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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希明真想痛快地骂上几句,发泄一下自己的私愤,永昌西坪的谈迁确实搅得他焦头烂额。市里三番五次的调度加压,钉子户就在那儿扛着大旗死活不走,让自己夹在中间,两头受着气。其实也不能完全责怪动迁居民不搬离,A城商业区的黄金地带少说也要每平七八千,非给人家折半的价格来进行货币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百姓嘛!问题卡在这儿,还让我这个负责景华区动拆迁的总指挥咋开展工作?情又何以堪?
路希明的神思恍惚,这回算是真正写在了脸上,其实在林华盛他们面前也用不着过多掩饰。他苦笑了笑,“我们巴不得眼前就能够彻底净地,然后让项目启动!可是这永昌西坪剩下的172家钉子户和3家企业,个个都是难啃的骨头儿啊。”
方颐达笑着把话接过来,“正因为是难啃的骨头儿,才让政府挑大梁嘛!但陆区长您放心,如果需要,我们华盛置业集团会在资金上给予极大支持。”
提及资金支持,路希明不禁心头一热。钉子户能否最终搬离,还是归结到一个钱字。想想也是,这变通补偿标准、组织人员谈迁等,哪一方面能不需要钱?
“动迁是问题,但也不应该成为阻碍项目启动的重大问题。”林华盛眼皮没抬,一脸平静,把话抻出好长,沉缓的语气中渗透着斩钉截铁,“但凡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是个问题,拿这块地皮而言,既然我们已经看好了项目的未来前景,那现在注入点、花费点都不算什么。”
林华盛回转身轻声对方颐达说,明天再设立个专门账户用于动拆迁过程中的其他支出,这笔钱交由陆区长使用。
路希明急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样做绝对不合适。”
方颐达笑着进言,“陆区长放心吧,不会让您犯错误,您只有这笔钱使用的建议权。”说完瞟了一眼林华盛,见林华盛没动声色,继续表示这样做的安全,因为政府官员做事讲究的就是“安全”两字。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林华盛的鼻孔里传出一个很细微的声响,立刻警觉地咽下了话。
方颐达下面表达的话即使没说,路希明心里也非常清楚。商人就是商人,永远讲究成本核算,林华盛注入的每一笔资金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是要求回报,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换句话说,尽管永昌西坪动迁的这笔费用,按理儿应该政府先期支付,林华盛没必要这样义务性的舍出,但之所以这样做,自有他内心盘算的小九九儿。
路希明背后曾听谭雪介绍,林华盛的商业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赌”。上世纪末,他放弃公职,投身商海,属于“赌”;亚洲金融危机之时,他选择了谁都没看好的矿山开采,属于“赌”;在矿石高涨的时候,他却转手卖掉,又毅然进入地产开发,也属于“赌”。而每一次的“赌”,他都以赢作为收场。所以在路希明看来,林华盛根本不是在“赌”,而是发挥着他非同一般的大智慧。那么,他这次对永昌西坪先期的毅然注入,包括这五百万,也应该算是一种“赌”吧。
路希明转念又在思考上午和栗钧平交流时所提到的焦点问题,就是谁来承接永昌西坪钉子户的谈迁任务。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觉得华盛置业集团不行,别看他们实力了得,但毕竟是在省城注册的企业,在A城没什么影响,未必能让老百姓买账。但华盛置业集团如果在资金上给予大力支持,他们出钱,别人出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午间的这次约见草草结束,时间虽短,但主题却异常明确。宴后,方颐达不好意思地一再向路希明表示,今天太仓促,改日子一定跟陆区长好好切磋一下酒。林华盛在旁也说,我这个人不拘小节,场合上的一些繁文缛节,我不懂,更不讲究,请陆区长见谅,但通过今天短暂的相晤,能够看得出来陆区长是个很懂生活情调、头脑又非常有见地的人,等日后再聚时我们可以完全撇开商业话题,聊聊别的。方颐达趁机加话进来,林董在绘画上有很深的艺术造诣,不妨……哪知被林华盛一句“好了”堵住了往下的介绍。
企业有同军队,讲究的是绝对服从。林华盛的举手投足之间,确实持有一种与其他商界人士不一样的东西。他既有不苟言笑、老谋深算的大城府,又有不落凡俗、清雅古拙的一点儿小超然。路希明不禁窃窃私笑,心想这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不但个性极强,还身怀超凡技艺,难怪他总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那副油画呢。
个性归个性,但总体来说,路希明跟林华盛的初次谋面,还是在一片友好愉快的气氛下结束。
只是临别时不经意地瞥到一个小细节,令路希明感到有些不爽,甚至萌生了一丝醋意。几个人起身离座时,谭雪看见林华盛衣服后背上有些褶皱,便上前轻轻拉了拉。动作虽然正常不过,但见两人目光相对时流露出的一点儿亲昵,让这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变得不一般了。
回去的路上,路希明内心不住地谴责自己对谭雪的过于敏感。和路希明比起来,谭雪想的可没那么复杂,等路希明回到单位坐定不久,电话就紧跟了进来,“哥哥,今天真的很感谢你,知道吗?你的一声应允等于我跑了半年的活计儿。”
或许是因为路希明思想仍停留在那个拉衣襟的亲昵动作上,语气便很轻淡,“那你说吧,今天怎样犒劳我?”
“犒劳?”谭雪没听出路希明语音的异样,还以为他又在使出惯常的耍逗伎俩儿,便撅起嘴,“我今天这里提供的只有素食。”
素食?一听谭雪这样说,路希明转而被逗笑了,也在暗自嘲笑自己心眼儿的狭小。
谭雪进而说:“哥哥,你就省省吧,透支你的身体,我真的于心不忍。”
谭雪说的倒是句实话,路希明每次过来都没管住那家伙儿,虽然有时事先约好了只吃“素食”,可闹腾到最后还是改换了吃荤。说来也奇怪,每次见到谭雪,路希明都像一头挣脱出牢笼的困兽,不知哪来的劲头儿非要折腾个够不可。
但路希明心里明白,男人一过四十,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最近几次“交战”时自己就出现了力不从心,这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事儿。可谭雪那头儿呢,尽管嘴上“不要、不要”地极力抗拒着,但短兵交接上之后便占据了主动,弄得他常常丢盔卸甲、折羽而归,也许应验了那句“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正当虎狼之际的谭雪让存在剪刀差的路希明身体岂能招架得了。
所以午间饭局过后,连日来的劳顿加之路途奔波和谭雪昨晚提供的“荤食”让路希明整个下午都有些恍恍惚惚,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临近下班时分才从办公室里屋的床上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因为刚才睡得正香之际,几个顶着市里某某大局官衔的好哥们儿频繁地打来电话,美其名曰知道他从北京刚回来,想给接风宴请,实则无非就是为晚间饭局找个借口而已。路希明均以“累了”断然谢绝,弄得这几个哥们儿直纳闷儿,这不是你路希明平日的打法啊。实际上,路希明是真不想出去了,一方面他再去应酬,身体委实吃不消,另一方面他今晚必须得提早回家。
说路希明累了,这话不假,不仅是身累,心更累。这几天去北京招商,单位积压了一批等待处理的事情。刚才办公室秘书小丁见他的房门开了,送过来一堆文件,他简单翻阅一下,心便有些发烦。每天纠缠于这种繁杂事务,听信于各种吆唤使作,又往来于酒桌上的觥筹交错,生活意义到底何在?
路希明靠在背椅上静默了好久,才缓缓地直身走到窗户边。此时外边一片灰茫茫的,失去了原有的天蓝和树绿景象。
临出单位门口,路希明给佳诺打去电话,说自己今天回来了,整个下午几乎都埋没在约谈、调度、接待、商讨应接不暇的事务工作中,这才倒开空告诉你。他的语气低缓,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佳诺手持电话,也没有表现出夫妻久未见面而有的喜悦,平静地听完,又平淡地问他,晚饭是不是在家里,还要不要为他做一下准备。路希明说不了,不在家吃,然后又试探性地问佳诺,我俩很长时间没去看看老太太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不想佳诺却说这些天正急赶着整理一个学术文集,让他自己去。
佳诺的拒绝让路希明感到极其不舒服,他认为婚姻生活中彼此都需要为对方着想,要顾及到对方和对方亲人的情绪和感受,懂得承让和包容,这样两人才会和气而不惹口舌,反之做事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就是内心自私狭隘。他觉得佳诺的有些做法谈不上是自私,但肯定是不明人情事理。
陆妈妈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两人,所以当只看到路希明从电梯里独自出来,不免急切地问,“佳诺呢?她怎么没和你同来?”
“她在家正赶写一篇论文,可能是学校着急要吧。”路希明说得很勉强。
“也是的,她哪能差这点时间啊!”老太太一边把虚掩的门关上,一边慈爱地数落道,“希明,不是妈妈说你,去北京这么多天怎么连个回音儿都没有,还不如人家佳诺,时不时地把电话打到这里呢。”
听到佳诺常打电话过来,路希明阴沉的脸方才有所转晴,“我到北京开了几天会,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回来就奔这儿来了,您儿子哪能像您说的那样呢,我不关心妈,那能关心谁啊。”路希明笑着拍拍老太太的肩膀。
“别介,别竟挑好听的唠。常言道,有了媳妇忘了娘,谁知道你关心谁!”老太太撇完嘴,从路希明手里接过他脱下的外衣,轻问,“希明,这次去北京咋没让佳诺也跟你一起去呢?”
“她去干啥?我又不是闲逛,到北京参加招商洽谈,是在工作。”
“那她跟你一起去也不会碍着你啥事啊!趁你们不忙时,也好去那个叫什么什么的医院做做检查。”老太太狠劲地白了一眼。
“哎呦妈,你说我哪有时间啊,北京的这几天让我焦头烂额,还有那闲心。”
“什么闲心?怎么叫闲心呢,这才叫你俩的正事儿!你俩平时总是忙忙忙,都多大年龄了,还……你说,你们什么时候能让我也抱上个大孙子啊!”老太太气愤地说着,看路希明闭起了嘴,转而又神兮兮地贴到他的耳根,“哎!希明,人家都去北京做什么试管婴儿,要几个能有几个,咱楼上你张姨的女儿年龄都四十了,做完手术还怀上龙凤双胞胎,你说怪不怪。”
“妈你就别操心了。”路希明清楚老太太的心思,每次来总免不了在这个话题上转来转去。老太太打小儿就在农村生活,子孙后人传递香火的观念很浓。
“你说我能不操心吗?没有孩子的家庭,怎么能叫一个完整的家呢?每次跟你们说这事儿,你们都跟没事儿似的。要是佳诺身体有问题,咱就去看去治,要是她身体没问题,那就让她给我抓点紧。”老太太还是绕不过心里的这道坎儿。
“好好好,就听你的,但这事急不得啊!再说我和佳诺也不是没努力过。”路希明边说边进到另一间卧室里。
这是路希明以前居住的房间,除了墙上增加了已故父亲的照片之外,其他的设施摆放一如从前,自打父亲离世之后,多次劝说老太太跟自己一起住,她都死活不肯。她不是适应不了新的生活环境,而是恋旧和在这里触景生情,能时常回忆起跟父亲在一起的情形。
路希明从书桌抽屉中翻出一摞旧书,从里面抖落几张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他跟谭华小学毕业时在学校操场上的合影。照片上,他俩身后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咧着嘴在偷影,虽然距离较远,但一看便知这个小女孩就是当年的谭雪。
老太太进到房间看见路希明手里的照片,轻声叹道:“唉!过去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他们谭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路希明没加思考,顺嘴一句,“谭华和他父母已经不在了。”
“啊?你说什么?他们都不在了?”老太太吃惊不小,立刻又追问,“你听谁说的?消息会不会错?谭华可是跟你同岁啊。”
“小雪说的还能有假?”
“你怎么见过小雪?”老太太更加吃惊。
一看自己说走了嘴,路希明急忙作掩饰:“小雪?她……哦,我们通过电话,她还让我给你问好呢。” 算是应付了过去。和谭雪这种尴尬的关系,属实令他难于启齿。
等到路希明简单地介绍完谭雪一家的变故后,老太太唏嘘不止。“唉!可惜了了,他们一家可都是好人啊,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