到它最本质的悲戚。而且要命的是,我的“乐观综合征”似乎迫使我将那种悲戚想象成了壮美。我现在的观点是,那场战争是盘古人新文明的开端,阵痛过去之后就是美好。

美好的形势,从那场战争结束之后就开始了。盘古人痛定思痛,找到了绝望的缘由,认为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只要文明一日不脱离“人”的形态,就必然要面对这种结局。解决的方法是另辟蹊径,主动进化自己。在经过多年的试验,承受了多次失败之后,盘古人找到了一条道路——虚拟化自己。

看到这里时,我与威廉姆斯都表达出极大的兴趣,我们不自觉地低声讨论这里面的技术问题。所谓虚拟化,就是事先构建一个成熟的基于计算机网络的虚拟世界,然后将人的意识转移到这个虚拟世界中。按照我们地球人现在的水平,根本无法实现这种虚拟化人类世界的技术。然而盘古人当时的科技就已经令地球人无法企及,他们早就使用量子计算机构建了许多虚拟世界,用于游戏和科研活动。

量子计算机、量子网络、量子世界,对于仍然使用落后电子计算机的我和威廉姆斯来说,量子科技充满着非常大的诱惑力。

然而,这个虚拟化自己的计划还是面临着挑战。盘古人不但要构建一个万无一失的虚拟世界,更加要克服意识转移的技术问题。令我们惊讶的是,意识转移问题在盘古人看来并不算太难,他们一直在玩着意识转移的电脑游戏。长期沉浸在绝望情绪中的盘古人通过虚拟游戏麻痹自己,这也间接促进了虚拟技术和意识转移技术的发展。

这是一个疯狂的、没有退路的选择。他们为这个计划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缥缈云端”。根据这个计划,盘古人花了相当于地球人三百年的时间,初步实现了虚拟盘古世界。这是一个虚拟与现实相结合的时代,这时候的盘古人都从试管中诞生,被机器保姆养大之后,其意识便被转移到虚拟世界中。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最终由计算机根据盘古人制定的伦理规则,自主产生新的盘古人意识,现实中不再有生物人存在。

在我们眼中,这种虚拟化自己的方式太过于超前,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只是还没有实现的计划而已。然而,一个震撼的事实就是——现在的盘古人都生活在虚拟中!

当时的我是极其震撼的。我无心于眼前纷繁复杂的全息画面,眼睛努力透过那虚无的全息场景搜寻盘古人的身影。刚刚接待我们的那个盘古人正静静地站在角落,以置身事外的神态微笑着。他那米黄色皮肤虽然透明纯净,却让人无法看透,好似全身裹着一层浆糊!

全息电影最后告诉我们,现实中所见的盘古人都是通过全息技术虚拟出来的。他们与现实唯一关联的东西,就是虚拟身体内部运行全息程序的一个微小如粒子的智能设备,这设备被耳麦翻译为“端子”。通过这个端子他们可以虚拟成任何生物,从地面盛开的花朵到天上翱翔的飞鸟,他们能够变成一切东西。这不由得让人怀疑,家园星上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会不会也是虚拟出来的?

我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乌鸫,它们是那么真实,有最自然的躯体、最自然的情态。它们不可能是虚拟出来的!

这也许是我的心理缺陷,我能够接受一个人被虚拟出来,却无法接受一只小鸟是虚拟的。在这点上,威廉姆斯跟我有了共鸣,不过他关心的不仅仅是小鸟,他关心的是所有动物,特别是猛兽。他后来笑说:“如果那头威猛的雄狮只不过是全息的东西,而我却对它付出了感情,那是多么讽刺啊!”

关于他所说的雄狮的事情,是我们参观历史博物馆后,他所经历的由盘古人高科技所导演的一个故事。我也参与其中,只不过我的搭档——确切地说是我当时的躯体——不是野兽,而是一只乌鸫。那是一场美妙的体验,不过在述说它之前,我得先把那个关于乌鸫是不是虚拟的问题,向盘古人问个明白。

全息电影播放结束后,不可避免地,我们都争着把自己头脑中乱七八糟的问题抛给那个盘古人。威廉姆斯又在我之前抢到了回答,他的问题是:“这么大的星球上,除了刚才飞船上没有下来的,为什么就只有你一个古人?”

这个盘古人依然镇静,虽然他看起来表情丰富、笑容可掬,但他的全息影像身份已经使得我没法把他当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看待。他回答威廉姆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无处不在,只不过你们看不见而已。而我为了接待你们的访问,才用全息影像的形式展现自己。我们以为这样会有亲切感。”

“你们无处不在——是的,我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威廉姆斯现出得意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都是以那个什么‘端子’的形式漂浮于整个星球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一脸虔诚地仰望头顶上空,“上帝,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看到了人类的前途!”他最后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我如今想来仍然深有感触。

威廉姆斯继续着他的感慨:“人怎样才能跟动物和睦相处?我一直在用这个问题问自己,今天我得到了答案——从动物们的眼中消失,却又无处不在!”

盘古人难得地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观点。

在威廉姆斯仍然沉浸于自己的感概中时,我赶紧抢问自己的问题:“乐观地说,你们是与自然和睦共处;然而我不得不悲观地想到一个问题——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全息模拟的?”

在盘古人回答之前,威廉姆斯被我的问题触动,他随即从感慨中脱离出来,用逼问的眼神看着那个盘古人。

盘古人没有正面回答我,他笑着说:“我记得你之前的问题是关于我们的生态系统为何与你们如此相像,我说,我们是为了寻找历史。而你们刚才看到的历史,都是虚无的全息影像……”他忽然停止了说话,只用一种猜不透的笑意看着我。

我感到不妙,猜想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一切是虚拟的了。我很失望,已经没有心情追问他,不自觉抬头望着博物馆的玻璃穹顶。穹顶上空是一团浆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更加看不到乌鸫。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切只不过是虚拟的!

然而,盘古人结束了短暂的沉默,继续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这或许是所有事情的转折点,是造成我得了“乐观综合征”的直接原因。他的回答充满了逗弄的意味,却又那么美妙:“可我们跟你们地球人不同,你们很实在,但你们喜欢虚无飘渺的感受;而我们自身很虚无,所以我们需要实在的东西。这里的自然万物是实实在在的,我们需要它,就像你们需要信用卡里面那些虚幻的数字一样。我们把它当作我们之所以生存的本质!”

现在想来,这盘古人真是太会逗弄人了,同时也是个“玩弄”心理的高手。他先把你的希望压抑到失望的边沿,然后突然让你的希望重新燃烧,在你在心理上造成极大的反差,使你忽然有一种爬上峰巅的感觉。没错,这就是我那哭笑不得的“乐观综合征”产生的源头。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这种“玩弄”心理的手段拿来作为礼物,献给我那美丽的心理医生。嗯,她是那么有气质,我应该跟她约会,我有十足的把握把她追到手。好吧,就算这是乐观综合征造成的吧, 但我现在感到很愉快!

“不过你如果是个完美主义者的话,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座博物馆确实是全息模拟的。”瞧,他还在摆弄那种“玩弄”心理的手段!

“没关系!”威廉姆斯的反应比我快多了,他笑得很得意忘形,“但我们时间不多了,给我们安排下面的节目吧。”

或许在其他访问者眼里,我和威廉姆斯是两个极端的自然主义者,占据了他们很多时间。但我管不了,我认为与外星人交流的目的是获取文明生存的正确方法,而不仅仅是科学技术或者别的什么。幸好,大家都喜欢这里美好的自然环境,也就没有对我们这两个“自然主义者”产生什么抱怨。

接下来的节目是通过意识转移来感受盘古人的科技。我们被分散安排在博物馆四周,同样的,在每个人站立的位置都生出那种托举力场,使得我们浑身轻松自如。每个人眼前都浮现出一种全息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些选项,就像游戏菜单一般。虽然选项很多,但是我的屏幕中只有一项是激活的,只能选择这一项。我后来问过威廉姆斯以及其他人,威廉姆斯跟我一样只有一项可选,而其他人却有多个选项。威廉姆斯的意识转移对象是一头雄狮,而我则只能选择一只乌鸫。

诚然,这唯一的选项是我们最愿意选择的,但是盘古人这种做法多少有点使我和威廉姆斯不自在,或许是因为我们骨子里面藏着地球人那种自我做主的思想吧。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满怀期待地选择了那只乌鸫,而威廉姆斯也略带兴奋地选择了他面前的那个选项。

据我所知,在我们这一群访客中,唯有我和威廉姆斯是把意识转移到别的生物身上,其他人则是转移到一个端子上面,感受方式也五花八门。有的人感觉自己在一艘巨大的飞船上,跟飞船一起遨游宇宙;有的人感觉自己面对着盘古人那震撼的巨型服务器阵列,而这个阵列似乎被埋藏在星球的核心;有的人体验了一场微观量子世界的旅行,那里漾动着五彩缤纷的波弦。他们似乎比我要幸运得多,但我所获得的愉悦感却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不过,包括威廉姆斯在内,他们后来都说,意识转移结束后的我不但没有快乐,而且还十分沮丧。我只能说他们欺骗了我,或者只是拿我那种充满自然主义色彩的愉悦感来取笑。哪怕是现在,我仍然感受着当时的喜悦,却没有丝毫沮丧的印迹留在我的脑中。

选好了自己的选项后,我的思绪瞬间堕入某种黑暗空间,好似周围全是浓浓的黑色墨水,无一丝杂质。当我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适应时,一道亮光以爆炸的方式闪现,撑开了黑暗,带来蓝天白云和呼呼的风。

我已成为一只鸟,在云空真实地飞翔!

虽然坐过飞机、坐过盘古人的飞船,但是那种飞行的感觉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让身体与空气直接接触,在空中忽高忽低任意穿梭,感受扑面而来的自然气息,那是多么自由而彻底的飞翔!

我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对飞行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新鲜感,以及由此而生出的盖过一切思绪的好奇心。我试着挥动手臂,由“手臂”传来的感觉不再是枯燥的晃动,而是水一般轻柔的舞动。扑面而来的风携带着最自然的气息,被我的额头撞破,却又不甘心似的挟裹着我,触摸我的全身。

第一次尝试飞行的我无法稳住身体,再加上激动和兴奋的心理,使我数次失去平衡,被风吹得跌撞翻滚。当我从翻滚中看见几根黑色羽毛从眼前飘过时,这才想到自己的意识正附着在一只乌鸫身上。我对这只乌鸫产生了怜惜之情,不再乱动肢体。我发现,只要我不主动控制它,它自己能够安稳地飞翔。我安分地享受着乌鸫飞舞的身躯给我带来的快乐。

身躯下面的大地就像一块无边无际的油绿色地毯,中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所构成的图案。有许多动物在地毯上三五成群地觅食、玩耍。我的眼睛对准动物群中间的一块空地,身躯盘旋着快速坠落。这可把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胡乱控制乌鸫飞行了,赶紧挥动意识中的手臂,将身体回飞到空中。但是我后悔了,我记得以前观看乌鸫时,它们经常会降落到地上,然后跑跳觅食。这只乌鸫可能是饿了。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干预它,让它自由地做它想做的事。

失去一次觅食机会后,乌鸫不再把目光对着地面。它盯着一棵大树的树梢,唧唧唧鸣叫几声,箭一般飞过去。原来那棵树上正歇着另一只乌鸫,羽毛泛出暗灰色调,躯体稍觉细小,看来是雌性。这时候我才关心自己所附着的这只乌鸫的性别问题,我潜意识中希望它是雄性的,因为只有雄性乌鸫才会唱出美妙的歌声。

我的乌鸫轻飘飘地落在树梢上,盯着那只雌乌鸫看,灵动的眼睛随着头部的转动快速地更换着视觉角度。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尾椎骨似乎动了几下,这应该是乌鸫在使劲向上翘动尾巴。这是示爱的前奏,接下来要么是直接窜上去做那霸王硬上弓的事,要么是老老实实地歇在这里努力展示自己的歌喉。看来我的这只乌鸫是雄性无疑了。

忽然之间,数声婉转匀细的声音出自我的口中,我简直激动非常,然后才醒悟到这是乌鸫开始鸣唱。乌鸫能学其他鸟儿的鸣叫声,所以俗名“百舌”。但它的声音高低有致,承转自然,浑然一体。如果你听到外面有多种鸟儿在此起彼伏地鸣唱,那极有可能是一只乌鸫。诗人王维曾经称赞它们:“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

我的这只乌鸫正在自得地展示自己的歌喉,引得那只雌乌鸫扭转身体,唧唧叫了两下,跳到近处的树枝上。如果雌乌鸫一直对雄乌鸫的歌声感到满意,那么雄乌鸫的追求就很顺利了,有望在产卵期来临之前组建一个美满的小家庭。我从心里替我的乌鸫感到快乐,它就要成功了!

美妙的歌声让我心中的快意逐渐滋长,使我慢慢忘记自己附在乌鸫身上。我恍惚看见一些细小的精灵,这些精灵小得就像是生命基因,构成了灵动的自然世界。那会不会就是盘古人的端子?端子从一开始给我的感觉是类似原子的微粒,虽然触摸不到,但给人一种硬质感。现在我所看见的这种精灵却不像原子或别的什么粒子,它们更像是一种会活动的生命。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吧,说不定是我的眼睛因为激动而产生了一些液体,经过折射后在视网膜上所造成的幻象呢。不管怎样,我是愿意把这些东西当成精灵的。我的心灵徜徉在它们所构成的生命海洋中,感受到某种比量子世界还要美丽的、五彩缤纷的波弦。我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用我自认为最动听的声调来赞美我所感受到的世界。

歌声突然戛然而止,我的乌鸫停止了鸣唱,我也从精灵世界中惊醒过来。乌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一个正在飞翔的黑影,那是刚才那只雌乌鸫,它已经离开了。我的乌鸫似乎有点泄气,没有去追赶。

虽然雄乌鸫的追求经常会失败,但是这次给我的感觉却出乎情理。我这只乌鸫的鸣唱简直太完美了,完美得会令每一个欣赏的人也不由得跟着吟唱。实际上,我也跟着唱了……我也唱了!问题就在这里,我的意识又一次干扰了乌鸫,让它原本完美的歌声不断跑调。我现在有点沮丧,不过当时却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以为是另一个原因造成的。

当雌乌鸫模糊的身影停留在远处一棵树上后,我这只乌鸫的目光转向斜下方较远处的地面,那里有一头身躯庞大的雄狮。那头狮子用后肢撑着地面,像人一样站立,两只前爪向空中挥舞,好似在打西洋拳。我的乌鸫迁怒于这头狮子,双足在树枝上一蹬,快速俯冲到狮子的头顶上方。紧接着,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拉了一泡粪便,丢在狮子的头上。然后我醒悟过来——鸟儿都喜欢用粪便当武器打击敌人,这是脆弱而勇敢的小鸟与地面上的强敌进行战斗时的最有效武器。只不过这种方式让一个文明的人类体验出来,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我当时以为是这头狮子吓走那只雌乌鸫的,没有考虑它的距离那么远,不足以造成惊吓。我的意识与乌鸫站在统一战线上,再次向狮子俯冲。那头狮子虽然看起来凶猛,但是当它遭受一次鸟粪攻击后,像一个惊慌的逃兵似的向树林里奔跑。后来才知道,这头狮子是威廉姆斯意识转移的目标,鉴于文明人类爱干净的习性,他的意识在第一时间内驱使狮子逃离鸟粪的第二次攻击。威廉姆斯后来知道我的意识就在那只乌鸫身上,哭笑不得地说:“我咒骂瑞典人为什么拿这种乱拉屎的鸟当国鸟,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你这个中国人!”我当然反驳了,说他吓走了我的情侣,用粪便攻击他已经很客气了。

攻击完狮子后,我的乌鸫歇在另一棵树上,像一个得胜的勇士般尖声鸣叫。但它叫的时间也太长了,已经超出了欢胜与泄愤所需要的时间,比它展示歌喉的时间还要长。它就那么持续而单调地尖叫,声音在树木之间穿越,在大地上冲突,久久回荡。

我不知它为什么要这样,只知道它这个样子很反常。当我渐渐感到揪心时,它的叫声又戛然而止。我通过它的目光看到前方一棵大树,枝丫纵横,有几只鸟儿在上面不安地跳动。其中一个枝头上歇着一个孤独的黑影,看去像是另一只乌鸫。在我还没有分辨出来的时候,我的乌鸫双足猛地蹬起,双翅使劲扇动,向那棵树疾飞而去。

我祝愿它这次能够捕获那只乌鸫的芳心,尽管我还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只乌鸫,更无法知道是否雌乌鸫。但是既然我的乌鸫朝它飞去,那么十有八九是雌乌鸫。我回想起刚才沉浸在它歌声中的感觉,心情便回复到之前那种轻松愉悦的状态中。我期望这次更加完美。

奇怪的是,这种期望一直维系到现在。我的乌鸫到底有没有追求到雌乌鸫?我的记忆可能出问题了,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这之后的事情,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我疯狂地冲出了那座历史博物馆,为的只是看一眼外面的某只乌鸫。那只乌鸫从一个盘古人手上飞了起来,突如其来地朝我身上丢下一泡粪便。但我的心情却豁然开朗,似乎有一种解脱的意思。

我此刻竟然感觉乐观综合征模糊了,似乎不怎么起作用了。心理医生那句话又重现在我脑海中:“我都替你感到难受了,你却很快乐的样子!”她指的是游行队伍在我门外打砸我的宅院,目的只是反对与盘古人合作,他们认为我是盘古人和政府的中间人。是的,我已经感到难受了。

我努力往前回想,有一些事情慢慢清晰。在我冲出博物馆之前,我是从昏晕中醒过来的。那绝不是意识转移带来的副作用,因为其他人的状态都很好。当我醒过来之后,是盘古人首先说话,他好像一直站在我面前等待我苏醒。他说:“谢谢你!”

他很诚恳,说出了谢我的理由。他说我的体验为他们找出了问题所在,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否定了之前所默认的威廉姆斯的观点——从动物眼中消失并且无处不在,这并非与动物和睦共处的最好方法。至于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他没有说。

我不关心这个,只是朝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它怎样了!”我在关心那只乌鸫。

盘古人说:“它就在外面。”

然后我冲到了外面,看到了另一个盘古人手上捧着的那只乌鸫。这就是我意识转移时的那只乌鸫,我能感觉出来,这或许是因为我曾经就是它。一种莫可名状的解脱感随着它那一泡粪便一起砸在我心灵上,之前发生的事情豁然清晰——

带着我的美好期望,我的乌鸫以极快的速度向那棵大树飞去。我小心翼翼地抑制自己的意识,害怕一不小心干预它的行为,把事情搞砸。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惊恐,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一头撞在那棵大树的树干上。带着一声凄厉的尖鸣……

“为了解脱你的意识对它造成的精神分裂,它采用了自杀的方式。”眼前这个看起来透明如无物的盘古人说道,“我们会用快乐的情绪掩盖那段体验,以便让你忘记不必要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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