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齐黎将手中的馕饼掰得细细的，一点一点塞入口中，再慢慢反复咀嚼。西风卷着细沙粒打在他的脸上，随着馕饼一起进入他的嘴里，他能做的，就是将这些沙粒和嚼碎了的馕饼一起咽下。
沙漠之中，什么都是宝贵的，无论是馕饼还是口水。
大漠打熬了他的筋骨，也磨砺了他的意志，作为莎车国最好的向导，齐黎已经带领了数十支商队成功穿越过漫漫流沙。
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片沙漠，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些起伏不定的沙丘和碎石之下隐藏着什么危险。
将剩余的一半馕饼塞回褡袋里，齐黎抬头，用力嗅了嗅风的味道。
“不居征，小心点，我闻到了……危险的味道！”齐黎大声呼唤起来。
“你是说天上的那畜牲吗？”
名为不居征的莎车人站直了身躯，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头顶。
在他们的头顶，一只戈壁鹰正在盘旋。
齐黎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不居征轻佻的态度。在这片被汉人称为流沙之地的大沙漠里，轻佻乃是取死之道。
但他又不好说什么，他虽然是最好的向导，可是不居征则是最出色的武士，在驼队之中的地位，绝不在他之下。
不居征伸了一个懒腰，来到了骆驼身边，将挂在驼峰后的弓箭取了下来：“既然你嫌天上的畜牲闹心，我就替你除了它——”
天空中的戈壁鹰飞得极高，可不居征弯弓拉箭一气呵成，嗡的一声响，利箭破空而去，转瞬间，那只戈壁鹰连唳鸣都没有发出，就从半空中栽落下来。
它直接掉在齐黎身前。
不居征得意洋洋地收起弓，向齐黎一笑：“瞧，现在危险没有了。”
旁边的驼队护卫们纷纷叫好，齐黎却满脸沉郁，微微摇头。
“齐黎长者，你也太胆小了，这还只是流沙之地的边缘，哪里需要你这么小心？”不居征捡起戈壁鹰：“不过有肉吃了倒也不错，虽然这畜牲的滋味……”
不居征的话还没有说完，齐黎便飞快地趴下，耳朵贴在沙面之上，随后脸色大变：“不居征，快圈起来……！”
所谓圈起来，就是将驼马聚到一起，围成一圈，把人护在圈中，这是驼队遇到危险时的自保措施。不居征虽然嘲笑齐黎胆小，但是行事之时却是雷厉风行，齐黎呼喊后不久，所有的驼马便都圈在了一起，伏在了沙地之上。
但这并不能让齐黎安心多少，他伏在一头骆驼之后，偷眼向外望去。
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这群人服饰各异，但都用一块绿色的布巾遮住脸面。看到他们的模样，齐黎绝望地喊了起来：“匈奴人！”
对于西域三十六国的商旅而言，最可怕的并不是流沙之地，而是那些以劫掠杀戮为乐的匈奴人。
但是匈奴人逐水草而栖，甚少出现在这一带，齐黎不明白这些匈奴人，穿过漫漫大漠来到这片流沙之地以南做什么。
“哦呜！”
一匹骏马从匈奴人的队伍中冲了出来，马上骑士赤祼的胸前有个狼头标志。齐黎看到这个标志时，瞳孔又紧缩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更为绝望。
匈奴猎狼者！
狼群一直是匈奴人牛羊的大敌，这也使得匈奴牧民中出现了“猎狼者”。猎狼者要孤身一人追猎狼群，只有将狼群中所有的狼赶尽杀绝，他们才有资格在胸前纹上狼头。因此，每一个猎狼者比孤狼还要隐忍、凶残。
他挑衅的目光在驼队人群中扫过，然后向着身材最为高大的不居征一指。
这是在挑战！
不居征脸色发白，在莎车这样的小国，他是数一数二的勇士，甚至单说箭术，他也极有自信，可让他和纵横于草原大漠中的匈奴猎狼者对决，他半点信心也无。
“出来战，否则死！”猎狼者用生硬的西域语叫道。
不居征看了看四周，刚才还在为他的射术叫好的伙伴们，现在都往一旁躲了躲，让他独自面对匈奴人的猎狼者。不居征喉节抖了抖，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被护在圈子里的那个人。
被驼队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
这个侏儒戴着怪异的尖帽，留着长长的胡须，宽大的衣袍拖曳在地上，看上去非常古怪。
他是不居征带来的客人，团队之中，也唯有不居征知道他究竟有多强大。
面对不居征的求助，尖帽侏儒用手拖了一下尖帽，露出一个滑稽的笑。
“去吧，有我在，别担心。”
尖帽侏儒这一句话给了不居征信心，不居征挺身而出，在驼队成员与匈奴人的呼喝中大步上前。
片刻之后，七窍流血的不居征踉跄退后，倒在地上，他惊骇欲绝的目光投向那侏儒。
“为……为什么？”不居征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侏儒的鼓励，他根本不会去参与这场没有胜算的对决！
但他没有待到答案就气绝了。
“有我在，别担心，你死了我会给你报仇的。”侏儒从驼队中走了出来，带着嘲讽的笑意，朝死不瞑目的不居征说道。
匈奴猎狼者大步走过来，伸手去拨侏儒：“矮鬼让开！”
侏儒抬脸，又对猎狼者露出那嘲讽的笑：“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猎狼者非常讨厌侏儒的笑容，他决意要给这侏儒一点教训。因此大步向前，伸手要揪侏儒的衣领。
然而就在他的手抓住侏儒衣裳的同时，他的身体猛然一停。
他看到侏儒的嘴唇在飞快地蠕动，吐出某种奇怪的音节，而侏儒的手中多了一幅卷轴，这由不知名的动物皮革制成的卷轴被半展开，露出一枚镶嵌于其上的宝石。
随着侏儒那奇怪的声音，围绕着那块宝石的奇妙符纹闪动光芒，然后，猎狼者就觉得呼吸困难。他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当即跪倒在侏儒面前。
在驼队与匈奴人惊恐的目光中，猎狼者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死了。
恐慌在匈奴人中蔓延，他们不怕强敌，也敢于面对死亡，可这样无声无息的诡异死法，却让他们无法接受。
匈奴人慢慢后退，但侏儒并不想放过他们。
他举着兽皮卷轴，再度上前，口中喃喃念着某种语言。匈奴人纷纷同猎狼者一般，捂着自己的咽喉，无论是咒骂哭喊还是乞求饶命，都避免不了死亡的结局。
当最后一个匈奴人倒在地上时，侏儒回头向着驼队之人微微一笑，驼队之人骇然退后。
哪怕侏儒是他们的同伴，是雇请他们之人，他们仍然觉得恐惧。
“老鬼，你就这样看着我杀光你的手下？”侏儒开口了。
阴沉沉的笑声传来，向导齐黎惊惶四顾，却发现那笑声竟是从死尸堆里传来的！
一只手突然从尸堆中伸出，将上面的尸体推开。
这只手的主人站立起来，众人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齐黎敢对着漫漫黄沙发誓，此前在匈奴人当中，根本没有看到这位的存在。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每根银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苛，满脸红光，看上去有如婴儿。身上虽然穿着普通匈奴人的衣裳，但他起身后轻轻一抖，一件雪白的长袍便将他整个罩住，然后他举起手来，拄着一根长杖，从尸堆中走了出来。
他那根长杖吸引了齐黎的注意力。
杖身是虬结扭动的树干，上面有若隐若现的花纹，看上去的侏儒那卷轴上的符纹很像。更重要的是，长杖顶端镶嵌着的宝石，也与侏儒卷轴上的宝石有几分相似。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侏儒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嘲讽：“在匈奴人那里当大萨满还不让你满意吗？”
“当萨满哪里比得上成为真神？”白发老人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
他的长杖重重顿在地面上，长杖顶端的宝石突然发光，然后就看到地上那些匈奴人的尸体里，淡淡的虚影浮了出来。
那些虚影看上去与匈奴人生前一模一样，满脸都是扭曲痛苦之色。它们浮起来之后，仿佛是被旋涡锁定的树叶，纷纷飞向长杖，投入到那颗宝石之中。
宝石的颜色也因此变得灰了些。
“呵呵。”侏儒嘲讽地笑了笑：“你就是这样对待将你视若神明的属下吗？”
“他们视我为神明，我就让他们在我的神之国中获得不朽。”白发老人说了一句，然后第二次将长杖顿在地上。
驼队成员觉得不妙，转身就要逃，但是长杖顶端的宝石上灰芒闪动，炽热的沙漠气息也变得阴冷起来，驼队成员动作因之而变慢，全身血液慢慢凝固，须眉之上开始挂起白霜。
齐黎拼了命想要挣扎，但他的反抗只是徒劳，直到侏儒上前一步，举起卷轴对白发老人说“这个不行”，他才重新感觉到暖意，然后浑身无力地跪在沙上。
再看驼队的其余同伴，一个个都已经冻在了冰雕。
“为什么这个不行？”白发老人第三次顿下长杖，冰雕中一道道虚影被吸出来投入杖顶宝石，然后他将长杖指向瑟瑟发抖的齐黎。
“他是向导，我们想要最快抵达圣墓山，必须有他在。”侏儒说道。
“天书上记载，圣墓山，是众神聚会的地方。在那里，有无与伦比的珍宝，有绝色天姿的仙女，还有强大的力量与永生的秘密。”白发老人喃喃自语，向着齐黎笑了一笑。
如果没有看到刚才白发老人的手段，齐黎会觉得他的笑容和蔼可亲，但现在，齐黎只感到毛骨悚然。
“那么……”侏儒正要说话，他与白发老人突然间都转过头。
齐黎也听到，在他们转望的方向，隐约有铃声响起。
除了铃声之外，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随着这声音接近，齐黎只觉得这呢喃一般的歌声让人心荡神驰，面红耳赤。
过了会儿，一个身影从沙丘的另一端绕了过来。
齐黎痴痴地看着这个摇曳生姿的身影，目光有些呆滞。
这个身披轻纱的女子，赤着双足，白嫩的脚踝上套着两个金色的环，随着她的步子，金环上的小铃铛发出轻脆的声响，那铃声与歌声，便都是源自于此。
金环之上，同样也有着隐约可见的符纹。
“矮子，老鬼，你们先到了一步啊。”女子走近之后，向着侏儒与老人招呼。
他们原本认识，而且看起来相当熟悉。
“乾闼婆，你怎么来了？”侏儒与老人盯着女子，神情有几分紧张。
“众神于圣墓山的集会，我怎么会不来？听说那里有的是让人青春永驻的琼浆，有的是明媚温柔的少年，我哪能缺席呢？”乾闼婆一边说，一边妙目流转，看向呆在一边的齐黎，然后嫣然一笑。
原本就痴痴发呆的齐黎感觉自己要被这笑容融化了。
但是侏儒跳了起来，狠狠地扇了齐黎一记耳光，将齐黎打得鼻血直冒，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这才清醒过来。
“别被这婆娘的外表迷惑了！她在身毒，仅仅因为有人多看了她一眼，她就烧毁了一座一万人的大城！”侏儒冲齐黎嚷道。
“你那是旧闻了，最新的消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少女比她更为年轻美丽，所以她将一座十万人的大城夷为平地。”白发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齐黎浑身一颤，他不怀疑侏儒与白发老人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再次偷瞄了那女子一眼。
乾闼婆仿佛知道他在偷看一般，与他目光相对，挤了挤眼。
齐黎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了勇气，哪怕面对的是侏儒与白发老人这样可怕的存在。他挺起身，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这声音刚响时还离得很远，但结束时已经近在眼前。一个穿着奇怪黑衣，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中间。
他恭恭敬敬地向着众人点头致意，哪怕对齐黎也是如此。但齐黎却觉得，他看似恭敬的礼仪之外，却是自命不凡的高傲与漠视，甚至比起侏儒与白发老人对他的轻视还要让人觉得不适！
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面对跪趴在地上的蝼蚁小民。
“正好有些渴了，借一点血解渴，你没意见吧？”那黑衣人又说道。
“不许……”
侏儒才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已经抬手，从他的脖子下面系着的饰物上，光芒飞速闪烁，一道无形的风刃飞出，划过了齐黎的喉咙。
“杀他……”
侏儒才说出后面两个字，这个时候，黑衣人已经掏出一只水晶杯，从齐黎的脖上接血了。
黑衣人将杯子里的血一饮而尽，推倒齐黎的尸体，彬彬有礼地向侏儒道：“你说什么？”
“哎呀呀呀~”旁边的乾闼婆发出似叹似吟的声音。
侏儒的额头青筋直冒：“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如此！”
“不过是凡人，原本就是我们的羔羊，而且你的品味实在有些差，应该为我准备好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黑衣人缓缓说道。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杀死的是我们的向导，我们唯一的向导！”侏儒再也忍不住，他举起卷轴：“上古天书中记载的众神集会……！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参与的机会，我们成神的希望……！！你这是自寻死路！”
伴随侏儒的咆哮，诡异的声音从他的腹部发出，卷轴上的符纹随之若隐若现，那宝石也再度绽放光芒。
“你的毒术对我无效！”黑衣人冷笑道，身体浮空，向后退出十余步：“我操纵风之力量，我掌握着风的秘密，我是风之主宰，我就是神明本身！”
他一边说，一边张开手臂，在他身后，空气开始打旋，十多个由小型龙卷组成的气旋浮起。黑衣人向着侏儒一指，这十多个气旋化为风刃，向侏儒劈头盖脑地冲了过来。
“何必呢？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手，我们的力量，应该用在屠灭旧有神明之上！”拄着长杖的白发老人口中劝说，身体却迅速退离，远离了两个人的战场。
而乾闼婆则发出柔媚的娇笑，一边退后一边目光闪动，既没有劝说，也没有挑拨。
侏儒将卷轴一抖，他的身体突然间膨胀，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吐着绿色的烟雾，让他从一个小矮个，变成了一个被绿色烟雾笼罩的巨人。那些风刃劈在绿色烟雾上，震得烟雾摇摇摆摆，却始终没有散去。
“如果你还想着参与圣墓山集会，你就不该向我动手！”黑衣人再度抬手，几个更大的气旋又出现在他的身后。
“是你先无视我的意志，是你先向我发起挑衅！”侏儒化成的绿色巨人张口咆哮道。
从黑衣人的角度望去，看得到他海碗一般大的巨口之中，绿气翻腾，仿佛随时都会吐出一道绿光来。
“既然这样，就让我们来较量一下，看看我们究竟谁强谁弱吧！”黑衣人森然一笑。
他身后旋转的黄色龙卷越来越多，而他身下，侏儒化成的绿巨人身体上的绿色也越来越浓密。
“看看究竟是毒把风堵死，还是风把毒吹散。又或许~我可以一把火，把风和毒都烧尽？”一旁的乾闼婆美目流转，脚下铃铛轻响，五个火球出现在她的身后。
白发老人则重重一顿长杖，警惕地望向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此刻，他们突然感觉到脚下的沙地隆隆作响。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隆隆声就从沙地深处来到地表，轰的一下，沙丘炸开，漫漫黄沙扬起，在这纷纷飞扬的黄沙之中，一条赤色的巨龙破地而出！
最先出事的，是侏儒化成的绿色巨人。围绕在身边的毒气根本不能保护他，浑身虬结的肌肉也没有任何作用，他脸上才挂起惊愕之色，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就在一瞬间冲散了他身体外的绿色毒气。紧接着，这股力量摧毁了他的身体。
砰的一声响，侏儒化成的绿色巨人炸成了血雾，但那血雾还没来得及沾上巨龙鳞片，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蒸发、汽化，乃至化为最小的粒子消散在半空中。
紧接着是白发老人，他正巧背对着赤色巨龙腾起之处，他才扭头回望，那股无形的力量就已经抵达，他和手中的长杖一起被瞬间炸碎。
白发老人炸成的血雾才扬起，乾闼婆身体就倒飞起来。她反应机敏，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后退，可是巨龙身上的力量辐射得如此之快，即便她做出了第一时间的反应，却也被那力量追上。她头顶的五个火球瞬间膨胀起来，将她本人整个吞没。但火焰还没开始燃烧，她就成了第三个炸成血雾的人。
飞在半空的黑衣人看到这一幕，心念微转，正要念动咒语，指挥那些气旋将自己带走。巨龙已经破土腾空而起，他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便“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血雾。
巨龙看都未看他们一眼，甚至连缓上一缓都没有，就这样昂首冲向天际，飞向远方。
风携带着沙粒，很快吞没了一切，掩盖住所有痕迹。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