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树灵镇有颗数百岁的老树,镇上的人把它奉为神灵。以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一天,它突然从神灵变成了一颗孤独的老树。
灵树变成老树,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十多年前的岭南,冬天也是不下雪的,不过比现在更冷,风夹着毛毛雨催赶着行人。炊烟在远方缓缓升起,阿英和其他人一样,哆哆嗦嗦地踩踏在湿漉的青石板上。那些青石板有些是墓碑做的,在偏远的树灵镇,有墓碑铺路算是好的。
阿英没有急着赶回家吃饭,而是和往常一样,坐在一颗老树旁边的石头上,那棵老树有四个阿英那么粗壮,支繁叶茂,树枝上挂着乡里人为祈福绑的红布条,密集的红布条大多已被风雨洗旧。听阿嬷讲,老树有五百多年的岁月,是棵灵树,乡里人经常求什么得什么,不过两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就鲜少有人来祈祷了,唯独阿英每天如旧。阿英双膝跪陷进泥土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合掌,抵住干裂的嘴唇,紧闭双目
“树爷爷,树爷爷,让我阿妈快些来接我回去”
如此祈祷,数月后的新春,母亲就会从外地打电话来,让她回大城市住上一个星期。
愿望归愿望,阿英还是要回家吃饭的。蒙蒙雨还在飘,阿英抄了一条小跑回去,赶在伯父一家吃完前回家。
阿英抓住生锈的门环,敲着木门,一下,两下,三下。木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哇”的惨叫声,伯母端着一个饭碗,壮实的身躯挡住阿英
“伯娘”
“又是天黑才回家!”
“哈,冬天的天黑得早,我一放学就回家的”
“进来吧”
“给妳留了饭,吃完饭帮忙把碗洗了”伯娘顺势把手中的碗“砰”放在桌上
阿英正在长身体的青春期,吃得多。她把锅里的米饭全勺到剩菜的盆里,埋头吃着半条新鲜的海鱼。
“上次我跟妳妈说转学的事,妳问了没?”
阿英把头埋在饭碗里,不说话
“英子,伯娘也是为妳好,到底还是跟着亲妈好”
她抬起头,一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双眼睛好像深藏情绪又好像对一切懵懂无知。
“我妈说等她找到归宿就接我去东莞”
“啊?找到归宿?你爸原来那么帅气的一小伙,你娘不是也嫁不好了?再找了能好?”
“一整天就妳多嘴,回屋去!”伯父从房里走出,喝住了伯娘
“我看秀莲就没那命,克夫”
“不然她爸怎么会无缘故吊死在那棵灵树上,咱们灵树镇的树,大家还怎么拜……”阿英的伯娘喏喏地说,阿英却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起身收拾碗筷,转身到天井洗碗。井水似刺骨的冰。
那年的春节,阿英没有等到母亲的电话,不久,电话成了空号。老树愈发孤单,慢慢地只剩阿英一人常来这里了。临行前,阿英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来看老树,老树的畸形树根纵横奔驰,像千万匹奔腾而出的野马,树荫硕大无朋,她坐在树根上,想着此生该是不会回来的,唯一不舍的便是这棵灵树了。
大巴上,阿英抱着她的塑料袋,时而望望窗外,时而盯着眼前的皮椅背紧皱眉头。那椅背上有鼻涕的痕迹,不明的黑污垢,穿插着赌术的广告。阿英一直看着那个广告,把电话号码都背下来了。坐在她旁边的中年妇女正在嗑瓜子,她的脸颊瘦削,颧骨奇高,肚间却堆积着三层肉,时不时发出吐籽壳的声音
“呸……呸!呸呸呸”
“小姑娘,哪儿的?”
“你也去长安?” 阿英望着窗外,不说话 “多大了?”
“十五” “放假找妳家人去啊?”
“可能找不到”
“哟!还有找不到娘的”
“我是来东莞打工的”
“我看像”中年妇女呲着牙,半剥壳的瓜子卡在她的门牙中间
“妳未成年,没人要你的”
“这样,妳去我一个老乡那儿,那里找得着”
“真的?”
“那还有假! 那里好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呢!就是工资低点,总比没有好啊!”
中年妇女用胳膊敲推了一下阿英,斜眼看着阿英笑。阿英觉得这笑容有些诡异,却还是答应了这个中年妇女,毕竟这是一条出路。
中年妇女把阿英介绍到一家鞋厂,那家鞋厂不过是三间简陋的大瓦房,鞋厂的附近都是些像这样不正规的小厂。早晨一开工,塑料味便如猛兽入境,扑鼻而来,机器“嚓嚓嚓”的声音震耳欲聋。员工宿舍在不远处的铁皮巷里。阿英打开黑色塑料袋,拿出几件衣服,身上没剩多少钱,便把衣服当被子,就着木板睡了。比阿英大一岁的工友阿艳看着不忍心,让阿英和她挤一张床,阿英拒绝了。 听阿艳说,工厂的老板姓万,湖南人,是警察局长的亲戚,别看工厂偏僻,却很赚钱,这附近的工厂老板没一两个政府亲戚是不敢在这儿开的。这一个月里,工厂的老板,阿艳倒是见过几次,矮矮胖胖,肚子凸成一个球,一副窄小的眼镜贴在塌鼻子上,从不和工人说话。好不容易挨过了第一个月,阿英却没拿到工资,她急切地找到阿艳
“唉,我们都这样……”
“那怎么还在这儿干”
“年龄不够,走哪儿去?”
阿英翕动鼻翼,睁着那双无神的眼 “找老板去!”
这是阿英第一次主动反抗,从前吃了伯娘几碗饭,无理据顶撞,今日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想着应该要讨个公道的。
阿英找到的是管事的头儿,问及工资的事。那人抬起鼻孔道
“这第一个月没工资是惯例,别人也这样”
“哪有这样的惯例?”
“不说惯例,妳就说妳这一个月吃谁的?饭钱扣掉200,还有住宿费呢!150 做坏了好几个鞋面扣50!”
“那还有一百呢?”
“那个卖妳的女人拿走了啊!”
一个“卖”字把阿英吓了一跳,她的内心既愤怒又恐惧,两只眼睛却无神色,行尸般走在铁皮巷里。夜晚,铁皮巷两旁的几个水龙头下蹲满了只穿着内裤的男工人们,他们在洗露天的澡,阿英路过,引得赤裸的男工人一阵哨叫。她躲进宿舍里,看着那张木板床,咬牙切齿,一夜无眠。
第二个月终于到了尽头,阿英却依然拿不到工资。她以为是那个黑心的老大骗走了她的工资,这回她直接找到万老板了。万老板的办公室不大,放着一张皮沙发,几个玻璃酒瓶散落在地板上。万老板大球一样的肚子抵在茶几前,像乌龟一样从白衬衫里伸出细头,窄小的眼镜反着光,眼珠往上爬,露出大片的眼白。他低声喝道
“谁让妳进来的?”
“我是来问工资的”阿英颤了颤
“什么工资?”
“我第二个月的工资,还有第一个月的。”
万老板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开玩笑,第二个月是没有工资的,第三个月才有。”
“为什么?”阿英冲上前
“哪有为什么!别人都这样,不干就走!那样妳就干了两个月的白工了,妳自己想清楚!”
“骗子!”
“贱民!”
万老板的细头刚想伸向前朝阿英吐口水,看到阿英干净青春的脸庞,又往皮椅上瘫,顿了顿说
“妳想要工资也可以,明天下午到办公室来,我明天才有零钱”
阿英高兴地答应了,明天就能拿到人生中的第一笔大钱了,怎么会不高兴呢?阿英那天晚上计划了,拿到工资首先就是买一床草席,剪个头发,然后买几包排骨味的泡面。她吃过别的工人的泡面,但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她自己有的话也好让别人吃几口,以示友好。
第二天,阿英走进万老板的办公室。那天傍晚,残阳似血,机器的“嚓嚓”声不绝不息。
三天后,长安的多家日报刊登了一则“打工女孩谋害官员,英勇警察击毙罪犯”的新闻。 阿英回到了故乡。她坐到老树的树枝上,两眼无神,木然地望着前方,她没有看到吊死的父亲,那些说鬼魂无所不能的话是骗人的。她既不会法术也无法见到亲人,她只是变成了那棵孤独的老树,没有伤痛,不受人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