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灯

   

这儿有一座灯塔,鹰来雁去,斑驳的塔身仍有红色的染料在苟延残喘,让人平白想起了《呼啸山庄》中可怖的石筑楼。

    如果你是鹿溪村的人,就必然瞧见过白河滩头边那灯塔上的老太太了,可是知道这老人姓甚名谁的却不多,她总是双眼空洞的盯着湖面,俨然幽灵般,吓哭了不少欲登塔嬉戏的顽童。后来,村里的青年都奔波流落于各方,打渔不再是主业,那塔也随着渐渐荒芜了,可那老人却始终不曾离去,我觉着疑惑,便跑去问已是耄耋之际的太姥姥。可这似乎有些费劲,

因为太姥姥年迈耳背的缘故,我趴在太姥姥耳边扯着嗓子吼了半天,她才了悟我的疑惑。

“唔,你是说阿巧呐?”太姥姥颤颤巍巍地说。

“阿巧?”我疑惑,这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是了,你又怎会知晓阿巧呢?有时候,甚至是我都忘了,过去时有这么一个人儿……”。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有何不同?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同样是这片贫瘠的山里,生活着同样面黄肌枯的人儿,要说不同,恐怕就是阿巧还是位水灵灵的姑娘了。那年冬天,不知是哪路的大兵来到这个不名边际的山村里,乡亲们将馍篮子举得高高的,敲锣打鼓地来迎接这支远方来的队伍。阿巧稀奇坏了,便小跑地跟上军队,大兵身上的军装,墨绿墨绿的如湖水里的芦苇,真是好看,衬得人也充满了精气神。不过眨眼功夫,军队便整齐地驻扎在了村东头的大片空地上,将士们萧然等待军长发号施令。军长何岷一抬头便瞧见了土墙边探出的女娃脸,于是就冲阿巧和蔼地笑起来。士兵们见军长的动作也都朝阿巧的藏身处望去,齐刷刷地一众目光射过来,阿巧便傻了眼,当她一个劲的呆愣时竟还瞥到军长老头后站立的那位年轻将士冲她微微地笑。阿巧顿时一个激灵,立刻就逃走了,直到她一口气冲到家里喝了杯凉白开时,心中还突突地跳个不停。

    打这以后,阿巧就觉得这些当兵人似堂屋外的门神,形容恐怖,没些人气儿,很是吓人,便是再也不敢到村东头了,可是世事爱无常。那日,阿巧娘又要逼着阿巧去应了村东头梁柏的提亲,巴拉巴拉地,似个癞头和尚念经:“梁柏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想娶你作媳妇,你还不着急忙慌地提着裤子快去应了!我可告诉你,咱家对门的姑娘梁好整日都蹲在梁柏家门口,巴不得赶紧嫁过去呢。你再不应,将来这人被别家嫁走了,可有你哭的!”阿巧抬头瞧了自个娘一眼,愤愤道:“反正我是不嫁。”老实说,梁柏条件的确是好,体格强健,一看就知是水上的好把式,可是一想到要嫁给他,阿巧是觉得心里都透不过来气了。也不知是自家的宝贝母鸡未下蛋恼得,阿巧娘一听这话就像点着了的炮仗,拿起掸子就要撵阿巧,眼看自家娘挥舞的掸子快要敲到了自己的背上,阿巧急中生智,立刻蹿到对面的来人身后,谅她娘再粗暴也不敢对生人挥大棒吧,果真,阿巧娘立刻就蔫了下来。阿巧嘿嘿一笑,昂起头来,趁机对她娘大声说:“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嫁给那个梁柏,凭是你怎么逼我,我就告诉你不可能!”这人似与阿巧娘相熟,便温声开口劝道让小姑娘自己做主。真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阿巧娘竟抬头瞧了阿巧一眼就点了点头。阿巧目瞪口呆,便扭过头来看这素不相识的恩人,一看不要紧,这不是军长老头身后冲她笑的那个人吗?可这人却似早已认出了阿巧,朝她露出了帅气的笑。阿巧一时看呆了,只觉似掉进了酒罐,整个人都醉醺醺的,注意到那人竟眼眸亮亮地盯着她看,更是羞得低下了头,一直把手绢攥来攥去,似要挽出花来了。

    小小村落里凡事都传得格外快。原来,这人名张覃,很得军长何珉的器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军中获得了一定地位。阿巧却觉得张覃这人讲起话来文绉绉的,肤色偏又是那样的白,虽然壮,却一点也不像真实的大兵。但阿巧心里也没觉着这不好。

    在阿巧的“侦查”下,发现张覃每晚都会在滩头边的灯塔上值岗放哨。“哎,你看那人多寂寞,我陪他聊聊天,就当报那日之恩了”。于是,阿巧在自家院子里一瞧到红塔上的灯亮,便装作饭饱遛食出来与张覃打打招呼。几次以后,认熟了,过来就直接蹲在塔下大声与张覃讲自己听来的奇闻趣事。张覃因为阿巧的到来,明显是和原来不同了,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每到晚上他值班时,就止不住地向一个方向张望,一瞧见了小姑娘阿巧,眉毛都快要飞起来了,偏还是用满是嫌弃的口吻对来人说道:“哎,你怎么又来了?”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一入夜,阿巧就蹲在滩涂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巧告诉张覃她们这儿让人食指大动的豌豆面仁和香甜的瓜酪酥,并不时地抬头问张覃那颗是织女星哪颗是牵牛星?有次,阿巧讲到会胀气的青蛙就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张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就告诉阿巧在他家乡有一种叫做“姑娘”的水果。阿巧惊诧“啊?姑娘?”“是啊,小姑娘”。阿巧一抬头,就见着张覃正含笑地盯着自己看,脸咻地烫了起来,只道,你这人,不知羞。

    说累了,阿巧便看着张覃给灯塔上的煤油灯添燃料,疑惑极了,问张覃点这灯要干嘛,晚上又没人打渔,张覃低头看了看阿巧的头发旋儿,又扭头注视着远处的土房对她说:“为了可以及时观测到敌人呐,更重要的是,咱们这儿的人透过窗户看到这灯塔上的亮光,也能睡个安心觉了”。是呀,在这动荡的年代里,恐惧感缠绕到人们的每一寸肌肤,令人窒息,也许就是因为这盏毫不起眼的煤油灯,多少人在梦中少了不安。可阿巧瞧见这灯时,心中却比常人多了一份情绪,一种甜丝丝的情绪……

    曾经他们都以为这快乐的日子便是永远,却不曾醒悟永远并不遥远。

    张覃死了,阿巧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梦中的阿巧从高处不断坠落下来,冷湿的气流席卷脊背,耳边有风在幽秘的笑着……当阿巧从梦魇中惊醒时,冷汗凄凄地沾着里衣。阿巧娘惊喜冲她喊到“乖女”,但阿巧却似失了声,一动也不动。片刻,却又似突然惊醒似的,一股劲地欲爬起来,阿巧娘赶紧劝阻让她躺下来休息,可阿巧还是要挣开她娘,拼命地爬起来,却终因头晕而从床上滚了下来。阿巧娘惊叫了一声立马跑过来搀扶,阿巧也没推脱,可她还是硬要往那个地方去,阿巧娘终于了悟忍不住眼睛发潮。刚走近柜子,阿巧就顿时如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地上,她缓缓地从柜子深处取来那枚草衔环捂在胸口,浑浊的泪水早已满脸纵横。

    那段记忆隆地一下涌来。

    记得那日前晚,张覃还夜观天象欢喜地对阿巧说“明日必是个艳阳天”,可是谁也不曾料到那天将会成为阿巧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还记得那日清晨,青草吐嫩,阿巧娘与隔壁婶婶去庙里请愿去了。阿巧哼着小曲在鸡圈往篮子里拾着鸡蛋,忽然,“咚咚”几声,吓得阿巧把手里的蛋都打了。定了定神,阿巧放下篮子向门口张望,却见几十米开外处几个日本人正拿着刺刀胡乱地在一个村民的尸体上捅着,阿巧顿时吓傻了。这时,一个日本人扭过头来看见了阿巧,便露出狰狞的笑,对着周围的日本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就见那群日本人都朝阿巧的方向望去。阿巧惧得牙齿发抖,她想跑,可她双腿却似钉在了原地。就在这时额间沾满血污的张覃冲出来拉着阿巧便往村西处的红薯窖跑去,眼看那些日本人挥着沾满血污的刀就往这边涌来,张覃一把推开地窖盖,拉着阿巧往地窖下顺。阿巧一落地,便抬头来大喊着让张覃快跳下来,却发现张覃只是低着头看着她,两只酒窝噙满了笑意。阿巧才发现张覃双颊上原是有两只隐隐的酒窝,往常张覃一冲她笑,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从未正眼瞧,今个才发觉。可“隆”地一声,阿巧脑袋里顿时蹦出了个可怕的念头,脸色瞬间惨白。阿巧张着嘴巴拼命地对着张覃摇头,可张覃只是对着她笑了一下,然后便站起来使劲地将地窖旁的大石磨往地窖口推。这时,一个日本人大骂一句拿着砍刀就往张覃背上砍,阿巧看到张覃额上滚落的血珠,绿莹莹的军装也浸染成了暗红,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可张覃还是在用力推着石墨,阿巧绝望看着那一群日本人如恶魔一样向张覃袭来,只听“轰”的一声,石墨翻倒。而阿巧眼里却总定格在石墨倒下的时刻,张覃微笑着的脸,不住喃喃“张覃,张覃……”

  当天边最后一片彩云被扯去,夜幕换上时,阿巧伫立在灯塔上,“嗤”的一声,残存燃料不多的煤油灯发出灼人的色彩。灯下,阿巧盯着指上张覃为她编的那枚干枯的草衔戒,又哭又笑。

    “灯又亮了,你回来陪我聊天,好吗?”眷眷细语散落到湿凉的风里,煤油灯的火焰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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