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

      山脊上的雾气氤氲，凌冽的寒风让万物在与它共舞的同时微微抖索。一支游击队埋伏在山腰上，枯黄的草紧贴着他们的脸，飞虫在它粗糙的表面上窸窸窣窣地叫嚣着。冷森森的枪管从密密的灌木丛中伸了出来，静静地横在土地上的一道道沟壑里。远处的脚步声响起来了，枯草与军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枪管的一端稍稍抬了起来，枪口上隐隐露着些寒光。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从腰间拔出一把驳壳枪，“砰”一缕青烟从枪口散开。

      一阵死寂。

      虎子是这游击队里的一员。他伏在草丛中，心惊胆战地看清了这恐怖的一幕：那人射出的子弹擦着他的肩头，直接打穿了队友的头部。顿时脑浆迸出，鲜血直流。队友的很脸色僵硬，但是他对虎子咧开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示意他不要担心。随即，他的两眼一翻，举枪的手无力垂了下去。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山谷，萦绕在虎子的心头。

      那眼神是多么熟悉。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他亲爱的父亲在被鬼子勒着衣领，用枪管抵着脑袋时，父亲黝黑而又坚毅的脸庞上勾勒出的一抹温暖而又无奈的微笑。那个早已属于他心头的梦魇的十二年前的小巷，藏在瓦砾堆里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鬼子揪着头发，扯着双手拖走的场面。母亲很坚强，面色苍白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在那片瓦砾堆里找到她孩子的充满恐惧的双眼时，她那张憔悴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嘴张了又张，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盯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他好像看见了天际出现了母亲慈祥的面庞，在朝他微笑。

      “孩子，记住，无论如何，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这是母亲临走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虎子他做到了吗？

      山谷里的岩缝中，长着一棵青松。苍绿色的针形树叶似乎在闪着寒光。冰冷的泉水从山谷的岩缝里沁了出来，顺着岩壁淌下，汇成细细一股，从岩尖一跃而下。敌人越靠越近了。山谷里的危险气息也越逼越近。

      虎子扣着扳机的手指不觉得软了下来。他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游击队员，但是他的胆子很小，一点雷声和闪电就能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他的童年更是在血风腥雨的阴影下度过的。他曾经也幻想过，他能克服自己的胆小，顺利成为一名游击队员。但是童年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幼小的心灵，他好像永远无法克服自己的胆小，这好像是它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虎子趴在草丛里，咬着牙缝，迸出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我是我自己最大的敌人。”

      几声清脆的枪响又响了起来。敌方的枪法都很精明，没等他们靠近，又有几颗子弹落在了游击队的上方。这时，虎子突然看见前方一个魁梧的身影倒了下来。那是……那是队长！虎子的双眼又多了几分惊恐。幼时的自己，胆小怕事。父母故后，巷里的那些大块头都喜欢欺负他。曾经害怕地躲在墙缝里、扎在灌木丛里只为了躲避那些大个子的画面仍然记忆犹新。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黄昏，当他在那个埋葬了无数的滴眼泪的小公园的角落里抬头看见了如父爱般深邃的目光时，他顿时感到了他背后原来还有一个像父母一样能带给他温暖和依靠的人——那就是队长。是队长替他擦去眼角的泪珠，安慰他，照顾他，尊重他，让他在队里成长。等他真正地端起那把步枪时，他似乎已经克服了自己的胆小。队长和他一起练习枪法，一起在中午的烈日下，对着简陋的靶子，端着枪一动不动。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虎子已经发觉自己的手心已全是汗，脊梁上有冷汗流过，凉飕飕的，直逼地他打哆嗦。

      队长一直非常喜欢他，认为他是一块可塑之才。队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正视、勇敢面对自己的敌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最大的敌人是自己。鬼子的阴影让他有了这样的缺点。而他一次又一次地选择逃避这个问题，每次看到枪战的场面就两腿发软。队长带着他南征北战，这一场场的腥风血雨的沐浴洗礼下，他好像成长了。但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还住着那个藏在瓦砾堆里的男孩。

      黄土地和鞋底触碰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风在哀嚎着，传播着一个令人恐惧但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他们逼近了。

      更近了，更近了……

      “咚咚”“咚咚”这是脚步踏近的声音。

      虎子扣着扳机的手指始终没有松开。一股热血在他身子里翻腾。他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鬼子的脸清晰地出现在虎子的视线里。本应专注射击的他，这时思绪却又乱了。

      那张可恶的、扭曲的脸正像不散的阴魂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就是在他那阴森的枪口下、就是那在死神一般的狞笑下，倒下了他的父母；就是在他那血迹斑斑的手下、就是那浊气逼人的脚下，践踏了他的朋友和同胞；就是他、就是他，让中国变得四分五裂、伤痕累累！惨死在他手下的老师、掩盖在他脚下的同学……触目惊心的场景重回心头。虎子的眼睛里已满是仇恨，就连扣着扳机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砰砰”连着两声，两颗有力的子弹从虎子的枪口射出。鬼子的队里的两个人立刻倒在了血泊中。这两声枪响无疑给游击队下了一道指令，枪声一齐响了起来。鬼子那边只是稍稍惊恐，但马上镇定了下来。每人都立刻抽出武器战斗。霎时间火光冲天，枪声此起彼伏。

      虎子越打越兴奋。今天在他的枪口下，为父母、为同胞还有为祖国报了民族的仇恨。他心里的那个藏在瓦砾堆里的男孩随着枪声，灰飞烟灭。

      但是虎子没有料到，在那一头，准星早已对准了他的头部，死神的獠牙已在不知不觉中逼近虎子的灵魂。

      “砰”又是一声枪响。可是，这声枪响，却是虎子对这个世界的诀别。

      他抱着枪的身子无力地瘫软在贫瘠的荒地上。天空几朵云勾勒出了他父亲、母亲、队长和队友的脸，那洁白的身影映出了天空原本的湛蓝。

      天空真蓝。虎子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