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月亮(1)

风沿山脊灌下来,满山的苍松,翠柏,粗壮茂密的斑竹,以及各色杂木,温和地晃动身子,枝叶轻颤,发出莎莎的声音;偶有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在山间回荡,清脆悦耳。彷佛时间已经忘记这里,留给它世外桃源般的静谧。

孟河缓步在盘山公路上,一边欣赏这安静的自然之美,让风轻拂脸颊,吸入沁人心脾的空气,一边向山上进发。他并不急,慢慢走上去,刚好吃午饭,此时,外婆说不定正高兴地准备着,自己上午已经打了电话,说要去看她。“一定有酸汤鱼。”孟河这样想着,外婆做的酸汤鱼,酸辣爽口,特别下饭。鱼是从屋后池塘里现捞的,池塘分为两块,中间一道土墙隔开,分成两个正方形。这池塘,是当年外公外婆用锄头挖出来的,现在,外公已不在了,就葬在池塘边的空地上。

外婆家在半山腰,一个小村子里,梯田散布在村子周围。整个山腰叫做铜月亮,村子就在月亮中心。小时候,孟河在外婆家玩,外婆去干活时,会背着孟河,走过山路,走过田间小道,讲着一些哄小孩子的话,最后到田地里。外婆在地里劳作,孟河会拿着外婆烤好的红薯,坐在田边的石阶上,边吃边看着层叠的梯田,以及四周深绿的山脊,有时,外婆绕到田的一角,孟河看不见了,就会大喊一声:“外婆!”外婆听见,立马答道:“诶!”孟河才放下心,继续吃红薯。

有时候,坐的久了,孟河觉得无聊,就跟外婆说一声,到附近的小河里玩。河水清澈见底,水声潺潺,与竹林里的鸟鸣以及枝叶的摩擦声交融,奏出悦耳的的交响曲。孟河到河里,主要是捉螃蟹,或者捉鱼,这两样善于藏匿的生物,需要细心和耐心,才能捉住,同时,还要冒风险,因为,螃蟹的大钳子,可是让孟河吃过苦头的。有一次,孟河被螃蟹夹住了,疼得直哭,回到家,外公用了很大功夫,才让螃蟹松手,可是孟河手指已经被夹出一道长长的血印,虽说如此,却还是不能阻挡他继续捉螃蟹。小孩子爱玩、爱探索的天性,使他忘记了伤痛。

孟河回忆起小时候的这些事,觉得即遥远又熟悉,仿佛那是昨晚一个记忆犹新的梦。他背着背包,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在山路上。他走过一个长而陡峭的斜坡,进入一段平缓的公路。在斜坡尽头,有一片空地,空地往前是一个山坡,长满松树和杂木,山坡左侧有条小路,掩映在杂木间,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孟河记得小时候,会从这条隐蔽的小路下山,算是抄近路回家,也比走公路多了些乐趣。

他想起小时候,有几次春天上山,走到这个地方,便看见那山坡到处都点缀着红色,那是盛开的映山红,它的花瓣可以吃,酸酸甜甜的,但是传说吃多了会流鼻血,大人们总拿这个理由唬小孩子,可是每次上山,调皮的孟河总会钻进树林间,找寻开放的映山红吃。有一首歌就叫映山红,其中有一句: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那遍山开放映山红的景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想到这里,孟河心里涌出一声叹息,那里面包含了他浓烈的乡愁。

除了映山红,春天的山上,还有梨花、李花、百合等,开在山脊,开在山脚,开在山顶;或是零零散散,或是茫茫一片,将绵延不绝的青山点缀得如同含春的少女,飘散着悠悠的香气,这香气混合着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味,让人接收到春天的信息,让整个大地都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孟河读小学时,有次春天,班上组织春游,目的地是西山坡,一座孟河家附近的山,形状像一扇很长的屏风,山顶高度基本一致,贯通了整个镇。那天,奶奶很早就起来,给他准备了煮鸡蛋和苹果,叮嘱他路上小心,孟河不耐烦地说好,然后去了学校。集合完毕,大家一起出发,先徒步到镇上,再从镇上爬山,最后到达山顶,进行野营,结束后原路返回。一路上,孟河缠着坐他前排的那位漂亮的女同学,边走边回过头逗她笑,还帮她提东西,到了山顶野营时,那女同学还主动把自己的蛋糕和可乐分给孟河,让孟河不用再吃那难以下咽的水煮蛋。那女同学姓廖,就住在孟河附近的村里,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孟河心里这样想着。

走了一会儿,孟河经过一个小溪,小溪与公路的一个拐角相交,公路下面用石板砌了河道,使小溪能穿过公路,流下山去。孟河觉得有点累,背包里的东西挺沉,他有点后悔走上山了。“早知道找个摩的,”孟河这样想着,他离开公路,走到溪边,找一处较深的地方,用手舀水,洗了把脸。清冽的泉水让疲惫的孟河重新变得精神,山风吹拂在脸上,孟河舒服得伸了一个懒腰,准备继续走。毕竟,已经走了大半,再有半个小时,肯定到了。

这时,远处出来摩托声,由远及近,孟河听出摩托在那段陡峭的公路吃力地向上爬行,发出粗重的喘息,上了平地,声音变缓,随即加强,发出强有力的奔驰声,向孟河这边开过来,不过半分钟,就出现在孟河的视线里。孟河哪能不认识,那是自己的表舅,叫做王定国,上一次见还是几年前了,一直以拉摩的为生,估计是回去吃午饭,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孟河站在路边,看着摩托车不紧不慢地驶过来,车上的人也认出了他,孟河先开口,叫一声:“舅舅!”表舅一边停车一边应道:“孟河!好多年没见了,你这是上山去看外婆吗?走,我带你上去!”

孟河就搭上了表舅的顺风车,沿着弯弯拐拐,起起伏伏的山路往上,路上表舅问孟河这几年都在干嘛,这次回来几天,外面生活习不习惯等,在嘈杂的摩托声里,孟河扯着嗓子回答,又问表舅最近怎样,生意好不好做,表舅说勉强能过,去年离了婚,现在孤身一人,倒也自由自在,大女儿在市里上班,最近休产假,回山上住着,说山上空气好,水也干净,有利于肚里的孩子,小儿子在镇上念小学,成绩马马虎虎。

听他这么一说,孟河猛地想起,他的大女儿王娴,小时候经常和他一起玩,放牛,捉迷藏,聊天,比如讨论如何藏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如何逃过坏人的追杀,说得兴致盎然,就跟真实发生过一样。没想到这么快,她已经有孩子了,时间真是一个万能的工具,可以改变几乎所有东西,孟河心里不知何故,有点失落。

说话间,很快就到了,表舅停下来,孟河下车,问车费多少,表舅说顺路,不用了,孟河道一声谢,表舅说道:“我先过去了,有空来玩!”孟河笑着说好,表舅发动车子,继续向前,消失在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他的家在村子南边,还要向前一段路。

孟河转身,向外婆家望去。外婆家在离公路几百米的山坡山,房子旁边是个晒坝,晒坝旁边是一片楠竹林,从孟河这里看过去,房屋完全被高大的竹子遮住了。可是,从竹子的缝隙间,孟河看见有人站在晒坝边,往下观望,手垂在两边,还带着袖套,那正是外婆,应该正在做饭,听见摩托声,便出来看,是不是孟河到了。外婆身边,舅舅的大女儿和小儿子也站着,齐齐看过来。孟河沿煤渣堆成的小路向上,走了一会儿,距离更近一些了,喊道:“外婆!”外婆笑着答道:“诶!”孟河加快脚步,走上一个斜坡,到了晒坝。妹妹过来帮他提背包,弟弟由于没见过他,认生,站在那里不动。外婆笑着道:“累了吧,进去喝口水,马上就吃饭。”

孟河抬头看看那熟悉的瓦房,以及背后深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向屋子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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