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断了

(一)

夏至过去好些时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那热,是江南梅雨天特有的湿热。黏黏腻腻的。滑不溜秋的。没有一处清爽,没有一处畅快,颇让人厌躁。心里,总觉得不舒坦,不快活。

好在,大量的新鲜水果已经上市。水蜜桃,黄桃,油桃,樱桃,西瓜,哈密瓜,香瓜,荔枝……那些水果,或安然立在水果架上,或热闹地挤在水果篮里。引诱着,路过水果店的行人,总要扭一扭头,朝那些水果瞥一回眼。受不住诱惑的,便走进水果店。左挑右选,带着一两样,自己喜欢吃的,方才满意的离开水果店,往大街上走去。

青的是葡萄,那紫的还是葡萄。她走进水果店,通常都是奔着葡萄去的。

“今儿的葡萄好吃吗?”每回,她都要这样问问。

“好吃,今儿的葡萄都好吃。个个都甜。”瘦削高个子的老板娘,一脸笑,特别真诚的笑,只为叫别的人相信她说的话绝对是真的,没有错的。

她低下头,不再询问任何问题。她已经失去询问甚至挑选的热情。她相信老板娘真诚的笑容,更相信老板娘真诚的语言。

可是,她想要的葡萄,并不是只有那一种甜味的葡萄。

她要的葡萄,是什么样的葡萄呢?

她要的葡萄,她想念的葡萄,是小时候,她吃过的有葡萄味的葡萄。

酸,也甜。甜,也酸。或者,简单来说,酸甜调和适度,刚刚好正合她口腔里的味蕾。

多少年,没有吃过那样有葡萄味的葡萄了。真记不清了。

可味蕾如同日暮西山的老人,更加固执于早年获取的一切经验与感受,并念念不忘。

(二)

记得小的时候,最初,她家是不长葡萄的。

爸妈终日劳作,只为获取饱腹的经济来源。他们忙得,根本无暇在意她是不是想要一棵葡萄树。

隔壁人家却倒有一颗占满整个庭院的大葡萄树。几根水泥立柱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细长的木条。这葡萄架子,看上去就够气派。她时常,呆呆地站在葡萄架子上,只为看葡萄开花,等葡萄结果……

这一个庄子上的人,论起辈分来,都沾亲带故。隔壁人家的老人,她也叫奶奶。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奶奶跟她家到底隔了有多远的亲。但为了去看葡萄,她天天热情地追着老人喊奶奶。

一放晚学,她先不回家。背着她妈给她缝的荷叶边花书包,直接就走进了隔壁奶奶家里去了。

葡萄的花,纤小,柔弱。像一个轻柔的梦,一动就醒。也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一碰就碎。更像一滴清晨的露,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葡萄刚结出的果,真小。小的像一粒青翠的芝麻。然后,就渐渐大了。像一滴眼泪,像一颗小玻璃球,最后就是一颗大玻璃球了。

等葡萄长成大玻璃球时,奶奶便剪下一串翠绿翠绿的葡萄放进她的手里。

“吃吧,丫头。等了这么久,先解解馋。”老人慈祥的笑容,也解不了她的羞涩。她真不是故意来要葡萄吃的。但她也没想解释什么,也许她真的就是为吃葡萄来的。

风,轻轻地吹过葡萄架。许多葡萄叶子,随风妙曼地跳起舞来。

真酸。

虽然,她喜欢吃酸的东西,甚至越酸越好。但,此刻,咬着这翠绿的葡萄,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惊呼那么小小一下下。

老人抬头望向葡萄架,再望望她。“丫头,再过十天半个月,这葡萄就真好吃了。到时,奶奶天天剪给你吃。”

她羞涩地低下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三)

不知什么时候,她爸妈竟然知道了,她每天去隔壁奶奶家吃葡萄的事。

那晚,她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她爸挨着她坐着,手里再编一只柳条篮子。

“丫头,葡萄架子上容易藏蛇,藏壁虎。以后就不要老去了吧。”

她爸说这话时,眼睛只看着他手里的柳条篮子。他爸在出柳条篮子的新样子,所以不敢大意。新的柳条篮子样子被看中了,他们家才能接到订单。

“我不怕。”

她停下手里的笔,好奇地盯着她爸手里的新篮子。

“就算你不怕,也不要去了。老是去人家家里吃葡萄,总不好的。难看。”

她不说话,也不吭声。只把下巴颏搁在右手手臂上。

“明年,爸爸去集场,给你买棵葡萄树家来,明年夏天你就有自己家的葡萄吃了。”

爸爸把一根柳条皮子,绕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然后把末梢插进了最后一个空隙中。新的柳条篮子做成了。明年,她就有自己家的葡萄吃了。

后来,直到葡萄架子上,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也掉在了泥土上,她才又走进了隔壁奶奶家。

(四)

果真,她爸没有骗她。

第二年春天,她爸和她妈带她到集场,买回来一颗葡萄树。

葡萄树日渐长大。她爸带着她给葡萄搭架子。因为不知道第一年,这颗只有一根独枝的葡萄会长多大,他爸和她便偷了懒,只在地上打了两个小木桩,中间系上一条不长不短的尼龙绳。

独枝独藤的葡萄树,竟然发了疯似的长大了。纤弱,细碎的小花,开的藤上到处都是。

没多长时日,花落了。一串,一串的,小芝麻,小眼泪,小玻璃球,大玻璃球在她眼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她欢喜极了。可她爸爸,却忧心无比。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同她商量。

“丫头,去掉一些葡萄串吧。台风来了,我怕这跟葡萄藤会被刮断。太重了。太沉了。”

她不同意,她坚决不同意。她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翠绿的果实。

她既忧心忡忡,又赌徒似的抱有幻想。她的葡萄树不会轻易断掉的。

台风真的来了。

狂风像一匹咆哮的野马,左冲又突。整个世界全都隐没在黑暗中。

如注的暴雨,已将院子里一切事物隐去。她看不见她的葡萄树了。

她的心,紧张,恐惧。她已经不会言语。耳朵里灌满了,风声,雨声。

嘭。沉闷的一声响。

葡萄藤断了。葡萄藤断了。

绝望的眼泪,瞬时而出。她应该听她爸爸的话的。她应该把葡萄串摘去一些的。

风停了,雨也不下了。

她哀伤地走到葡萄树前。颤抖地同爸爸一块儿,扶起那条被暴风骤雨摔打到泥土上的葡萄藤。

原本粒粒饱满圆润光滑青翠的葡萄,此刻,有的被摔烂了,有的被摔出了许多道裂纹。

谁也不说一句话。她和爸爸,把所有坏掉的葡萄,一串,一串,剪下放进柳条篮子里。

还没熟透的葡萄,吃在嘴里,又酸又涩。像极了眼泪。

爸爸劝她不要吃,但她还吃。

“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啊。过了就坏了。”

那时,她年纪小,不明白她爸话的意思。多年后,人到中年,她才蓦然明白,她爸的话真对。

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过了就坏了。人活着,有得,必要有所舍。

(五)

葡萄树在她家,从此,落地生根。年年都结好吃的果实。

那些葡萄,长在自然里,成熟在自然里,就有了最自然的风味。酸甜恰到好处,满足了最渴求自然的味蕾。

但不知哪一年,乡村里的人,都走了出来,都远离庄子,到镇里,城里,安家立业。

她家也不例外。庄子日渐荒芜。

没有人,再有时间去照料那一棵葡萄树。

那日,她爸从老家回来说,那棵葡萄树死了。

葡萄树终于死了。葡萄树真的死了。

她再也没有吃过,有最自然葡萄味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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