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若柳絮因风起
——咏雪古诗词赏析(一)
王传学
雪花是冬天的名片,雪花是上天赐给大地最奇妙的景观。在古诗词的意象中,雪花是被吟咏较多的冬天景物。
早在《诗经·采薇》里,就有描写雪景的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全诗写一位被遣的戍边兵士从出征到回家的历程,笼罩全篇的情感主调是悲伤的家园之 思。这四句,是诗中情景交融的名句。“依依”、“霏霏”这两组叠词,不仅把柳枝的婀娜多姿、大雪的飞舞飘扬描绘得十分具体生动,而且非常形象地揭示了这一戍卒的内心世界。这是写景纪实,更是抒情伤怀。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戍卒深切体验到了生活的虚耗、生命的流逝及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然而,上述种种忧伤在这雨雪霏霏的旷野中,无人知道,更无人安慰。于是,“雨雪霏霏”的景物描写,更加重了全诗的悲伤意味。
东晋时,宰相谢安和他的侄儿、侄女咏雪联句,留下一段佳话:
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安)
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朗)
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道韫)
这是一则千古佳话,表现了才女谢道韫杰出的诗歌才华、对事物细致的观察和具有灵活的想象力。据《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及《世说新语·言语》篇载,谢安寒雪日尝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安欣然唱韵,兄子朗及兄女道韫赓歌(诗即如上),安大笑乐。
谢安所乐,在于裙钗不让须眉,侄女之诗才,更在侄子之上。谢朗少有文名,“文义艳发”,“博涉有逸才”。所以叔父出韵起题,侄子即为唱和,正见其才思敏捷。平心而论,“撒盐空中”亦不失为一种恰当的比方。雪,以其粉白晶莹飘散而下,谢朗就近取譬,用撤盐空中拟之,虽不高明,也差可形容了。然而,聪颖的妹妹并不迷信兄长的才名。她觉得,以盐拟雪固然不错,但没有形容出雪花六瓣,随风飘舞,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的根本特征。于是,针对兄长的原句,她作了大胆的修正:“未若柳絮因风起。”
柳絮,作为春时景物,有似花非花,因风而起,飘忽无根,满天飞舞的特征。谢道韫将此来比拟北风吹起漫天飞雪,堪称契合无间。取柳絮可比其形言其大,点明当时的“雪骤”之景,而“因风起”更指出它随风飘舞、漫无边际的自然特点。由此较之,雪花柳絮,可谓是异迹而同趣了。如此再看“撒盐空中”的比方,则未免有些局促见肘了。
比喻的要旨在于贴切传神,新颖入妙,这正是谢道韫此句高于她兄长的地方。但是,真正的佳句名句之所以千古流传,播传人口,更重要的还在于它能通过形象传达出作者内心的思想感情。谢道韫的这句诗,其佳处不仅在工于设譬,还在于透露出女才子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情怀。她将北风飞雪的严寒冬景,比作东风吹绵的和煦春色,正表现出女才子开朗乐观的胸襟以及对美好春光的由衷向往。谢道韫的联句不仅得到她叔父的称赏,而且还受到在场嘉宾的一致赞许。这次联句,遂传为一时佳话,谢道韫从此也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节选)中写的雪景,自然传神: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此诗开头四句,写自己隐居家中,销声匿迹,与世隔绝,四顾没有知己,只好白天把“荆扉”长闭。接下来节选的四句写景。景有“凄凄”之风,“翳翳”之雪。“凄凄”来自“岁暮”,“翳翳”由于“经日”,轻淡中字字贴实。四句中由风引起雪,写雪是重点,故风只一句,雪有三句。“倾耳”二句,千古传诵。其妙处在轻淡之至,不但全无雕刻之迹,并且也无雕刻之意,落笔自然而兴象精微,声色俱到而痕迹全消,不见“工”之“工”,较后人一意铺张和雕刻,能以少许胜多许。下面四句,紧承风雪叙事:写寒气侵衣,饮食不足,屋宇空洞萧条,没有什么可娱悦的。最后八句,议论作结:表明自己操守和志向。赠诗敬远事,“寄意”于“言外”,只有敬远能辨别此心“契合”之道,归结诗题,又露感慨。
此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俱以情渗透其中。尽管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但终以情为主,而情偏没有直接表露。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把层波迭浪变为定流清水,陶诗的意境,自然达到了极顶的深厚和醇美。
再看南朝诗人吴均的《咏雪》: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
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不见杨柳青,徒见桂枝白。
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雪花在空中飞舞,轻盈地飘落在庭院的树枝上,洒落在房屋窗帘的缝隙里,凝结到台阶上,像花一样堆积在一起。可是这明明不是杨柳青青的春天啊,只见桂枝变白,像春花一样。
不知这飞舞的精灵挂在了谁人的眉梢上?又落在了谁的心头?望着这飞舞的雪花,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之情不由得萦绕心头。
诗人以花喻雪,描写细致,睹雪思人,情意真挚。
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岁暮》中的“明月照积雪”,与下句构成写景名联: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这是一首岁暮感怀诗,时间又是在寂静的长夜。在这“一年将尽夜”,诗人怀着深重的忧虑,辗转不寐,深感漫漫长夜,似无尽头。
诗的开头两句,以夜不能寐托出忧思之深,用一“苦”字传出不堪禁受长夜难眠的折磨之状。但对“殷忧”的内涵,却含而不宣。
这首诗据“年逝觉已催”之句,当作于其晚年(他死时年仅四十九岁),诗中所谓“殷忧”,并非单纯的对自然寿命的忧虑,而是交织着人生追求、社会人事等多方面矛盾的复杂思绪。用“殷忧”来概括其深重复杂的特点,是非常确切的。
三四两句是殷忧不寐的诗人岁暮之夜的所见所闻。明月在一般情况下,是色泽清润柔和的物象,诗中出现明月的意象,通常也多与恬静悠闲的心态相联系;即使是忧愁,也常常是一种淡淡的哀伤。但明月映照在无边的皑皑积雪之上的景象,却与柔和清润、恬静悠闲完全异趣。积雪的白,本就给人以寒凛之感,再加以明月的照映,雪光与月光相互激射,更透出一种清冷寒冽的青白色光,给人以高旷森寒的感受,整个高天厚地之间仿佛是一个冷光充溢、冰雪堆积的世界。这一句主要是从色感上写岁暮之夜的凛寒高旷之象。下一句则转从听觉感受方面写岁暮之夜所闻。“朔风”之“劲”,透出了风势之迅猛,风声之凄厉与风威之寒冽。着一“哀”字,不仅如闻朔风怒号的凄厉呜咽之声,而且透出了诗人的主观感受。两句分别从视、听感受上写出岁暮之夜的高旷、萧瑟、寒凛、凄清。
作为对冬夜的即景描写,这两句确实是典型的“直寻”,即对眼前景物直接而真切的感受。由于它捕捉到了冬夜典型的景物与境界,给人的印象便十分深刻。但这两句的真正妙处,却不仅仅是直书即目所见,而且由于它和殷忧不寐的诗人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契合。诗人是在特定的处境与心境下猝然遇物,而眼前的景象又恰与自己的处境、心境相合,情与境合,心与物惬,遂不觉而描绘出“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的境界。明月映照积雪的清旷寒冽之境象,似乎正隐隐透出诗人所处环境之森寒孤寂,而朔风劲厉哀号的景象,则又反映出诗人心绪的悲凉与骚屑不宁。在这样一种凄寒凛冽的境界中,一切生命与生机都受到沉重的压抑与摧残,因而它也不妨看作诗人所处环境的一种象征。
五六句即由“积雪”“朔风”的摧抑生机而生:“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运,即一年四季的运转。随着时间的运行,四季的更迭,一切景物都不能长留,人的年岁也迅速消逝。值此岁暮之夜,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正受到无情的催逼。这两句所抒发的岁月不居、年命易逝之慨,是自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的慨叹以来,历代诗人一再反复咏叹的主题。谢灵运诗中,这种人命易逝的感慨也经常出现,成为反复咏叹的基调。这首诗则比较集中地抒写了这种感情。由于这种迟暮之感与诗人的“壮志”不能实现的苦闷及岁月易逝的忧虑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由“明月”二句所描绘的境界作为烘托,这种感慨并不流于低沉的哀吟,而是显得劲健旷朗、沉郁凝重。
再看南朝诗人鲍照《学古诗》中的下雪:
北风十二月,雪下如乱巾。
实是愁苦节,惆怅忆情亲。
(《学古诗》节选)
此诗表现诗人在寒冷的冬天对亲人的思念之情。为极写对两小儿女的思念,先以漫天苦雪为引,既是愁苦时节,加之思亲之情郁郁不得解,故与小妾寻欢作乐,是借酒浇愁意。诗首“北风十二月,雪下如乱巾”两句,交代时间,描写环境,烘托了岁末苦寒、思亲心切的气氛。
南朝诗人谢朓《阻雪连句遥赠和》(节选)中的积雪,极写雪的阻隔带来的艰难:
积雪皓阴池,北风鸣细枝。
九逵密如绣,何异远别离。
诗的意思是:深厚的积雪让深深的水池变成白色,呼呼的北风吹得树木的枝条发出响声。多条道路被大雪堆积得像刺绣一样密实,朋友之间难于来往,这与在遥远之处互相别离又有什么不同呢。
《阻雪连句遥赠和》是南朝诗人谢朓和朋友江革、王融、王僧孺、谢昊、刘绘、沈约七人的联句诗。该诗每句五言,每人四句,共二十八句。开头四句由谢朓创作。“遥赠和”显示该联句诗是作者们以通信方式互相赠和的。因为诗作者谢朓、沈约、王融都是创造“永明体”的代表人物,所以该诗讲究声韵格律,清新通畅。诗的内容是对“阻雪”景象的种种描述,写了被大雪阻路不得前行时人们的心情和想法。
阻雪,是指被雪天阻隔或者被大雪阻隔,无法行走。谢眺和各位好友,以阻雪为题所写的联句诗,各用华丽的语句,描述了雨雪天时的风景:大地冰冻;大风呼啸,雪花和碎冰飞舞;房檐冰柱冻结;人们喝酒取暖,无法相见;踏上雪地,只能徘徊,无法通过,非常劳累;只能幻想雨雪天过去后的美景。整篇联句诗,既给人们晶莹剔透的享受,也让人们体会到雪的阻隔带来的艰难。“北风鸣细枝”一句,用北风吹得树枝发出声响形象地写出了北风的凛冽,烘托了天寒地冻的环境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