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没有杀死我的夫君

窗外,绚烂的烟花伴随着喧嚣的声响,努力营造着喜气的氛围。

屋内,一个头戴盖头的女子正静静地坐在床边,桌前的红烛上,火苗静静燃烧。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女子的右手霎时间抓紧了什么。

今夜是女子的新婚之夜,透过盖头的红纱,女子看清了打开房门的人。

那是十年前,差点把自己杀死的男人。

1.

十年前,帝国军队以借道平叛的名义,进入南国的边城秋阁,而后纵兵劫掠,满城屠杀。

洛宁的父亲,秋阁城主在抵抗中阵亡,头颅被高挂于城头。

父亲安排给洛宁的贴身侍卫寻卿,也在保护洛宁的过程中,被砍断了左臂。

即使十年后,洛宁坐在房间里,听着窗外喜庆的烟花,仍然能回忆起十年前秋阁的人间惨剧。

房门被打开,那个即使过了多少年都忘不了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洛宁没有犹豫,右手紧抓起匕首,一个起身,向着那个身影扑去。

十年来的仇恨,十年来不断地训练,都为了这一瞬间,快意恩仇。

一个躲闪,匕首从身影的边上穿过,一条殷红的血迹霎时间出现在了手臂之上。

扑空了,洛宁重重的摔倒了地上。

“自江,你杀了我吧。”

“你,何必淌这趟浑水。”自江并没有急着顾上自己的伤口。

“杀父之仇,没齿难忘,更何况还加上满城的人命。”

“关于屠城,我不做辩解。”自江试着去把洛宁扶起,却被一把推开,“只是,你真认为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吗?”

洛宁起身,盖头早已掉落在地,窗外的烟花没有停止,屋内却是一片寂静。

“自屠杀秋阁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全南国的仇人。王下令我要纳南国国王的女儿为妾,满国愤慨,不更是要置我于死地。”

“但是,你若成功行刺我,那刺杀帝国将领罪名,便足以令帝国对南国再起干戈。若你行刺失败被发现,那这罪名依旧存在。”

“王,想杀你?”

“十年战功赫赫,有爵位,有部队,甚至你现在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封地。你觉得,王会不忌惮我吗?”听着自江的话语,洛宁亦看到自江头上依然隐约有白发纵生。

洛宁不觉心头一震,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江攻城略地,在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刻,凌冽而充满野望的眼神,都能让当时一腔愤恨的自己,心生恐惧。然而十年后的自江,透露出的确实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奈。

“十年前,王握着我的手,将征伐南国的重任交到我手上,我以为从此成为了王的心腹。”

“直到他把那些征伐重任,交给了更加年轻的将领。”自江一边说,一边看向桌前的红烛。

“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快些休息吧。”说罢,自江向着门外走去。

“只是我很好奇,明明是要纳南国公主为妾,你一个秋阁城主的女儿,怎么混进来了。”

洛宁不答,原本的豪情万丈在自江的寥寥数语中化为乌有,十年的筹备与积怨,在此刻转变成了久久的不甘。

房门被关上,红烛燃尽,房内一片漆黑,窗外的烟花临近尾声,洛宁站在窗前,久久缓不过劲。

2.

在南国派往帝国的军事学习团中,寻卿是最特殊的一个。

不仅是因为他独臂,而是在这数人的学习团中,寻卿是唯一一个亲身经历过帝国军队入侵的南国人。因而每当帝国的军事教官在讲授知识,将秋阁一战作为案例时,寻卿都隐隐作痛。

实际上,寻卿是很不愿来到这个敌人的国度,只因那次在殿前,看见了自秋阁分别后再未相见的洛宁。

“恳请王上,将我许作子女,嫁与帝国将军自江。”

这一声正气,穿透了南国王城的殿堂。也令守在殿前的寻卿一阵心悸。

那一天秋阁屠城,寻卿拼死护住了洛宁,最后的最后,在与自江的对视中,不可思议的被留下性命。在安置好洛宁后,寻卿来到南国王城,经过考核后成为了南国王的殿前侍卫,每月的俸禄,半数寄给洛宁。

“答应我,忘掉秋阁的事,其他的我来解决,好吗?”

寻卿记得,自己临走前,洛宁是点头答应过的。作为自小就被城主安排在洛宁身边的侍卫,寻卿对洛宁早已心生情愫。

然而十年后,本以为就这样风平浪静的一切,却在洛宁闯进宫殿的那一刻,全然坍塌。

秋阁屠城后不久,南国与帝国便签订了和约,十年之中,南国称臣纳贡,如今竟要将公主都嫁与帝国。

国王在全国张贴布告,愿远嫁帝国的年轻女子,赏金百两,家族免赋。年迈的国王实在不愿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敌人。

殿前那个手中握有布告,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应该可以应付帝国的这个要求吧。老国王这样想着。

最终,洛宁被许以国姓,远嫁帝国。

“你怎么能到王城来呢,你怎么能接下这个布告。”

“十年恩情,来生再报。”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过几日,一支红妆喜庆的队伍从南国王城向着北方缓缓走去,锣鼓声在空挡的王城上空盘旋。寻卿站在城头,目送着队伍远去,那一刻的心境,无以言表。

跟随着学习团来到帝国,方知帝国的庞大,及其军队的恐怖战力。但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能与洛宁在同一个国家而感到心安,即使并不知道洛宁所在的自江封地——白州城位于何方。

“听说最近,帝国好像又有军事动作了。”

“嗨,听说是要向西北方向用兵,不过现在那边军容鼎盛,怕是凶多吉少。”

“这种苦差事,躲还来不及呢。”

“听说王已经找好这个倒霉人选了。”

“明知道是死路,王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谁军功最多,谁就最倒霉。”

偶然偷听到帝国的教官们私下流言,寻卿并没有在意。直到不久后,学习团所在的军队结束了驻扎,开始向下一个地点开拔。

“教官,我们这次是去哪里。”

“白州城。”

3.

向西北用兵的传言最终还是被证实了。那些过去争先恐后的将领全都缩了头,谁都知道西北蛮族的残暴。最终,这个被称之为死亡诏书的指令,来到了白州城,来到了自江的手上。

“现在向西北用兵,不等于自寻死路嘛。”洛宁看着诏书,双手不觉发抖。

“怕不是因为你没有行刺我成功,王只能找其他的途径了。”

“王,真的要你死吗。”

自江站起身,阳光通过窗户打落在他身上,令眼角纹和鬓上白发都被照亮的一清二楚,不过三十有余的人,却显得惊人的苍老和年迈。

本以为四方征战,命运始终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如今才知,命运,从来都身不由己。当王看向自己的眼神,从热情与期待变成忌惮与戒备的那一刻,自江便已全然明了。

“功高震主。”许久,自江才缓缓回答了洛宁的问题。

军队在隆冬大雪中开拔,洛宁看着自江跨上战马,动作之间,却全无十年前的霸气凌然。

“你还恨我吗。”即将出征前,自江看着洛宁,雪衬的洛宁更为可人。

如果当年她不在秋阁,也不至于将这样一个姑娘卷入这场漩涡吧。自江心想着。

“别死了。”洛宁的眼神一直盯着自江。说不恨,十年来的血仇无法忘记,说恨,将近半年来的相处,却无论如何无法将眼前这人与十年前那个恶魔联系在一起。

“若我死了,就当为秋阁还债吧。”自江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到洛宁手中,“我若走了,王必然会派人收回封地,你拿此牌即可号令全城,记住,不要反抗,安然受降,避免生灵涂炭。”

“不要让白州,成为第二个秋阁。”

军队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仪式已然结束,洛宁却久久矗立在原地。

凭什么,秋阁就是生灵涂炭,白州就是安然无恙。

4.

在自江出征仅过了三月,另一支军队抵达了白州城。正如自江所言,王要收回封地了。

“将军自江,统兵不利,作战不勤,致使远征军覆没于西北。以上罪状,着收回封地,剥夺爵位。”

自江,死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洛宁本以为自己会高兴。实际上,当站在城头看着将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的军队时,心境却一下子复杂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屠杀秋阁的男人,心生怜悯。

当自江把令牌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一刻,洛宁想到的,是有城里为数不多的守军暴力反抗,而后将这座自江苦心经营的城市化为乌有,让白州成为第二个秋阁。

如今,在重重包围之下,洛宁依旧想反抗,只是初衷早已不是将这座城市毁灭。

十年战功,一朝化为乌有。在这一刻,洛宁似乎明白了自江无奈的心境。

此刻,收回封地的喊话已经念了数十遍了,城下的军队向着白州城搭起了满弓。

洛宁看见了城下那个断臂的身影,从他的眼神中,洛宁读懂了祈求。

开城投降吧,何必执着于仇恨。

寻卿亦看到了城头的洛宁,只是他不知道,洛宁此刻,早已没有了仇恨,有的只是对命运的悲悯和质疑。

“我若是不呢。”

战鼓敲响,洛宁从身旁士兵手中接过弓箭,向着城下喊话的那一众士兵射出了箭矢。

......

用兵西北的军事计划早已被西北蛮族知晓。自江的军队被困顿于丛林之中,西北防线上的帝国士兵倾巢而出,却不是为相助自江撤退,而是与蛮族一起,将自江困杀于丛林之中。

“王啊,你若想杀我,赐死有何难,何必赔上这些无辜将士的性命。”

自江自然知道,王想不脏自己的手,杀死以为功高盖主的将军。没有比战死沙场,更两全其美的手段。

自江选择了自刎,临死前,他嘱托副官,将自己的头颅公之于众,让士兵投降,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没过多久,杀声逐渐散去。众人看着一颗头颅缓缓在丛林中升起。那场景,像极了十年前,秋阁城主的头颅在秋阁城头升起的场景。

5.

寻卿从这一刻开始,承认自己并不了解洛宁。

十余日过去了,白州城依然是自江的封地,城头堆满了尸体,收回封地的军队损伤惨重,幸存的士兵看着并不高的城墙,心生恐惧。

洛宁依然站立在城头,红装换成了戎装。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她甚至都开始不懂自己为何要帮仇人守这座必然会被攻破的城池。

是因为秋阁被攻克的不甘?可这明明是仇人的封地。

是因为自己惦记着所谓的“夫君”自江?可自己是无论何时都想取其性命。

矛盾令洛宁困苦不已,也令其一直持续到现在。

她想再见一次自江,把自己所有的困惑和疑虑都全部抛到他的面前。

当又一天清晨来临,城下的军队在忐忑与害怕中准备着又一次茫然的攻城。此时,一只快马冲进重围,城下喧哗一团。

“撤退!”

一声令下,城下的军队结束包围,缓缓向着原先来的方向开拔而去。

“怎么回事。”洛宁冲到城下,问住了寻卿。

“情报有误,自江实为国牺牲,剥夺封地和爵位的指令撤回,逾期进行国葬。”

“王可真是轻松,说夺就夺,说不夺就不夺。”

“洛宁,自江已经死了,你回去吧。”寻卿看着眼前的洛宁,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神,让自己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洛宁。

洛宁没有理会寻卿,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当风沙之中,再也看不见撤退的军队时,洛宁突然放声大笑。

我都还没活明白呢,你怎么,就死了。

王终究是给自江举行了国葬,不过尸骨难寻,只能在王陵旁立了一个衣冠冢。据大臣们回忆,国葬那天,王哭的涕泗横流,天子落泪,朝堂悲鸣。

当自江已死的消息传入南国,王城内外喜庆之情胜过新春。在那天晚上,王城甚至放起了烟花,满城的璀璨与喜庆,像极了不久前,洛宁嫁给自江时,白州城的场景。

军事学习团结束了,寻卿回到了南国,做回了国王的贴身侍卫。洛宁将令牌交个自江的嫡长子后,亦回到南国,在王城接受南国王的召见后,罗宁还是想回秋阁去。

在烟花点满王城的那天晚上,洛宁和寻卿在王城的城门口道别。

“不用担心,半数俸禄依然会托人给你送去的。”

“不用了寻卿,自江死了,但是俸禄没停。我这个小妾,还是能分到一点的。”

喧嚣锣鼓,配着半空烟花,一派喜气,辞别寻卿,洛宁久久站立在原地。

或许是难得看到了如此盛况的烟花吧,洛宁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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