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去看看汪曾祺的烟火世界,一场家常小宴席,走起……
家常语言
汪曾祺的语言是很简练的,他描述一件事一个人或是一件物,都是多一个字太多,少一个字就讲不清楚,刚刚好。
有些作者以文字的精巧繁复见长,但在汪曾祺的作品里,你却很少能看到语意深奥的长句,大多都是简单的短句。就算是在抒情的节骨眼上,他也好像生怕别人嫌他啰嗦,不肯多写一个字。
尤其在他的散文中,个人感情的抒发来得十分简洁。回忆小菜慈姑,他说“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慈姑,并不想”,简短三字“并不想”,不禁让人感叹,这人真够利落。
回忆到情深处,他也只说两句“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简短却叫人感动。
汪曾祺抒情,往往是几个字就明确了态度,毫不拖泥带水,反倒显得格外有力,那是一种通透的力量。
他还常使用一些方言将民间趣事表达出来,比如“婆媳吵嘴,儿媳妇跳了井。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一段,令人捧腹。
又如,写玉渊潭放蜂人的妻子:“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
除此之外,写作中他多用口语化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事对物的看法,直率地表露感情,甚至用了一些俗话粗话。但读者看了却往往并不觉得低俗,只觉得“带劲儿”。
比如那段常被人拿来调侃的描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又比如,他为祖母大伯母等编了珠花,便感叹“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
且不提文学理论中早有作品关乎作者性格之说,直从汪曾祺的文字中就能很自然地可以看出他的个性。什么个性呢?直率,好玩,善于从日常生活挖掘意义……这些都有点抽象,不好想象,我便暂且称将它之为富含烟火气。
有人可能觉得我故弄玄虚,但试想一下,在天将晚不晚时,闻到隐隐约约的炊烟或煎油味儿,谁心头不会为之一暖?这气味又是很寻常的,每天都有,每处普通人家聚居的地方都有,够得着,也看得懂,没有疏远感。
如果要进一步说明汪老作品的个性,私以为可以拿北京人来做个比喻。
汪老在文中虽多有对北京人做作行为善意的嘲弄,但我倒认为,他很像个地道的北京人。且不说文学理论里的京派作家,就民间传统的认知,北京人大多是很会玩儿的,幽默、不拘小节、能侃善吹。
汪曾祺生于江苏高邮,那里实际上是典型的温润水乡。但汪从小就是个会玩的人,在大年初一,少年汪曾祺爬到树上摘下腊梅花,用在店铺里偷学来的手艺,拿铜丝给穿成珠花,送给伯母等人,竟讨得大人们欢喜。
他爱玩儿的个性深深渗入到了作品之中,他自己觉着有趣儿,使读者看了也觉得好玩儿。这种强大的趣味力量使得他的作品经久不衰。
说这许多,我其实是想告诉大家,读汪曾祺的作品尤其是散文是很轻松的,不需要有多深的文化底蕴,不必经过多老练的文字训练,大概可以说是会认字就行。
烟火植物
汪曾祺认识很多植物,谈起它们还头头是道――看过汪曾祺散文的人可能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植物是汪曾祺散文中占比很大的一类主题,当代很多出版社还专门搜集他作品中的植物类散文编辑成册,比如我们上期提到过的《人间草木》。
中国文人与植物的联系向来很紧密,屈原的香草,周敦颐的莲,陶渊明的柳与菊等等,他们大多是拿这植物来抒发志向与传达精神。
但汪曾祺是个富含烟火气的作家,他写植物很少有托物言志这一层目的,他纯粹是为了好玩而写植物,记录它的生长习性、特征或奇异之处。
他写植物其实是写生活,我们都生活在植物的包围中,草木在我们周围随处可见,生活中的趣味大多也都藏在植物里。
上期介绍过,在动荡的年代里,汪曾祺在多地辗转,因此他也写过很多地方的植物。
在童年的故乡,荷花和夏天相连:“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
在青年时代的昆明,鲜花和青菜一样必不可少,“近日楼有一个很大的花市,卖花的把水灵灵的鲜花摊在一片芭蕉叶上卖。鲜花皆烂贱。买一大把鲜花和称二斤青菜的价钱差不多。”
在晚年安定的北京,“二月里刮春风。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葡萄出窖。”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汪曾祺笔下的植物之所以是好玩的,还因为他联通了古与今,现实与想象。看到眼前的植物,他想起往昔的植物,联系到古诗文中的植物,又联想到大大小小的人。
于桂花,他想到的是《红楼梦》,“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人称‘桂花夏家’。”
于茶花,他谈起了汤显祖,“汤显祖把他的居室名为“玉茗堂”。俞平伯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玉茗是一种名贵的白茶花。”
视觉小宴
会玩的人一般都会吃,被贬的苏东坡发明“东坡肉”,辞官的袁枚四十年搜集得一食单,而汪曾祺活过几个时代,不断写着怎么“吃”。
除植物之外,食物也是汪曾祺散文中的另一重要主题。他笑称“我是个‘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的”。
前文已述,汪曾祺一生辗转暂居过很多地方,甚至还出版过一本集子就叫《旅食集》。丰富的暂居经历给了他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也因此精通各地饮食。
汪曾祺常拿不同地方的饮食来进行比较,记录步骤、特征,得出一些自己的评论、心得。这和前几期推荐过的《随园食单》很像。
实际上汪曾祺和袁枚的志趣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爱玩儿”的人,在平淡的生活中也能变着花样玩,尽管汪曾祺的境遇远没有袁枚那么顺利。
汪曾祺关于食物的描写中,也有类似随园食单的写法,唯食材与步骤重,引经据典来提供参考而少添评论,三言两句,力求简洁。
比如,《家常酒菜》一篇全是对各式样下酒菜做法的记述,关于松花蛋拌豆腐一菜,他写道“北豆腐入开水焯过,俟冷,切为小骰子块,加少许盐。松花蛋(要腌得较老的),亦切为骰子块,与豆腐同拌。老姜在蒜臼中捣烂,加水,滗去渣,淋入。不宜用姜米,亦不加醋”。
又比如,他从“段成式《酉阳杂俎·物革》云:‘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斫脍,縠薄丝缕,轻可吹起。’得出古代菜肴“切脍”的形态“看起来是片和丝都有的”。
但汪曾祺对食物的描写远不止食谱,他对饮食的描写,就好像一道菜已经“入了味”的菜,精彩。读汪曾祺的散文,实则相当于来一场实实在在的烟火小宴,一大桌家常菜,温馨,实在。
一道家常凉拌菠菜,也可以写得活色生香全,“先碎切香干(北方无香干,可以熏干代),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虾米、姜末、青蒜末,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上,如宝塔顶。好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菠菜上桌,将调料轻轻自塔顶淋下。吃时将宝塔推倒,诸料拌匀。”
云南名小吃过桥米线,值此冬季读起来甚至有些许暖身效果,“汤看来似无热汽,而汤温高于一百摄氏度,因为上面封了厚厚的一层鸡油。把生片推入汤中,即刻就都熟了;然后把米线、生菜拨入汤碗,就可以吃起来。鸡片腰片鱼片肉片都极嫩,汤极鲜,真是食品中的尤物。”
我们常说,“饮食文化”,的确不错,饮食不仅承载着一个地方的民风民俗,汪曾祺笔下的食物,也有意无意地承载了一个地方的风俗民情。
比如同样是炒米,同物却不同俗,“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
有过在草原地区工作的经历,他说:“我在内蒙古学会了两句蒙古话。蒙古族同志说,会说这两句话就饿不着。一句是‘不达一的’——要吃的;一句是‘莫哈一的’——要吃肉。”
老北京传统小吃豆汁儿(绿豆加水碾磨,用淀粉滤出后的剩余残渣发酵制成)“是什么味儿?这可真没法说。这东西是绿豆发了酵的,有股子酸味。不爱喝的说是像泔水,酸臭。爱喝的说:别的东西不能有这个味儿——酸香!”
关于饮食,汪曾祺还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而饮食观念之下,是他丰富生活经验的积淀和个人生活哲理的体现。
从宏观上看,他认为“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而若论下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渴思饮”。
关于一些抽象的味觉体验,他说“要解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我的家乡以为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籽(一种由虾卵加工而成的食品)。”
“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一个受到欢迎的人,大抵都是包容开放的人。汪曾祺的文章虽很少有通篇都在讲大道理的,他也很少用长文表达个人的感情,但偶然流露出的态度,却让很多读者都喜欢上了这个“老顽童”。
汪老流传得最广的一句话便是“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
最后借由此句,祝愿大家也能学学汪老,什么新鲜事儿,都不要急着下判断,先去尝尝,先去试试。
主笔:阿丘
编辑:如沐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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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汪曾祺的作品通俗易懂,语言简练,表达率真、口语化,风格轻松平实,但也有人说他的作品没有什么“内涵”,你怎么看?评论区说说你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