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震中原的千年古刹,在一个游客止步的后院里,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和尚面对面的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案几,正煮着水。
青年拾起白布,将水壶提起:“三沸了……” 老和尚轻轻点了点头:“行事便如烧水,一沸,不过空穴来风,二沸,不过初露端倪,三沸,方是证据确凿……少年之戒在燥,切莫忘了。”
青年轻轻将沸水掺入了壶中,语气不咸不淡:“凡事哪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等到证据确凿的那一刻,能够空穴来风,便值得搏一搏了,初露端倪,便是出手的时候,证据确凿……那证据,也不过是成事之后的锦上花罢了。” 老和尚笑了笑,轻轻捻动手里的念珠:“数人握镜有不成魔者,镜非照魔乃造也,可瞥见而不可久视。”
青年握壶的手微微颤了颤:“老和尚,人说你易理高深,玄学精擅,我看来,你行事做人的本事,更在易理玄学之上。” 老和尚笑了笑:“世人多庸碌,愈是位高权重,愈是贪生怕死信命惜福,自然喜欢求得老和尚说个一言半语……有求于人,自然要礼下三分……不然老和尚哪儿来的老茶清泉相招待。” 青年掺上茶,笑得三分诡异七分放荡:“老和尚,真不知道是谁第一位叫你大师的,那位仁兄必然是个傻子,就你这亏心缺德的模样,哪儿半分有得道高贤的模样。”
老和尚轻轻啜了一口茶,赞许的点了点头:“你这话,和当年那位故人一模一样,狂妄自负,目空一切……”
青年啜了一口茶,轻轻笑道:“今日拜访,本就是为了替故人了结当年的约会,看看你是不是活得好好的,也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个老家伙活得很好。” 老和尚欣慰的点了点头:“故人多智、惜福、无欲……安好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是今日你前来,不是那么单纯吧。” 青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表情无喜无悲:“照着老家伙的意思,是让你来给我看个相,有什么便说吧,听着呢。”
老和尚细细打量着青年的五官:“眉毛太硬太直,双眉如剑,偏生三分清秀之意,却又带着倒八字,眉间距堪堪一指,玄……” 青年下意识的挑了挑眉毛:“一个眉毛都有这么多门道,老和尚倒是稀罕人物。”
老和尚摇了摇头:“眉毛太硬太直,做人行事必定强硬固执……带了三分清秀,凭空生了三分温柔冷静……倒八字眉毛乃是桃花泛滥之像,用情必定不专……眉间距不过堪堪一指,心胸必定狭窄……”
青年下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指环,面带笑意的看着老和尚:“继续。” 老和尚直视青年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愈发的严肃:“眼角长,略带笑意,必是风趣幽默之人……形状似圆似方,看似凤眼,实则鹤眼,为人足智多谋,清高孤僻……双目看似无神,实则无情,即使笑容满面,双目依然清寒,心防甚重,似自卑,似自负……”说到这里,老和尚闭上了嘴,似笑非笑的看着青年。
青年饮尽杯中的茶,干笑两声掩饰着心中的窘迫和慌乱:“自古就有传言,但凡名士,皆擅长观人望气,本以为是戏言,不想确有其事,今日得见,幸甚!”
老和尚得意的笑了笑:“你小子就不用跟我掉书袋掩饰尴尬了,这观人望气,纯粹就是江湖骗子的手法,可能细微处有大用,于根本,甚是无益……那范增也是千古名士,却没看见楚霸王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这观人望气之术,啧啧啧,变数太多,不可尽信。” 青年目光灼灼的看着老和尚,语气带着三分阴冷:“还请大师不吝赐教,什么才是于根本有益的东西。”
老和尚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老和尚不吃这套,就这几根烂骨头,也折腾不出什么,我且问你,长孙无忌、房玄龄、李林甫、王安石、蔡京、王阳明、严嵩……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 青年顿时一怔:“共同点?你是说他们都位极人臣?”
老和尚还没说话,青年就否掉了自己的看法:“不会,这么浅显的东西你不会拿出来问我,你的意思是……学派?对嗬,他们都是儒家的,而且都有很深厚的儒学修养!” 老和尚赞许的点了点头:“才思敏捷,眼光犀利,世兄的好孙子啊。” 青年瞟了一眼老和尚:“大师,你就直说了吧。”
老和尚淡淡说道:“东方哲学不外乎就是诸子百家那一套,而西方哲学体系则多种多样,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约莫两分钟,青年才回过神来:“东方的哲学是教人立身处世,加强自我修养,而西方哲学是教人如何行事,如果说东方哲学是‘道’,那么西方哲学就只是‘术’。”说到最后,青年声音越来越大,眼神明亮而充满了自信。
老和尚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刚才那几个古人,他们都学的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君子之道,之所以有的人是治世能臣,有的人是倾国佞臣,不过是因为行事作风不同。”
青年茅塞顿开:“一个人成功与否,是看他的‘道’,而非‘术’。学好了小学课程,顶多是在升初中的时候能够考个不错的成绩,但是学会了勤奋和脚踏实地,则可以把许多事情都做好,这便是‘术’与‘道’的区别!” 老和尚目光灼灼的看着青年:“你凡事不循正轨,已然入了魔障!《资治通鉴》、《战国策》、《六韬》等典籍信手拈来……做事天马行空,行事剑走偏锋,弱冠之龄便搏出一个妖邪诡异的名头,盛名之下,早晚为其所累。这些‘术’你习得再多看得再透彻,也不过是小道,若是不懂道,如何才能登堂入室!”
青年一脸不屑的看着老和尚:“解缙、徐渭、孔融……哪个不是圣贤大儒?又有谁得了善终?连个自保之力都没,也算是名士风范?!”青年语调顿时拔高,眉目间尽是暴戾张狂。 老和尚轻轻拨动着念珠,嘴里兀自喋喋不休:“痴儿,痴儿!世兄让你来寻我,便是存了让我点化你的念头,杀伐过甚,终究是劳神伤身……小小年纪便早生华发,终日夜不能寐,你还不回头?”
青年倒上一杯茶,面带笑意的看着老和尚:“大师,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我那猥琐闲散的四哥,也未必就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吧,我站的位置是这样,我如何不狠,如何不毒……”青年虽然笑语盈盈,但是语气中的三分森冷怨恨之意,是丝毫没有掩盖住的。 老和尚无奈的摇了摇头:“强硬固执,孤高自负,老和尚要劝动你,倒是没这个本事了!不过还请你多想想,那诸多老家伙们,谁可曾像你一样?阴谋诡计不算什么,若想登堂入室,你就要学会用阳谋。堂堂正正,以泰山压顶沛莫能御之势将对手打得万劫不复,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当年的范蠡张良、徐懋公刘伯温,谁不是如此这般。你既然自比张良韩信,那就拿出那么几分名士的风范出来。跟疯狗似的到处攀咬,像毒妇一样斩尽杀绝,你就不觉得你一身腥臊,又小家子气又像太监么?明代东厂的那些个公公们,倒是你这般模样。看你面皮白净,模样俊秀,阴损恶毒也有那么七分火候,喊你一声公公不过分吧。”越到后来,老和尚的语气越刻薄。
青年轻轻摩挲着戒指,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和尚:“大师倒是好口才啊。” 老和尚也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看你这冷静沉稳,皮笑肉不笑的架势,确实很有几分九千岁的风采啊。” 青年眼角微微跳动,已然动了真火。
老和尚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本性压抑成这样的,老和尚这样讽你你也不动气,小心憋出内伤……对了,你记住,没人要求你做什么保护什么,那些只是你人生的附属品,不是枷锁。” 青年微微摇了摇头:“我自然懂得,可是我这个人天生犯贱,戴上就不想取下来了。” 老和尚无奈的笑了笑:“神剑出炉,锋芒毕露……但愿时间这位铁匠能够再为你铸造一副掩盖锋芒的剑鞘吧。”
青年顿时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和老爷子一模一样。” 老和尚挥了挥手:“老了,今天和你聊了这么多,也困了,你退了吧,我要歇了。” 青年抄起茶杯,一口饮尽杯中的水,朝着老和尚微微点头示意,径自朝着禅房外走去。
刚打开禅房的门,老和尚的声音忽然想起:“对了,最后送你一句话——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
青年悚然动容,转身朝着老和尚长揖到地,然后恭敬的退出禅房,轻轻合上了房门……
夕阳西沉,禅房花木,却少了那份曲径通幽的意境,多了三分功利世俗的浊气,青年长吸一口气,重新挂起了谦和的微笑,大步朝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