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走在这条车来人往的大街上,穿梭在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好像在看自己的艺术品一样,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满足感和愉悦感,反而产生一股失落感来。
这四十多年来,他像咬断缰绳的骏马,离开这个地方,追求权利而去,一次次的升官,一次次的发财,他收了不少房地产商家的钱,签了不少开发区的申请,终于落网被抓,赃款被收。
从监狱里出来后,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这洛晁小镇,希望再吃一次溜肥肠,见一见想见的女人。
可惜,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他曾经拼命追求开发建设,现在这个地方也达到了,他却突然想念起当初的旧矮小楼,泥泞小道,以及房屋旁边的菜园来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肥肠面,跟溜肥肠有那么一丁点关系的东西,吃起来却索然无味,甚至是难吃。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起来了,曾经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美女佳人没见过,什么名画宝贝没收藏过。
如今只想吃碗溜肥肠,却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道了。
他在桌上展开一幅美人画,眼中带着愧疚和忧伤,那是他给她画的。
画中的女人手中端着一盘溜肥肠,她便是溜肥肠的老板娘曾芸。
一个漂亮的女孩,眉如柳叶,面容洁白,穿着洁白,皓齿朱唇,穿着他送的长裙,是那种透着古典的美。
原本是与爸爸流落到此地,爸爸看着一手厨艺,撑起那个小店,其中招牌菜就是溜肥肠,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肥而不腻。
后来爸爸病死了,她撑着这个店,那一年他只是一个乡长,放弃了画家梦想,家里人托了点关系,就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子。
遇见她时,他的梦似乎被唤醒了,他喜欢溜肥肠,也喜欢画画。
他重新拿起了画笔,在村子的草坡上,画了一幅山水画,身后的她,送来一碗饭菜,是他爱吃的溜肥肠。
她说:“你就是一匹黑马,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索性在画上加了一匹马,通身黑亮,俊美健硕,鬓毛飘逸。
如果那匹马是他,那她是什么?他想起一个画面,仲夏之夜,月牙湖边,一匹黑马低头饮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它掉头看去,一匹母马在它身后不远处止住脚步,呼吸急促,目光里,一团欲火,肆意燃烧。
她就是那匹母马,不,她又像那个美丽的牧马女主人,手中捧着葱郁诱人的青草。
可惜,黑马的野心勃勃,这块小地方并不属于他,他挣脱缰绳,冲出马厮,在天色间拉出一条黑线,直到听不到身后的呜咽和呼唤。
他把她的自画像送给了房地产大商人郑老板,娶了副局长的女儿,升官成镇长,怕她来找他,他还把她交给了局长,尽管只是不小心说出了画中的地址。
原本他偷偷派人去带离她,可惜让敏感的老婆给阻拦了,那天下着雷雨,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他只能说服自己忘了她。
后来他的官途顺利了许多,升处长后,他收集了许多名画,升副局长后,他不再理会身材变样的老婆,身边跟了不少美人。
至于曾芸,他不敢去打听她的消息,却在失落和寂寞的时候忍不住地想起她。
他收了画,走出店外,他想好了,一定要找到她。
他询问调查了很多人,终于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她,他顺着照片的主人住址去寻找。
那是一个竹林茶乡,风景如画,竟然比当年的洛晁镇还美,镇上有一个不大的竹篱小院民宿,正是暮阳正午,阳光和煦,五间青瓦房一字排开,屋上还有几只褐色的麻雀,对面有竹林和山水。
张局长不由得湿润了眼眶,挤了挤眼泪,他的心情顿时激动地像只回家的老马,心跳停止跳动。
他看到她了,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甚至比以前更美,葱白的皮肤,绛红色点唇,清澈的眸子,鹅蛋精致小脸,高挑玲珑的身材,时尚的打扮。
他惊呆了,她变了,变得美艳绝伦,甩他远远一条道,而她身边的男人也年轻帅气,比他年轻时更甚。
她们说笑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恍如隔梦,他不由惊出一声:“曾芸。”
女孩顿了顿,他又叫一声:“曾芸,我,我回来了。”
女孩转过身,惊讶又疑惑地蹙眉:“你是?”
“我,我啊,张勇。”张勇激动得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她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陌生和疑惑。
“哦,你好,张先生,你认识我妈妈?”女孩的声音很好听。
妈妈?这是曾芸的女儿?几岁了?谁的?他不由怔住了,难道是局长的?还是他的?
他点点头,努力收起内心的疑问和激动,女孩礼貌地邀请他进屋去,笑着介绍道:“张叔叔您坐,我是曾芸的女儿徐茵,这个民宿以前是我爸妈开的,后来转租给了这里的老板,这是我老公陈彦,我们刚结婚。”
陈彦微微地点头礼貌一笑,张勇也微笑地回礼,心中却又多了几个疑问,她姓徐,难道曾芸她后来嫁给了姓徐的男人了?
他心中有点失落,却听徐茵问道:“张叔叔,您是我妈妈的朋友?我很少听说过我妈有个姓张的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勇收回神,尴尬地笑道:“哦,我以前是个画画爱好者,喜欢去你妈妈的店里吃溜肥肠,算是个比较熟悉的客人吧!”
他把画放在一旁,腾出手去喝老板倒的茶,徐茵看了看他卷起来的画,接着快速取出手机,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是这张吧?您就是这张画的作者!”
她举着手机相册给张勇看,张勇看了看,不由点头,这不就是他画的吗?什么时候被拍成照片了?
“太好了,张叔叔,多亏了你的话,我爸说就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你的画,被你的画和画中的我妈妈吸引,他一时好奇就开始寻找起来,本来他以为这只是画而已,没想到真的会有真人,这就是缘分。”
她激动地笑起来,看了看一旁的男人,张勇脸色变了变,他的画传到了郑老板手里,后来又传到局长的手中,可怎么会传到徐茵他爸那里的?莫非那是局长的谁?
他一问才知道,徐茵他爸是摄影师徐恩,他那时候回国找了分编辑的工作,去采访郑老板时发现了这幅画,后来辞职四处流浪,四处拍摄。
跑了三个月,终于在洛晁镇的医院里无意看到了曾芸。
那天他恰好受伤去缝针,刚出来就看到护士对一男一女说:“你们说曾芸小姐的家属吗?病人意外流产,虽然有生命危险,请家属立马去缴费。”
男人和女人立马摇头:“不是,我们只是去她店里吃饭的,看她不小心跌倒就把她送来了。”
徐恩听到曾芸的名字,就忍不住转过头来,看见护士正在问两人有没有曾芸的家属方式,两人连连摇头,眼里也满是着急,好心做好事,不会被碰瓷吧?
“你们说的是哪个曾芸小姐?是这个吗?”徐恩把照片给护士和那对男女看,男人立马点头,“是她,她家的店就叫溜肥肠。”
护士一听立马问他是不是家属,他点点头,说是她表哥,立马签字去缴费,这才救回来了曾芸的命。
找了好久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这样的情况,徐恩不由得呆住了,他找不到她的任何家属,包括流产孩子的父亲,曾芸的精神也及其不好,每次看见他就快速缩到床角神情惊恐。
他本想不去管她的,可又没找到她的亲人,所以一直不忍心丢下她,后来她的情况好转了,不再排斥他,不哭也不闹,就是沉默寡言的。
他知道那是抑郁了,他带着她出院,带她到这里休养,后来又带她去看风景,去拍摄作品,帮她一点一点走出来。
当看到曾芸笑起来时,徐恩的心里真的很高兴,当听到曾芸叫他的名字,他激动地抱住她。
后来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因为曾芸怀孕了,他要在这个适合养胎养孩子的地方把孩子养大。
他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开了个民宿,曾芸又开始做起了溜肥肠,不过不外卖,只给和徐茵吃。
徐恩很感激那幅画,但他没有拿出来,因为曾芸不喜欢。
徐茵说到这时,有点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大腹便便男人张勇。
张勇尴尬地喝茶,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痛和愧疚,原来曾芸因为他,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他还有什么脸面求得她的原谅呢?
他只求再看她一眼,他问徐茵道:“那你爸爸妈妈呢?”
徐茵眼神黯了黯,身边的男人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替她说道:“他们在徐茵大三那年车祸了,我会替他们好好照顾徐茵的。”他眼中满满的都是坚定和真诚。
张勇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声音,是笔和纸落地的声音,笔在地上弹了几下,最终落在地板上,墨水溅了他一身,他知道,他的梦碎了。
他不知道他身外何处,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民宿的,他想起了曾经在《阿拉善左旗志》翻阅到的一段文字:
民国三年仲夏,巴彦浩特镇巴勒图家一母马发情难耐,深夜出逃干野,翌日晨,携一普氏雄性野马返家,轰动一时。三日后,野马冲出马厮,不告而别。数日后,母马产下一雪宝马驹,然宝驹长大,终日对望月亮湖,行销骨立,郁郁而亡。
同样是马不停蹄,他却背离爱人而去,追逐无穷的权利。
同样是马不停蹄,徐恩却奔着她而去,寻找美好的爱情。
他得到了权利,又失去了权利,正如他得而复失的爱情,他终究要在悔恨和痛苦中陷入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