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在死神手里转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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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自己还年少,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一直在死神手里转圈……

一、死神的先遣队:运煤船

      17岁那年的夏天,至今还记得是8月29日,天气很炎热。在假期中无所事事的下午里,我们楼里的七、八个小伙伴忽然心血来潮,想去上游的宗坝“放”下来。“放”是我们对水面漂游的爱称,把衣服用塑料袋密封好,捆在游泳圈上,然后人仰于水面顺水而下。

      宗坝在岷江上游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地方,陡急的岷江河水经过宗坝的宽滩释放激情后,多数时间里都温和的下行着,一直流到宜宾城边的三江汇合处进入长江。

      我们一行最大的是23岁的舅舅,最小的是我的弟弟15岁,我是倒数第二,但我的游泳技术最好,从五岁学会游泳,每年夏天都是在江里泡过的。

      我们在路上拦住了一辆好心的拖拉机,嘻嘻哈哈在车上摇晃了半个小时到达宗坝边上,车上好像刚拉过煤,我们每个人脸上、手上都黑乎乎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个不停。

      到了江边,没想到江水已经暴涨,最窄的江面都有三四百米宽,原来碧绿、清透的岷江水浑浊泛黄的扑腾着急浪。但我们没一个人想到危险什么的,兴高采烈地直往前冲。曾经晒满鹅卵石的的浅滩现在已经被强行的水流分割成好几块,水势很湍急,虽然多处水刚过膝盖,但我们几乎都站立不稳,趟过四五条两三米宽的小溪后,我们一起出发的队伍已经被急流拉成了长长的散兵线。我们原本的意思是大家一起游到河中,再顺水一起往下“放”。但经过急流的筛选后,却只有我一个人游到河中,进入了岷江的主航道。我回头看时,他们多数还在岸边几米远的地方,但离我已经二三十米远了,而游泳圈都在他们那里。

      由不得我等待和思索,河水急涌而来,把我进一步步推向江心,我一个人却也只好顺着水从河中往下“放”。“放”出不一会,忽然发现有船开上来,是一艘中型的运煤船,拖着三艘驳轮,因为是逆水,船行得并不快。我猛然紧张了起来,以前虽然也曾在船边游过多次,但那都是停在岸边的屯船,自然不 可怕。但这个船是开动着的,听有经验的大人们曾经说:船的螺旋桨很大,开动时会在船尾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人往船下拉。虽然全身都在江水中,但我却急汗上涌,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我拼命往岸边划水,希望能够摆脱以人击船的悲惨命运,但一点用也没有,浩汤的水势还是轻易的摧毁了我的努力,把我朝船的方向直冲过去。我不停的朝岸边游,但却一米一米更接近船了,转念之间就到了船边,我急中生智,在靠近船的一瞬间,屈腿猛力的一蹬船板,想借用反作用力往外逃生,但刚离开一点,又被水流固执地送回到船弦边,我只好用手用力撑着船舷,避免自己被卷到船下。

      终于,河水即将把我带离第一条船,但却更加危险,紧接着的是主轮用钢绳相连的拖轮,它们之间不到五米的距离有如生死玄关,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到拖轮的船底去,于是在快到第一条船尾部的时候,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扑,几秒之后我幸运的被冲到拖轮的舷边,我的脚几乎是本能地弯曲着,在接近船舷一刹那时死命一蹬,再借着反作用力以手撑着船舷,不让自己被吸向船下。这个时候,船往上行,河水往下流,在几十秒的激烈挣扎中,我仿佛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凭着本能撑着船舷,任水流带我向船的尾端。一口气还没喘匀,眨眼间,第二条船过去了,马上又是第三艘船的同样考验,我亡命豕突地挣扎着,服从着命运的指引又挣脱着命运的摆布。三艘拖轮像是命运对我布下的连环杀,每一秒我都可能会死,每一秒江底都在伸出无数巨大的黑手,准备把我拉进江水深处永恒的黑暗世界。

      虽然在清凉的河水中,但我的汗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它们从头上一直往下流,在我的眼眶里和泪水混合而流,并从此成为岷江水、长江水乃至于更遥远的海水中的一滴。

二、桥墩是死神的看家狗

      好不容易躲过三艘拖船,我已经快虚脱了,正想松一口气,但耳边的却传来越来越大的轰鸣声,我才发现我正被水冲向一座铁路桥的桥墩,这座桥离我们下水的地方有十几公里远,没想到在生死时速的冲击下,我刚躲了三艘船就已经看到了桥墩对我发出第二张死亡邀请函。

      此刻的河水像一条平躺下来的瀑布,而悬崖下试图拦截飞流的桥墩虽然无力拖住河水的片刻西行,却像张着嘴等待咬我入口的地狱。我从未有过在桥墩下游泳的经历,何况是大河中的桥墩,这里水的冲力大得无法想象,我还没想出一点办法,就很快接近桥墩了,这时的声音大的像雷鸣,劈出无数个张嘴的妖怪要吃掉我!几乎是本能,快挨近桥墩时我也是死命弯腿,再拼命蹬!然后借助反弹力往外游,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想我一定要游出去!我一定要游出去!在桥墩上我反复的屈膝蹬腿,机械的划水,连续几十下,才仿佛离开了桥墩一两米远,但混乱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又把我顽固的推回桥墩,我挣扎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三五分钟,也许更长,但仿佛用了一生的时间,我才脱离开那个比魔鬼更有磁力场的桥墩。

      可是我还没有缓过神来,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像夜枭的狞笑一样又冲耳而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勉强抬头一看,我竟然已经又被冲到到第二个公路桥前,这两座桥隔了几公里,怎么水里距离这么短?!我想对不公的老天爷发出诅骂,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来。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多愤怒片刻,我又一次来到桥墩下,在这地狱的磨刀石上,我被反复地绞勒出每一分精力去抵抗无尽的研磨,当我觉得自己像一把越来越小的钥匙即将捅开地狱的大门时,江水才停止了它恶作剧一样的游戏,把我从桥墩边一笑带离。

三、死神和我拔河

      我累极了,翻身换成仰泳,在水面躺一下,想歇口气!却又忽然发现我竟然被冲过了汽车码头,过了汽车码头后,岷江水将垂直冲进长江,在三江汇合处,那个地方每年都会有很多浮木和浮尸聚集,是乱流和冤魂共同主宰的世界,所有行过那里的船都要非常小心地绕过,一不留神就会出事故,人一旦要是被冲到那里必死无疑!

      我不禁发出天要亡我的哀嚎!可是不管怎么悲愤我还是不可抗拒地被水冲走着,我只是机械地划着水,手和脚早就不像我自己的,我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划啊!划啊!

      我在河中像一片树叶一样被冲着,或者更像一片快燃烧完的枯叶,用最后残存的形状飘荡着。在下意识里,我突然想到,我还要经过一段相对平缓的游泳区,因为这里沙滩较平,所以被规划成了游泳区,每年夏天游泳的人很多,这可能也是我最后的生命自救区。我努力把头抬出水面,远远的看见有人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我鼓足余力,再次往岸边游,不知道划动了多久,我发现我依然在河中的主流里,我必须游出这股水,不然我会没命的。我拼命游啊!我声嘶力竭的发出叫声!可是岸还是离我很远,人离我很远,他们小得像蚂蚁,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

      眼看着我就要被冲过游泳区了,而我离岸边有两三百米,而三江汇合处却会越来越近!这时,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朝河中游来!好像是游泳队的何教练,也许他要游到河对岸?!那他可能会经过我身边!我一下子觉得又有了希望,于是打起精神加大力度向他靠近,我一定要请他帮帮我!我往里游了几米,他也逆水往上,离我越来越近,终于,他到了离我十几米的地方,我大声叫:“何教练!何教练!何教练!……”

      但他的头却一直埋在水中,我叫了十几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离我最近的时候只有十米!可是他就这样埋着头从我身边游过,而我很快就被水流冲得与他擦肩而过!

      我欲哭无泪!绝望像尖刺一样扎满全身,但我已经没有了痛觉,我只是累,只是无力,只是机械地划着水。

      我的动作越来越慢,人也越来越脱力,我很想休息!很想停下来在哪里睡一觉。

      比死亡更恐惧得是对死亡的恐惧!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高叫:不能停!不能停!不能被水冲走!不能放弃!

      就在绝望和拯救的轮渡争夺中,我换着自由泳、蛙泳、仰泳,以至于不知道姿势的滑动。水呛进鼻腔里,我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任两眼呛得通红,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我看见自己被冲过了接近金沙江口的过江缆车,我想:这下完了!我虽然还是机械地往里划动着,但已经觉得永远划不到岸了。

      忽然,我发现身下的水好像不再把我往下游带了,它们竟然开始往里回了!我在所有的努力都成为泡影的最后时刻,游进了最后一个回水坨!我一下子看到了活的希望,已经消失得无影踪的力气又重新迸发,我拼命的滑动水往岸边游!

      岸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向我靠近,终于,我的脚踩到了大地!

      我瘫倒在水里,脑袋半栽在水中,除了勉强把嘴和鼻子露出水面,我连多挪一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四、死神的对面坐着爱神

      我在水里不知躺了多久,才感到仿佛有人在踢我,我慢慢睁开眼睛一看,是妈妈!她已经沿岸找了我2个多小时,脸已经难看成了青黑色,她仿佛大声地骂着我什么,可是我听不清楚。不管她骂什么,我觉得这都是最动听的天籁,我含笑流泪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涌出了我人生的第一句诗:幸福就是能亲眼看见有人在为你哭泣,甚至叫骂。

      又缓了一阵,我的“游泳敢死队”伙伴们陆续也来到我身边,他们低垂着头,却掩饰不下发自内心的喜悦。

      又歇了好久,我才被大家扶着往家走。当时夕阳已经躲进了对岸的山下,天边剩下了淡淡的金线,我突然觉得这个黄昏美得惊人,是的,我从没看见过那样朴素而惊心动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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