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前,布里洛不请自来了几个德国士兵,他们也不攻击,让你没有正当理由率先出枪。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陆陆续续地在这里驻扎营地,用温水煮青蛙的柔和政策,潜移默化地把这里变成了又一个集中营。他们在广场周围拦了一圈两层楼高的电网,驻兵把守,并分配有早中晚班的巡逻,俨然已经反客为主了。
他们不会禁止出入,只会盘查你外出的目的。但他们要来了人口户籍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的记录,如果有人出去后再不回来,他的家人会被枪毙,如果他已经没有家人,那就会有运气不好的人被枪毙。
罗宾有几次骑着自行车送邮件会经过那个广场,他每次都会带一束鲜花。卡罗先生说,不会有人向抱着鲜花的人开枪的。 更何况,德国军队似乎不认为机密文件会交给一个十三岁的邮差,而大部分士兵不会阻拦一封虽情真意切、但无关紧要的信,所以罗宾鲜少被盘问。
有一段时间,肺结核忽然大肆传播,不断有死讯从附近传来,电报和广播也在报道。战争已经让人痛苦麻木,疾病只是随之而来加剧疼痛的一个附加伤害。罗宾已经很久不接活了,士兵不让他出去,这个时候的邮差是传播病毒的有力工具,放他到处跑可不是个明智之举;另一方面,寄信的任务也少了很多,人们对这个新上任的、尽职尽责的小邮差很有好感,不会为难他。 过了一段日子,疫情得到控制,人们得到放行的准许,积攒了一个月的信件瞬间倚叠如山,罗宾的假期结束,瞬间变得忙碌起来。
有一回,一个来自巴斯的残疾士兵托罗宾给他的军队送信,他叫艾布特,在伦敦战役中失去了左腿和右臂。罗宾一般是不会接这样的活的,太危险了,他愿意坦然地承认,他是热爱生命的。但艾布特十分坚持、软硬兼施,又给他出主意:不会被发现的主意和被发现后逃脱的主意。他的说服是很有煽动力的,最终罗宾接受了这份违背原则的不合理请求。 他去卡罗先生家要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把信件藏到了密密麻麻的枝叶和花瓣里,又用今天的伦敦日报包裹起来。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这份孤独的征程。
罗宾尽量像平常一样,穿着亚麻色的风衣外套和一双破了不合脚的小皮鞋,骑着他那辆松松垮垮的脚踏车,一颠一颠地出发了。除了一束更鲜艳、更稠密的花,我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他想。为了安慰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脏,他只得在心里周而复始地演练被询问的对话。
“嘿,小邮差,你今天的花束很漂亮啊。”今天是那个黑头发的士兵巡逻,他应该会这么问。
“谢谢,先生。这是布莱姆送给他在伯明翰的母亲的,今年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只能一个人过生日。”罗宾会这么回答,顺便表达合理的无奈与同情。事实上,如果这个士兵查证一下户口本,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布莱姆这号人,据艾布特说,细节可以使谎言变得可信。罗宾也这么感觉,但他不喜欢撒谎,这会让他很不舒服,好像变成了一个大人。他只是个孩子。
“是这样的啊。那你一定要快点,生日礼物是绝对不可以迟到的。”黑发士兵应该会这么说,然后迫不及待回到营地去换岗,不会细致地追诘。
如果他发现了那张信件,你就快跑,往南边的树林跑,我会在那里接济你,送你去另一个集中营。记得带上信件跑,否则如果被德国佬发现了,另一个集中营也会认得你并送你吃枪子的。这是艾布特告诉他的,但他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也不打算相信他。所以,他想,我是没有失败的余地的。
这可以算作罗宾的第一次革命战役。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他除了送一些不痛不痒的亲属信,还没有为自己的国家真正出力。这是他革命道路的第一步,他不知道这条路能有多长,虽然为自己祖国做贡献的感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但他还是希望这条路能够短一些,再短一些,最好明天就到目的地。
他胡思乱想中已经骑过了这个广场,没有人拦他,艾布特为他精心准备的剧本也就没有派上用场。他上了桥,一块小石子被车轱辘压飞,落到了干涸的河道里,发出微小的落地声。
罗宾松了口气,肌肉稍微放松,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想起来了曾经见过的一个试图反叛的伯明翰人,他叫斯达克,给过罗宾一块干瘪的黑面包,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交集。他从乱葬岗一个死去士兵的衬衫里偷了一把仅剩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在半夜孤身试图闯进营长的营地。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据说那天半夜先是有一声枪响,亦步亦趋的是尖叫,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机关枪扫射,最后归于宁静。他为他的狂妄付出了代价,也为他的勇敢赢得了尊敬。幸好那天罗宾睡得很死,什么也没听见。
现在,罗宾已经过了桥,从硬邦邦的水泥地走到了宽敞的泥土路上。泥土扬起的尘埃会模糊人的视线,会鞋底打滑,被战争所讨厌,但罗宾却喜欢极了,他喜欢和战争对着干,喜欢一切战争不喜欢的东西。 他的心脏彻底落了地,脚踏实地的安全感让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现在已经到了正午,炎热的太阳煎熬着赤裸的世界,企图让大地痛苦不堪。荒无人烟、穷乡僻壤奠定了自由的基础,干燥平稳的空气给骑车减少了许多阻力,疯狂的野草争先恐后地扎根在土地,天空是晦暗但干净的灰蓝色。没有硝烟,没有枪声,只有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链条在哗啦作响;安静地像是一场午觉,好像干什么都可以。
他抬起屁股,腿部发狠地用力蹬脚踏板,骑得飞快,几乎要把这个漫长夏天落在身后。 前面是一座被轰炸过的城镇,昔日的和平和美好已经变成废墟,顽强的杂草代替了娇弱的鲜花,腐食动物泛滥在墙缝与泥土里,猖狂的沉默吞噬了热闹。罗宾并没有什么感触,这样的废墟他见过很多,早已麻木了他的悲哀,他只是在庆幸自己的好运,因为经过废墟要比经过集中营安全。
过了这块废墟,他只需要再穿过早已停工的纺织工厂的墙洞,就可以看到一个加油站——也是废弃的,战争期间好像除了战争本身什么都已经停滞。加油站的油桶里已经空了,它的顶端有一个狭长的裂口,他只需要把信件投进去,过几天就会有线人收取,也许会有另一个像罗宾一样的邮差继续这项接力赛跑,但这和他都没有关系了,他的任务就此已经完成了,他到时候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屋子里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藏到床底,然后好好地休息一下午。
他像一颗有命在身的子弹,飞速奔向自己的目标。可罗宾还是太年轻、太粗心大意了,没有想到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废墟里会有路过的人。他没有减速,在一个直角转弯处马失前蹄,和另一个同样骑着脚踏车的德国士兵撞了满怀,两辆车子进行了壮烈的亲密接触后双双倒地,两个主人也狠狠地砸向地面,荡起阵阵飞扬的尘土,只有生锈的链条还由于惯性而继续转动。
罗宾率先回过神来,被石子硌伤的膝盖露出血痕,微弱的疼痛隐隐约约的刺激着罗宾的神经,但他大脑一片空白,所以继续保持沉默。
“你没事吧,小兄弟。”那个士兵也缓过来,他有一双温柔的绿眼睛,但脸上的一道蜿蜒曲折的伤疤破坏了这份美感,让罗宾有些害怕,他张张嘴,继续选择最安全的沉默。 士兵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着说:“我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人,你知道,现在太热了,还很危险,你是我见过最敬业的小邮差了。”他瞥见散落一地的信封和一束美丽的鲜花,便弯腰想帮他捡起来。
罗宾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束散乱一地的康乃馨。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行为会引起了这位士兵的怀疑,所以他尽最大努力不去抬头与士兵审视的眼睛对视。他面不改色地又去快速捡信件,祈祷他不会把目光聚焦到康乃馨上。他不太确定那个纸条有没有露出来,但他不能去检查。现在的一切剧情发展都没有排练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帝祷告。
“那束花很漂亮,你要送给谁?我可以看看吗?”不知道是不是罗宾的错觉,这位士兵的声音明显地冷硬了下去,而且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他伸出手。
“可以的,先生。这是布莱克要送给他母亲的,他得了肺结核,这次不能陪母亲过生日了。也许以后也不能了。”罗宾慢吞吞地整理报纸,拖延出足够他慢条斯理说完这句话的时间。
“那真是遗憾,不,不用给我了,它很好看,替我跟你的朋友说一声祝福。”士兵听到肺结核后就缩回了手,还不易察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变得着急,把自行车扶起来,“我得走了,小邮差,上帝保佑你。”说完,他便扬长而去了。
罗宾等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士兵的身影为止,他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他爬了起来,把信件快速捡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向前骑。但他这回很小心翼翼,在转弯处会先脚踩刹车。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他投完这封任务信件后,又到一个很偏僻的河流旁,把康乃馨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撕掉扔进水里,目送缓缓的溪流把花瓣送向更远的地方,他才骑上脚踏车继续护送其他安全的信件。
傍晚他回到家,火红的日落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要穿过大不列颠的整个国土,一直蔓延到康乃馨花瓣入海的河口。
晚上,罗宾点着昏暗的柴油灯,在他的日记本上写到:我今天说了一个成功而且聪明的谎言。撒谎是如此简单轻易地奏效了,让我很庆幸,也有点害怕,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我想这就是一个成熟的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