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至暗(三):西安驻防鸟枪手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初十日
“哎哎哎上钩了!上钩了!”章奇大声嚷嚷道。
钓竿在手中轻轻一沉,我连忙把它从飘满碎冰的水中提起,只见小钓钩上什么也没有,连那只作为诱饵的红色虫子,也不见了踪影。
几个人呼着热气,面面相觑。
“攮你娘的毴,”我紧皱眉头,破口骂道:“瞎嚷嚷什么呀!看把这鱼都吓跑了吧?”
喀布咧嘴笑道:“放个鸟屁,肯定是你把它放跑了。还怪我们。”
“甭废话!再废话下去,晚上就得吃这几根虫子了。”我从驴皮口袋里揪出另一根蠕动不停的虫子,扎在钓钩上。很快,那虫子便蔫了下去。
章奇看了看奈图善伯图那边,他们似乎钓上了一头大鱼,正在兴高采烈。便扬起眉毛,试探着向我问道:“要不换个地儿?”
“啥?”我正在摆弄那根粗糙的钓钩,用冻得红肿的手指将钩嘴部捏得更弯一些。
“我说,”章奇道:“这个地方钓了大半天了也没见个鱼影。我看‘马楞’钓了好几条,我们也到那边去?”
“奈图善伯图算个囚!”我唾了一口,将章奇顶了回去。
奈图善伯图可算是黑水营中性格最好的兵丁,不争不抢,没心眼子。大伙儿把他叫做“马楞”,他毫不在意。人人都喜欢他。
可就是这些,让我讨厌极了。
凭什么逆来顺受,老实巴交,要让每个人都喜欢。老子就是要让人讨厌。
“我不钓了,你来吧!”我将钓竿甩到地上。
喀布摇摇头,捡起钓竿,坐了下来。
我将冻坏了的双手揣进袖子里,缩成一团,看着喀布笨拙地把钓竿抛到河冰上,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跟你的几把一样,又大又笨。”我随口骂了起来,同时,一个大黑影忽然站到我的身后。
我扭过头一看,是奈图善伯图。
“英干,我们钓了好几头鱼,要不要给你们一头?”奈图善伯图从身后的筐子里提出一条鱼,魁梧的身材与憨厚的表情,使他反而不像“马楞”,而更像一头棕熊了。
“不用!”我把头转过去,不再理他。
“噢!你们饿了就来吃”。“马楞”憨憨地应了一声,往营里走了。
“我饿了……”章奇望着“马楞”远去的身影,怔怔地说了一句。
喀布悄无声息地走到奈图善伯图原来钓鱼的地方,将钓钩抛了出去。
我跟章奇拎起空筐,几块布垫子,一根钓竿失败品(太短了),移到喀布身边。
“别忘了那边的网。”喀布提醒道。
我这才想起沉在水里的网。
我抚着干瘪的肚子,指点章奇把渔网收起来。
“多来几条,多来几条,多来几条……”我在心中默念着。
章奇将那麻绳与布条缀成的粗糙渔网从冰水里往外拖起。
“不行,冻住了!”章奇嚷道。
“该死!”我大呼不好,跟着章奇一起往外拖拽。
随着“嘣”一声响,渔网不知从哪儿断开,我和章奇揪着断裂的渔网,一齐倒在地上。
喀布往这边瞅了瞅,忙不迭将钓竿挑起。这一次,钓竿上的红蠕虫都好端端地戳在钩子上。
“也不知是谁的主意,黑水河都快封冻了,还下网捕鱼?”章奇摇摇头道。
“这时候还扯这些干嘛。”我翻检了一下渔网,有小一半的网格在刚才的拉扯中被扯掉了。
章奇拖着破网,坐到喀布旁边,一边补缀着绳结,一边说道:“我饿得底朝天了……”
“行了行了,回去吃马楞的鱼吧。”我盘腿坐在冰冷的河岩上,拍了拍脚下的岩石。“总不能饿死吧。”
“再等等吧,那几条鱼够吃多久?”喀布将双手搓热,把钓钩重新扔进水里,道:“日子还长着呢。”
我们在这块破地方已经被围困两个月了。现在吃的也没了,穿的也不够了,一个援军也没见到。在附近驻扎的爱隆阿副都统没来,统领北疆大军的富德将军没来,留守阿克苏的舒赫德没来,突围求援的伊萨穆也没来。
我们,怕是活不成了。
“如果我们都活不成了,你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我捅了捅章奇。
“……”章奇沉默了半晌,道:“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吃饱了再死。”
“……还想再吃一次粉蒸肉。”章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粉蒸肉是什么玩意儿?”喀布问道:“说来解解馋。”
“粉蒸肉是南方菜。做的时候呢,用精肥参半之肉,然后炒米粉成金黄色,垫上嫩黄的白菜,拌上面酱一起蒸。蒸熟了,肉美,菜美,米粉美,所有的美味一分没流失。”
我似乎嗅到了粉蒸肉的飘香,狠狠咽了一嘴口水,道:“你小子怎么有福吃过这玩意儿?”
“我儿子去大户人家当差,他们府上有个南方厨子。儿子孝敬我,给带回半盘粉蒸肉。”
章奇把渔网补好,随便搭在一棵灌木上。继续说道:“南方的肉好吃,北方的饽饽好吃。”
“要说饽饽,我觉得甘州的饽饽好吃。里边夹着湿嫩嫩的山楂泥,咬一口,流油流汁。”喀布插话道。
“要说饽饽。”我咽下口水道:“还是煮饽饽好吃。把那猪肉剁成碎泥,和一些煮得香烂的吉祥菜,拌上大葱,香菇和芝麻,包在薄皮里,煮上一大锅。啊!他娘的真舒坦!”
“这不就是水饺。”章奇道:“可不好吃吗。再煲上一锅酸汤,配饺子一起吃。别提有多美味了。”
喀布道:“唉,要是有这么一大锅放在我面前,就是吃撑吃到死,也比这么不明不白饿死强。”
“别说饺子了。就让我吃上一碗婆娘煮的烂面条,也成啊。”章奇咂吧着嘴道。“平日里,我还觉得她煮的烂面条难吃,现在想想,多好吃啊。那面煮得又软又糯,汤又稠,有菜叶,有花生,再撒上一把玉黍面,叼几根咸菜头。啧啧!最主要的是管够,老子想扒拉几碗,就能扒拉几碗!嗐,那碗可真大,我的天,跟个脸盆似的,老子的肚子就是个水桶,怎么都得几个脸盆的饭才管够!……出来这么些年了,再也没用过那么大的碗了。”
“就是咸菜头也成。”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道:“现在营里,连一丁点盐都没有了。”
“说到咸菜头,我想起一个笑话。”喀布提起钓竿,又落了空,便无奈地笑道。
“说来听听。”我把手更深地揣进袖子里,想象着一大罐咸菜头从河里边浮出来。
“……”
“说来听听呗。”我见喀布也不吱声,便又说了一句。
只见喀布目光呆滞地看着河对岸,那里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瘦小回子。
“这个人又来了。”章奇低语道。
那回子面带稚气,可能十五六岁的样子,头上没有帽子,只缠着一块破布,双手被冻得不成样子,身上松松挎挎地穿着原本属于我的破布袄——前些日子,我看他穿得单薄,便将那件晚上睡觉垫在身下的破布袄给了他。
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里提水。喀布推测,这个回子被营里人支使去取水,这个地方离得近,水桶又太重,便偷摸来这里,好省一些力气。
“有吃的吗?”章奇站起身来,对那个回子叫道,一边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回子从没说过话,我们便默认他不懂人话,跟他说话的时候经常伴着动作。
回子想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章布撇撇嘴,坐了下来,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对岸扔去,正好落在回子面前的浮冰上。
回子刚用铁叉子捣碎了一些浮冰,灌了满满一桶。于是也从桶里捡起一枚小冰块,朝这边抛了过来,打在章奇跟前。
回子吱吱地笑着,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我连忙喊住小回子,问道:“你有盐吗?”
回子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歪头看着。
“不懂?”我做个手势,空手撮了一把,往下一撒,然后用手搅了搅,装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回子依旧歪着头。
“你比得是什么东西呀。”喀布将钓竿撂在一边,站起身,双手比作一个碗的样子,鼻子假装嗅了嗅——尽管他的鼻子被打坏大半,然后龇牙咧嘴装作很难闻的样子,接着把我的动作重新做了一遍,从空中揪了一把扔进碗里,再嗅嗅,最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也太夸张了。”章奇把喀布推到一边,正要自己再比划比划。
只听那个回子叽里呱啦叫了几声,似乎恍然大悟,用力地点点头,便费力地提起水桶,往自己营里快步走了。
喀布道:“他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啊。”
我摇摇头道:“管他呢,喀布,继续说你的笑话。”
夜色降临得很早。没多久,黑水营就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沉入黑暗。我们几乎忘记了那个回子和盐的事情。
“然后,那人就把儿子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家里就这一根咸菜了,说好,看一眼扒一口饭。你个不孝子还多看一眼,咸死你算了。”喀布把笑话讲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破口笑骂道:“你奶奶的讲了多少关于咸菜的笑话了。我现在嘴里都快咸死了,你快点讲讲关于什么淡饭的笑话。”
“呸!”喀布夸张地抹了一把脸,嚷道:“你的臭唾沫星子怎么乱喷呢!”
“嘿!你个下贱的鹿角兵……”
“嘘嘘嘘嘘——”章奇嘘声道:“听,那是甚么声音?”
耳边传来一阵迅猛的扑簌声,好似在奋力挣扎。
我站起身来,轻轻挪动着步子,循声去看。
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喀布刚刚补缀好的网里,悬在树上,不断地挣扎,似乎是被乱七八糟的绳子扭缠住了身体。
“这不会是山精鬼魅吧?”喀布惊道。
“胡说!”我大着胆子往跟前走去。
“啁——!”网里那团东西发出尖利的叫声。在夕阳的映照下,我看到一只又弯又亮的鸟喙。
“是鹰!”我松了口气。
去他娘的,可算有东西吃了。
我拔出顺刀,朝那只自投罗网的大鹰身上扎去。这大鹰虽已有些瘦弱,仍是韧力十足,一边挨着刀子,一边拼命挣扎,有一瞬间,我几乎感到,整个树木都在晃动。
我足足扎了十七刀,大鹰才倒下,它的嘴里淌出鲜血,淌出一些业未消化的沙鼠肉糜。这是它要喂给雏鹰的食物。
我和章奇兴高采烈地将大鹰抬到河边,开始收拾带来的东西。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狠狠吃一顿烤鹰肉。
“呃呃呃!”河对岸传来一阵乱叫。
我抬起头,看到了回子正在挥舞一个小布囊子。
回子把布囊子放在岸边的石头上,兴高采烈地往回跑去。
“等等!”我提起刀子,在大鹰上割下大半块翅膀,扔到了黑水河的对岸。
阳光完全撒尽,失去光芒的太阳沉入远方的大漠。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太阳将吸取所有的温暖和良善,从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