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都以为小孩子没有秘密,他们天真无邪,在最无拘无束的年纪做着任何烂漫的事,每一个小动作都是可爱的。可只有小孩子自己知道,自己的烦恼有多少,而当这些烦恼无人倾诉时,渐渐便成了自己的秘密——趁妈妈不注意偷吃放在柜子里的糖果、弄坏了邻居哥哥的玩具却若无其事地放回原位、不小心弄脏了墙壁上妈妈最喜欢的画,努力用窗帘遮掩不被发现。这些秘密埋在心里,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也许不知不觉忘记了,也许突然哪天想起来,把曾经的秘密当作笑话说给身边的人听。
小孩子以为大人没有秘密,他们天天忙这忙那、东奔西走,他们最喜欢跟电梯里偶遇的叔叔阿姨亲切地问好,介绍自己的孩子,说着家的事情。孩子以为大人心里藏不住秘密,殊不知每一个成年人心里都黑暗的可怕——因为职位关系收取巨额贿赂、瞒着另一半跟暧昧对象的约会、看到闺蜜的男友正和别的女生手牵手。这些秘密埋在心里,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他们从没想过要把它们公布于世,甚至没想过告诉任何人,可纸包不住火,秘密是藏不住的,它们总有一天会排成排、站成队地自己跑出来。
胡文超像往常一样一只手拎着皮包,一只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昨晚进到胃里的酒水和饭菜,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电梯里,职员们都恭恭敬敬地问好,也努力给他腾出更多的空间。可今天上午,胡文超觉得大家的眼光有些不一样。
“小陈,怎么了?”他摸摸自己的脸,笑着问,“你们大家都盯着我看,难道我又胖了吗?我自己可看不出来。”胡文超自以为的幽默没有引来期待的笑声,周围人都低着头,闭不做声。
那个叫小陈的职员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没有的事。”
随着“叮咚”的响声,电梯停了,胡文超佯装整理了一下领带和外套,迈着步子朝自己办公室走去。刚走几步,撞上慌慌张张的秘书,她神色紧张,端茶水的手不停地抖。
“干什么,一大清早跟撞见鬼似的。”
“胡台长,”秘书朝前微微欠身,杯子里的水洒出来,她声音颤抖着说,“有人在会客厅等您。”
胡文超还是笑,接过话:“这么早来汇报工作啊,行,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秘书似乎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在下一秒迅速逃离现场。
胡文超先把外套和包放在办公室,靠近会客厅时,听见里面传出嘈杂的吵闹声。不过他不以为意,在电视台这么多年,已经对各种意见纷争习以为常。
正当他带着惯常的微笑推开门时,“砰”,座椅倒下与地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胡文超一惊。他抬起头,想寻找这声音的制造者,站在眼前的女人让他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准确地说,是两个女人。根据年纪和脸上的表情不难猜测,烫着小卷发,穿着枣红色臃肿羽绒服的中年女人,是另一个穿着黑色双面羊绒大衣,背着精致链条包女人的母亲。中年女人正喘着粗气,一副要把谁吃掉的模样。
胡文超一下子慌了神,转过身赶紧把门关上,左右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几秒钟的时间,他额头上就渗出冷汗来。他对面着年轻的女人,声音压得很低,着急忙慌地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年轻女人抬头看胡文超一眼,然后低下头,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中年女人见状,指着胡文超,问:“就是他?”她的声音带着愤怒和轻蔑。年轻女人点点头。
胡文超上前几步把倒在地板上的椅子扶起来,然后在两个女人面前把手一摊,依旧压低着声音说:“不管什么事,我们换个地方说。”他定神看了年轻女人一眼,然后转身想给她们引路。
只听见身后传出一阵嘲讽和从鼻子里发出的鄙夷,“换个地方?这里怎么了?我们就要在这说!”中年女人的声调一下子升了八度,让人不禁全身打颤。
胡文超害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得妥协,连忙说:“好好好,就在这说。”他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往下压,希望对方的声音也能随着降低。
“你之前是不是跟我女儿在一起?”
胡文超看着中年女人,又望了一眼年轻女人,说:“曾经很亲密,但我们是你情我愿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说这些话时,胡文超竟然表现的理直气壮。
“结束?”中年女人几乎是捏着嗓子发出这两个音,明明没有多远的距离,她冲到自己女儿面前,掀开她的大衣,指着她的肚子说,“你还想结束?你告诉我你要怎么结束?”
胡文超一下子傻了。大衣里是微微隆起的小腹,虽然并不明显,但仔细瞧还是能看出端倪。
“这,这怎么可能?”胡文超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小江,这是真的吗?”
那个叫小江的年轻女人情绪突然涌上来,双手掩面,从低声呻吟到放声大哭。
“你别,你别哭,”胡文超又开始紧张,不停往门口看,“你小点声,这在单位呢。”
“怎么,你敢做还不敢让别人知道,”中年女人铤身而出,“本来该羞愧的是我们,但我这个没用的女儿,自从知道怀孕之后,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出去,问她什么都不说,让她把孩子打掉她也不肯。终于有一天我在她手机里看到你们之前的聊天记录,现在我要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中年女人啪的一下拍在会议桌上,发出震耳的声音,“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胡文超已经紧张的全身是汗,他想脱衣服,但又觉得不是时候。“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得从长计议。”他来回搓着两只手,眼珠不知往哪看。
“从长计议?真是好笑,你觉得从哪开始比较合适啊!”中年女人把手提包往桌子上一丢,一屁股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肥大的臀部溢出坐垫,椅背下的空隙也被塞得满满的。
胡文超的心随着手提包与桌子碰撞的声音又悬了起来,他害怕从这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响,特别是面对着两个女人。他试图安慰愤怒的中年女人和泣不成声的年轻女人,但效果微乎其微。中年女人依旧自顾自地说,把所有她女儿甚至是她自己受到的委屈夹着唾沫喷涌而出。胡文超还在努力控制场面,做出他能做到的一切妥协,可他的“低头求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身后,会客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胡文超惊恐地转过身,那一瞬间他猜想推门的是不懂事的同事、冒冒失失的秘书、想要解决问题的保安,但不管是谁,他和这里的两个女人都将被人发现,面对即将知道真相的人们,他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表情应对。
但往往现实会超出自己的想象,当胡文超看到门口出现的那张脸时,他发现自己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那一瞬间,他停止了思考,停止了呼吸,甚至希望时间也一同停下来。他在想,如果今天他生病了,就不用来单位上班;如果他出门崴到脚,现在会躺在医院里,而不是夹在几个女人之间;如果没有人打电话通知他老婆......
当然,事不遂人愿,他所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胡文超的老婆是个比他还要肥胖的女人。她穿着深紫色的水貂绒毛呢大衣,毛领将她的身体和脑袋分成两半,脸颊和下巴下松松垮垮的肉堆在毛领上,腰部的绣花也被撑大了一个尺寸,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女人搭在门把上的左手像个锥形的猪蹄,勒住手指的祖母绿钻石戒指像是已经嵌到肉里。这个女人像一堵墙一样垛在门口,身后探头探脑的人看不到一点里面的状况。
胡文超老婆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屋里的三个人,最后把目光定在那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身上。她像是突然确定了目标,撒下包,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对方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老婆。”胡文超低着头,在后面拉住她,眼睛不敢与之对视,脸上露出窝囊的表情。
“你放开。”虽然很用力,但她并未能甩开胡文超的手。
“外面很多人在看着。”胡文超小声嘀咕,眼睛不时瞥着门外。
女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整理好表情,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
三个女人一个男人一共在会客厅里待了15分钟,门外路过的人不时听见里面传出特属于女人的尖锐嗓音。没人敢上前阻止,也没人敢在门口驻足。事情朝着胡文超无法控制的方向奔跑着前进,任凭他再怎么挣扎都不能回头了。
八卦永远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信息,从政界丑闻到身边普通人的家长里短,人们总是乐此不疲。
这件事很快在电视台内外传开。尽管胡文超硬着头皮每天坚持上班,但毕竟脸上面子挂不住,除了待在办公室,他几乎哪都不去。秘书和下属除了必要的汇报,也都很识相地远离,每次都来去匆匆,从不过多停留。
胡文超白天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晚上还要面对老婆的冷嘲热讽和大声辱骂。胡文超的岳父是胡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已经退休,但前来拜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副台长的位子是怎么来的,电视台藏龙卧虎,比他能干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没有岳父的帮助,胡文超就算再奋斗十年,了不起也就是个部门负责人,对此,他再清楚不过。
就他老婆而言,几十年养尊处优,被人供在家里,除了圈子里的妇女同伴,她早已与社会脱节,不知外界石火光阴。人到中年,除了依靠老公,她几乎丧失了自主生活的能力。女人不是没有感觉到男人的异常行为,常常躲在卫生间里很久不出来,半夜因为一通电话匆匆出门,虽然借口工作原因,可愉悦的表情,任谁都能猜到一二。但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想的很清楚,只要胡文超不跟自己摊牌,不做出让两个人都难堪的事,这些事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那天早上,她接到一个中年女人的电话。对方愤愤不平地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接着用命令的口气让她去电视台见面。那一刻,女人所有的伪装都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