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棉皮鞋

我和宝东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朋友。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在五年级。等我上了五年级的时候,他还是五年级,这样我们俩就成了同班同学。虽然他比我的年龄大上两岁,个子也比我高得多,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俩成为我们班里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候电视上刚刚开始放映港台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当时每家每户条件都比较差,买不起电视机。每个村里的大队部里一般会有一台,村民们晚上吃过饭都到大队里去看电视。我们学校夏天晚上不上课,到了冬天就会有晚自习了。每天晚上,我和宝东先到学校里点个卯,瞅见老师不在,我们就要偷偷溜出来,就到村里的大队部看《霍元甲》,看完电视再回去。

和他一样,我们班连续几年留级蹲班的学生多得是。那些留级的学生不光是年龄比我大,个子也比我高许多。不知道是我天生欠揍,还是那些人没事儿就爱欺负人,几个家伙经常看着我不顺眼,老是欺负我。我个子小,力气弱,打不过他们,就向老师告状。一回两回还行,时间一长,次数多了,老师也不再当回事儿。

一开始我只能忍着,后来交了宝东这个壮汉朋友,那几个家伙被宝东警告了几次,再没有一个冲我找茬儿。这几个孩子的家都在学校所在的村庄,我和宝东都是另一个村子的,不光是我,其他村里的学生也经常被他们欺负。但宝东不怕他们,只要下了课,就和他们经常打架,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

我父亲在镇上的工厂上班,我母亲喜欢听戏,父亲就在镇上的供销社里给母亲买了一台留声机,让我母亲在家听。这部留声机是带摇把儿的。大哥喜欢听歌,除了唱戏的片子外,还买了好多好多流行歌曲的片子。

宝东和我都特别喜欢听歌、唱歌。每次他到我家来邀我上学,只要我还没有吃完饭,他就一边等我,一边打开留声机,放上片子,摇足劲儿,一边听一边跟着唱。每个片子都配有歌曲的名称和歌词,我们俩抄了满满的两个本子。

后来我们一起考上了初中,还在那个村,但却不是一个学校,新的学校和小学隔得很远。这个学校离我们村相对近了一些。这更方便我们俩逃学了。当年的冬天,他的爸爸去世了。他爸爸在世的时候是我们村的支书,也算德高望重。人走了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快就一天不如一天。

没多久他就辍了学。我因为父亲要托人把我送到镇上的重点中学,觉得再继续在那里熬时间没什么意义,春节过后我也退了学。他退学后挑起了家里的大梁,每天早出晚归做生意,根本没有时间再玩儿,我则在家复习,准备参加学校里组织的入学考试。虽然在一个村,那段时间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面。

86年的秋天,我在父亲的帮助下入了学。正式入学后每周六的下午和周日没有课,学生们一般都要回家。每次回家,我都要去宝东的家里找他玩儿,他一般很忙,忙着买羊,宰羊。他忙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晚上回家吃过饭,我一般还要再回过头找他,有时候夜里就和他住到一块儿,一熬半夜,听他胡吹,我也跟他聊学校里的事儿。

他那段时间生活得很不如意。他已经到了十七岁,在农村,像他的这个年龄,已经开始找对象了。但因为家里的条件不是太好,连着相看了几个,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他给我吹嘘我们一起上小学的班花高玉红喜欢他。经常偷偷地看他。可他心不在焉,不以为意,现在很后悔。

他告诉我家里安排的相亲的女孩儿没有一个他喜欢的,他就喜欢高玉红!哪天有时间他要去找高玉红,当面告诉她他喜欢她!要是她家里不同意,他就带着高玉红一起远走高飞。他一边说,我一边听,可是我们俩那时几乎天天在一块儿,实在不记得高玉红啥时候对他来过电!

初中二年级,我们班的班长那段时间老欺负我。他们家在我们村的东边,每周回家的时候都要从我们村的南边公路经过。有一次,面对这小子的得寸进尺,我忍无可忍了。回家的时候,我跟宝东说了这件事儿,商量好周六放学后,在半路上等着他,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下一个周末,我上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上完,提前回了村。约好宝东,我们俩就在村子南边的公路上,以逸待劳,等着这个倒霉蛋过来。

没多长时间,班长和他们一个村的同学骑车过来了。我指给宝东看,“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高个子的家伙!”宝东顺着我的手看过去,认准了后,撒腿就追过去。我也跟在后边跑。

这小子远远看见跑来一条壮汉,冲着自己大喊让自己停下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待看见我从后面气喘吁吁跟了过来。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光棍不吃眼前亏。没想到这小子比我想象得还要脓包,看见宝东站到他的面前,连说好话,差点儿给宝东跪下。

我的本意并不是让宝东打他,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我有办法治他,让他不要再继续给我小鞋穿就行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再往前进一步了。我警告了他一番,宝东一看我的态度并不是要教训他,说了一些恩威并施的话,放了行。

经过这件事儿,班长在班里再也没有为难过我,有时候惹了我,我只要一瞪他,这小子就没了声息。看来真的是应了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初三开学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那时候的虚荣心也一天比一天猛烈。看到周围的同学有很多人都有皮衣或者羽绒服穿,我却没有,心里很不爽。几乎每周,我都要和母亲提,让母亲给父亲说,给我买羽绒服穿。

那几年正是家里比较困难的时期,父亲所在的工厂处于半停产的状态,家里没有做生意的,弟弟也要上学,一家子的开销全靠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那点儿工资,实在没有余钱给我买棉袄。我也慢慢明白了我的愿望很难实现。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父亲给我买双棉皮鞋。

母亲同意了,父亲也同意了。但要求不能超过40元。我很高兴:40元已经远出乎我的预期了。我原先想的父亲能给我20元,我就能在镇上的集市上花十几元买一双皮鞋,还能剩下几块钱买点儿好吃的。20元就很满足了,何况40元!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能在镇上买了,我要去县城买去!

那是1988年的秋末冬初,我跟着同村朋友的自行车,去了县城买皮鞋。我先去了县城百货大楼,从一楼转到二楼,把所有的卖皮鞋的柜台都看了一遍,不是太贵买不起,而是根本没有我的脚能穿的鞋号!那时候我的个子很矮,脚也比较小,所有摆在柜台上的皮鞋,都不适合我穿。

我不死心,出来百货大楼,又到了对面汽车站旁边的一家商店。柜台里面的鞋子很多,但和百货大楼一样,所有的型号都偏大。有一双鞋子,带鞋带的棉皮鞋,鞋子的正面还有皮毛,39元,我非常喜爱它。但穿上以后脚趾头前面几乎还有两根手指的空间。穿着有点儿太大!

从这家店里出来,我又转了几家。此时已经到了傍晚,日已西倾,金黄的阳光照得百货大楼前面的石雕麒麟金光闪闪。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我们骑车回家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同伴儿有点不耐烦,连连催我:要是没有合适的就算了,下回再来。

我心里却有我的主意。要是就这样空手而返,不但买鞋的愿望落了空,到手的这40元钱我肯定要交回去,不可能一直放我手里。何况我已经相中了一双鞋子,虽然大点儿,等我再长一长,脚大了自然就能穿。

打定主意后,我拉着朋友,再次返身来到汽车站旁边的那家商店,掏出钱来,买下了那双棉皮鞋。

回到家,我将鞋拿给母亲看。母亲问我多少钱,我说39元。母亲直埋怨我花钱多,少花点儿钱,剩下点儿钱做生活费也好啊。但买也买了,看着鞋也不错,母亲就没再多说。

鞋太大,不能穿着去学校,我就把它放到家里。每星期末回家的时候,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我就把这双鞋子拿出来,穿在脚上,一个人边走边看,孤芳自赏。想象着有朝一日我个头长起来,脚也变大的时候,穿着它风风光光去学校!

过了大约三个月,快过年的时候,一个周末,我照例到宝东家里找他玩儿。他那时候正在家里的安排下相亲找媳妇儿。我觉得我和宝东一起处朋友好多年了,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间觉得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才可以体现出我们的友情。我该送给他点儿什么东西。给他送点儿什么好呢?

看着他因为天天宰羊油腻腻的衣服鞋子,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双宝贝棉皮鞋。我觉得宝东此时太需要它了。我还不知道过多长时间才能穿,不如现在就让宝东穿上它,再去相亲让女方相看的时候也穿得体面一些。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我一刻也不停。当晚回到家吃过晚饭,我外面穿了一件父亲的军大衣,一只手从里面偷偷把鞋子抱在怀里,一只手裹紧军大衣,给家里打个招呼就来到了宝东家。

我把鞋子拿出来放到宝东的面前,说:

“这是我今年秋天在县城买的,我穿得有点儿大,给你了。你穿上它相亲的时候有用。”他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连说“好好!”那天在场的,还有一个和宝东每天一起外出做生意的邻居沙小三。他的眼里满满的羡慕嫉妒。嘴里一个劲儿地说:

“哎呀,长红这朋友真值得交!宝东,你有这样的朋友真值!”我也被自己感动了。仗义疏财,为朋友两肋插刀,一双鞋算什么?谁让我们是从小玩儿大的朋友!

又过了半个月,学校里放寒假,学生们回家过年。周末,我一到家,母亲就问我:

“小长红,我问你,你的那双棉皮鞋呢?”我一愣,心里琢磨着母亲怎么会问这个。就撒谎骗母亲:

“鞋在家里呀,我藏起来了。”

“你给我说实话,鞋到底在哪里?你把鞋送给谁了?”

我一看母亲问出了这句话,明白把鞋子送给宝东的事情母亲肯定知道了。就不敢再撒谎,照实说了。只是很奇怪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儿。难道是那个沙小三说出去的?

没等我再问,母亲就告诉了我原委:

“你瞒着家里人把那双皮鞋送给了宝东,你是觉得你俩是朋友,给他东西是应该的。可是人家并没有把你当成朋友。这双鞋搁家里半年了,你自己都不舍得穿!你知道吗?你头天夜里把鞋送给他了,第二天他就把这双鞋拿到了大街上,公开地叫卖,还一边叫卖,一边说是长红送的,他穿不着!”

我大吃一惊,连忙问:“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

“卖给宝东的本家代金了。一开始代金不相信,连问了他好几句,宝东都说卖。那天沙小三也在那里。沙三儿一个劲儿问他,‘你后悔不?把长红送给你的鞋卖了,你后悔不?’宝东说,‘我不后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10块钱成交。’代金撂下10块钱,提着鞋头也不回就走了。末了沙小三说宝东,‘宝东你这家伙真不是人!长红好心好意送你一双鞋,你穿都没穿转手就卖。不合脚你再还给长红啊,咋好意思把它卖了?’”

“你知道不?”母亲看着我,“宝东卖你送给他的鞋,虎头山半条街都知道,都说你是个缺心眼儿的货!”

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几天没有缓过劲儿来。那年的春节,我躲在家里看电视,没有跟着家人出去拜年,我怕在大街上遇见宝东,不知道说什么好!从那之后的三十余年,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2021-4-17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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