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度很惧怕母亲这个社会性角色。
我不懂,一个女人,为何能在顷刻间爱上一条陌生的生命。即便是自己的孩子。哪怕所有的文章都在歌颂母爱的本能性,那是一种在生死危难之际,一把推开自己孩子,牺牲自己的决绝。
我很质疑这种本能性,就像是警惕着所有的绝对真理。因为凡是真理,就必定存在超出范围之外的例外。
我的母亲是个例外。
她没那么爱我。
2
凡是恐惧,皆是来自个体的无能。我怕我无能去爱我孩子。就像是遗传厄运,遗传到打破本能的基因。
于是我去看,一个缺乏爱的孩子,会有怎样的人格。是如何在破碎的童年中,于一片废墟中建立自己的世界。
莱纳德——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莱纳德从一出生,就被当作一个实验的样本。作为研究人类心理和行为科学家,贝弗利给予自己孩子的爱,也是精准测量的。在她身上,很难见到母爱的超量和冲动。
如果说,这一切是贝弗利设计的无形试验,那么莱纳德用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当着实验室的小白鼠。
她理性又冷漠。无视男孩子敏感脆弱的自尊心,秉持着科学家的严谨,将莱纳德儿时的性幻想性冲动一一写进书里。
她强势又不善表达爱意。即便莱纳德长大以后,成为了加州理工大学的实验物理学博士,她仍然觉得,相比于自己其他的儿子,莱纳德的成就难以成为她的骄傲。
我在看big bang很难抑制住自己的愤怒,谢耳朵这个熊孩子啊!为何有这么多无理的要求,那么自私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就连丧权辱国的舍友合约,莱纳德也是一再割地赔款,一签再签。
也会忍不住心疼他,心疼每一次被分手的他。如果有机会,我会在4楼楼梯前拦住他,你第一次见她,别邀请对门的她过去吃饭;就算邀请了,也不要在心里默默想好自己未来和她孩子的姓名;退一步讲,即便这样,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要轻易说出我爱你,不要送她北极冰冻的雪花,不要在床上向她求婚。因为,她给不起你同等的爱意。
更多的时候,是难以名状的窝火。你何以不反抗?何以不决绝?每一次和谢耳朵闹得绝交时,为何总是你先低头认错?每一次被分手,为何penny一个吻就能让你忘记上次所受痛苦?
我曾有无数次冲动想跑进荧屏里,拉着他的衣领,恨铁不成钢,质问他:你为什么不长记性!
3
他太缺爱了。
他一生都在追寻童年缺失的母爱,以至于成年后,急不可耐地将相似的友情爱情一股脑地塞进裂在心口的洞。可童年那个洞啊,是个无底洞,除非时光倒流,否则将永远横亘在胸口。
莱纳德是悲哀的。
这份悲哀,追根溯源,来自贝弗利。
这份童年的不幸使他变得卑微。他在友情中卑微,他在爱情中卑微。一旦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要千百倍的报答回去。
谢耳朵在初见时救莱纳德,把他自制的“炸弹”扔进电梯里,也不曾举报他私自在公寓里做实验。于是其后,无论谢耳朵如何虐他,他始终记着。在两性关系中,他始终觉得佩妮是他高攀不起的女人,她愿意吻他,和他在一起,已经是他天大的运气。
他自卑有敏感,脆弱又感性。他长成了贝弗利的另一面。
4
编剧到底还是下笔太轻,现实中,更多的孩子,成长的无爱环境,是充斥着谩骂,冷漠,暴力,压迫和控制,并非能做到莱纳德一样,从一而终,逆来顺受。
有的父母,拒绝爱上一个生命,拒绝分割自己的生命,拒绝无条件的付出。有的父母,一生都在追寻自身的完整性,她一个人来到的世间,她离去时,也只愿意一个人。她有自己的骄傲。
香港女作家黄碧云,一生都流离在异国他乡。那个会跳弗朗明戈的女子,那个穿梭在南非炮火连天中的女子,在自己小说中,晦明晦暗提到自己的童年。
自十五岁离家,到父亲离世,其后二十余年间,她只见过他三面。
如此决绝,如同削发断骨。
父亲同姊姊讲:你妹妹脾气那么硬,我只对她一次不好,她便十多年不来见我。
而那一次,她被倒吊在窗户前,父亲拿着木棍,疯狂地朝着她的双腿抽打,棍子抽打下去,就现了红痕,痕上有血,几条红痕相叠,血就流了下来。其后他打得喘着粗气,像踢一只死狗般把她踢开。
而更多孩子,更大的概率,是在第一次被伤害时,就埋下隐隐的仇恨,到后来,反抗,能够一把抓住父亲施虐的木棍。
我会在某一时刻突然醒悟,不再顺从,她的独裁。
5
我曾经疯狂想逃离我的母亲,世界那么大,哪里,哪里都好。只要没她。
我曾经发誓不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女人。冷漠,无爱。她不爱我的父亲,那个被她称作浪费了她整个青春的神经病,在离婚后,更是撕破嘴脸,破口大骂。
她常常冷冷睨着我说,你像极了你父亲。
我无数次梦见她的眼神,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冷冷的,刺透我的灵魂。冒着冷汗,猛地坐起。四周漆黑,寂到能听见秒针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从一开始的顺从,到后来,也学着用最恶毒的语言回击。我是那么了解她,以至于可以轻易用话术伤害她,看着她发愣,气到颤抖,溃不成军。
她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
我不觉得痛,只觉得脸上火辣,我捂着脸瞪她,心里迎来久来的报复的快感。
我变得无比强悍和自私。
6
我终究还是成为了她。她的人生还是像一面镜子般映射在我身上。
在缺爱的成长环境中,那个稚童,从来都有两条路可走。
一个是顺从,成为家庭下暴君统治的牺牲品,从此阉割一切明媚人格。一个是反抗,以暴制暴推翻她的独裁,自此顺理成章称为第二代暴君。
这两条,看似天差万别,其实殊途同归,皆是悲剧。
这看上去像个怪圈,何以结束这人生的悖论,结束悲剧的延续。莱纳德在终季说,
我原谅你,母亲,如果你在当初,不得不接受我这样的孩子,那我也得接受你原本的样子。
我甚至讨厌自己,居然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来原谅你。
真正的自我救赎,从来不是以暴制暴,而是慈悲。
谅解母亲从来不是为了谅解母亲,而是为了谅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