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教京剧

在达大孔院的汉语俱乐部开设京剧课,纯属我的一时兴起。

开“俱乐部”的初衷,往高了说,是为了充实汉语课堂、提高学习兴趣,往实了说,就想排点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节目去参赛或是露脸,这两个目的一样真诚。

但是看看平时,正经八百的上课尚且不能保证,课外的“俱乐部”究竟能不能起到预期的效果,我们心里都没有底。

难得的是,大家都有一颗火热的心,随手一攒,居然就有了五六门课,虽然都是常见的剪纸、中国结、吹墨画、书法、中国歌曲和电影之类,但作为“试水”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们就这样一手托着热情、一手预备着“遇冷”正式开课了。

每门课配两名老师,一名主讲,一名助教,负责拍照记录之类的工作。

结果,首期俱乐部的课堂虽然算不上门庭若市,却也是意料之外的热闹。

经常看到学生们喜气洋洋地拎着亲手做的手工作品走出孔院大楼,年末的中文歌曲大赛上,也有不少都是俱乐部的成果。

期末总结的时候,俱乐部的执行负责人刘敏汇报“战绩”,受众人数比预期好多了。

大家一扫开始时的忐忑,信心十足地探讨起了新学期的课程设置。

同样的一拨学生,继续“炒冷饭”显然没有吸引力,对我们自己来说,不动脑筋开发新课也就没有了进步的动力。


(图 | 闫晓宇)


万事开头难,只要走出了第一步,是好是坏都是宝贵的前车之辙,好的总结经验,坏的总结教训,何况并不算坏。

于是,大家胆子都大了起来,最后一致同意:越民族,越世界,还是在传统文化上下功夫。

除了书法豪无异议地保留以外,大家还想到了汉服舞、旗袍秀,我就是在这个档口突然想到了戏曲,一提出来大家自然赞同,如果真能排得出来,戏曲肯定是先声夺人的。

想归想,真正行动起来还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首先,我自己的关就过了好一阵子。

我自幼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是个戏迷,我自然就是个小戏迷,每年的庙会,我们祖孙几乎场场不落地看到底,有次为了看戏我甚至差点走失。

后来上了中学,特别是上了高中以后,因为课业繁重,更重要的是,当时看戏唱戏似乎是完全无法入流的行当,我一介优等生,怎么能“自甘堕落”地与戏为伍?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跟戏曲划清了界限。

然而,多少个午夜梦回之时,是谁在我耳边咿咿呀呀地倾诉着满腹柔情,又是谁舞着一袭水袖挥出一腔愁怨?看电视调来调去,我也总会在戏曲频道停下来,看台上人的扮相便能对戏名或选段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饶是如此,我依然不敢想象自己真正去体验戏曲,对戏曲根深蒂固的评判心让我始终只能远远地欣赏戏曲却无法深入其中,甚至连欣赏都是心虚的。

这次却是不同的。我突然有了尝试的勇气——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底气。


(图 | 闫晓宇)


决定了尝试之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确定一个合适的选段拿来排练。

不管是身段还是唱腔,我并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有的只是那又爱又不敢爱的兴趣。如今决定了要教学生,自然不得不慎重对待。

于是,我拿了几个经典的选段来试唱,有黄梅戏,有京剧,还有秦腔,最终还是选择了京剧《梨花颂》选段,一是因为唱词相对简单,二是因为京剧在中国戏曲中的代表性地位,三是因为出国前的培训中刚好学过这段,好歹算是有承师的经历,不至于过分地误人子弟。

确定了选段,还得确定表演形式,才能定排练形式和服装搭配。

我反复看了梅葆玖、胡文阁、李胜素、史依弘等当代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的多场表演,也征求了同事们的意见,最终确定了演出用的服装。在淘宝上下了单,趁着同事回国的机会“人肉”快递了两次,总算是凑齐了。

这其实也是后话。决定开课前,我还从图书室借了几大本关于中国戏曲的书,边看边做了中英双语的课件,又在网上学习了戏曲正旦的指法、步法和最简单的几个水袖功。

这还不够,我甚至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大唐贵妃》,从整出戏的背景咂摸《梨花颂》这段只有四分半钟的唱词和情感,大有“为一杯奶养一头牛”的架势。


串了几个来回觉得心里有点底了,我才跟刘敏说了可以开课的事,嫣儿做京剧课助教,又让利萍在孔院各个社交媒体上发了京剧课的宣传海报,广告词是:

You would never know how beautiful you could be if you did not attend the PEKING OPERA class.(不上京剧课,你永远不知道你会有多美!)

第一次上课,我在教室里连上投影,边看京剧边等学生,没成想,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居然一个人影儿也不见!这时候说心里不凉那是假的,我在俱乐部的微信群里自嘲了一句:

生意不好,还没开张!

刚发出去就有学生陆陆续续进来了,第五个学生一落座我马上开讲了——因为我就计划收五个人,多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遗憾的是,五个学生,三男两女,心里依然凉,不知道有几个男生愿意唱青衣。

后来发现当时的我真是多虑了,第一节课一共来了八个人,四男四女,后来只有一个女生留了下来,反倒是四个男生一直兴致盎然地坚持到了最后,这其中就有参加了2019年坦桑尼亚赛区“汉语桥”比赛并取得第二名的何明。

(图 | 陈嫣儿)


因为要以京剧作为中华才艺参加比赛,我自然花费了很多时间单独辅导何明。唱腔从呼吸开始教,身段从站相开始教,唱词更是逐字逐句讲给他听的,还告诉他每个字要怎么去处理才能表现得更好。

每次上完课,何明都闪烁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

“哦,老师,我太喜欢京剧了,太美了!”

班上留下来的其他四个学生都算得上是铁粉。

但要论起铁杆程度来,盖佳乐是当之无愧的铁粉中的铁粉。

他那永远上扬的嘴角、热切而专注的神情、还有第一时间积极的点头回应,都在传递着他快要溢出来的热情。

可他要表演的偏偏是内敛的青衣,再多的热情都得压抑在一颦一蹙里。慢说他还有两只不能同时锁定一个目标的眼睛,跟你聊天的时候,他总是一只眼睛看着你,另一只眼睛却瞟着别人,这对一个如此真诚而热情的人来说真是一种遗憾,那只不听话的眼睛使他本人的真诚和戏里人的柔情都打了折。

他是如此喜欢京剧,京剧、尤其是青衣一行却显然并不那么青睐他。

同样一厢情愿地钟情着京剧的还有艾克。

他曾因一曲前所未闻的非故意恶搞版《甜蜜蜜》在新年中文歌曲大赛上闻名全院,得名“丹妮的甜蜜蜜”,丹妮作为他的老师不幸躺枪——他的歌是自学的,唱成那样,真是跟老师丹妮一点关系都没有。

艾克比我还矮,也就是说还不到一米六,跟盖佳乐的极度热情相反,艾克倒是足够内敛,总是板着脸,难得见他一笑。

原以为他只是来体验一下——或者诚实地说,我希望他只是来体验一下,因为他的身高跟其他人实在相差太多——没成想,他倒是一直板着脸坚持了下来。

最后剩下来的正好是五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跟他们相比,Happiness的条件可就好太多了,这不光因为她是唯一的女生,还因为她是个难得的美女,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在上京剧课的同时,她还是旗袍秀的成员,而且是C位亮相的角儿。

只是她自己并没有过分地依仗这些优势,在我和嫣儿为这样的“苗子”暗暗赞叹和欣慰的时候,她却在与世无争地做一个龙套的本分,没有任何将主角取而代之的“野心”,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唯一对那套鲜艳夺目的凤冠霞帔虎视眈眈、并且对何明因为要参加“汉语桥”而担纲主角一事不买账的人,是胡子拉碴的Jackson。他在第一次彩排的时候就很不高兴地说:

“我们唱得怎么样又有什么打紧?我们不过是配角!”

所幸吃完小灶吃大灶的何明,表现好歹比他们略胜一筹,他在后来的排练中也就没有再提出异议。


(图 | 陈嫣儿)


其实,教他们唱中国戏曲并不容易。总体而言,坦桑人的性格偏保守,而非洲人身体里的动感又是呼之欲出的,青衣的身段却是静中藏动的,让他们拿捏这个度实在是太过为难。

走台步的时候,你让他们以腰带腿、风摆荷叶,他们就能扭成探戈,你要告诉他们上身尽量保持不动,他们又变成了植物大战僵尸。

对他们来说,动和静就是一对矛盾体,没有“统一”一说。没办法,只能在动作上想办法,扬长避短。

情绪的演绎就更难了,我告诉何明他把自己想象成贵妃,后宫佳丽三千也比不上的贵妃,很高贵,很骄傲。

他的眼睛却总是盯着地面,始终看不到他脸上唯一显眼的眼白部分,唱到“道他君王情也痴”的时候,总能生生地把贵妃的千娇百媚演绎成了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脑袋180度转到背后去。

我问他:

“你把脖子扭成那样干嘛?”

他说:

“我觉得作为皇帝的妃子我应该有点害羞。”

害羞你妹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把话筒架竖在他面前,让他试试看转成那个样子声音还能不能通过话筒传出来。他又笑得喘不过气来。

恨铁不成钢啊,这哪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简直就是那个藏着掖着的梅妃!

最后一次排练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满怀激情地在台上走圆场、甩水袖,依旧是要么用力过猛,要么有心无力,我却突然释怀了:

他们所做的只能是依样画葫芦,我却想让一群远隔万里的坦桑大男孩复制中国女性的灵魂,未免有点太过强求了,一个民族骨子里的东西是复制不了的,就像我们跳坦桑舞的时候再用力,看在坦桑人眼里也还是拘谨。


(图 | 张利萍)


何明参加“汉语桥”决赛的时候,我在后台帮他整理服装。

服装是开课之前早就买好的,以为女生会很多,鞋子买的都是最大号40码,谁知道一群男孩子,都是43码的脚,能穿上的只有Happiness一个,其他人上台只好统一穿黑袜子。

一切准备停当,我居然紧张得一个劲儿发抖。

何明却是一脸陶醉和自信:

“老师,我一点儿都不紧张,你看我多美!”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续扒着门听主持人介绍,他又跟我说:

“真的,老师,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都自信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重重在他肩头一拍,说:

“好了,上吧,加油!”


何明甫一亮相,全场掌声雷动,他显然是个“台上疯”,越发来劲儿了,排练以来第一次没有失误地演完了。艳惊四座,一唱成名!

后来,在坦桑尼亚2019年汉语教师志愿者岗中培训和国内校长团访问时,五人又合体表演了两次,都毫无意外地成了最受欢迎的节目。

最后一次表演完退到后台的时候,盖佳乐激动地说:

“老师,再教我们一首别的吧,拜托了!拜托了!”

原本计划京剧课在何明参加完“汉语桥”就结束的,我终于还是没架住他们的热情,又开始了第二期。

为了物尽其用,这次选的是《贵妃醉酒》,还是原班人马,还是那套戏服。


(图 | 张利萍)


课上,盖佳乐问:

“老师,为什么我们表演的时候,一出场中国人就会很兴奋地大喊大叫?”

我说:

“去年,图书馆和孔院大楼的交接仪式上,我们中国老师跳坦桑尼亚舞蹈,也是这待遇。

一亮相大家就开始欢呼,马古富力总统还特别驻足观看,坦桑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那个仪式上有很多政要名人讲话,可是社交媒体上传得最多的,却是一群中国人跳坦桑尼亚的传统舞蹈,你们说那是为什么?”

他们恍然大悟地笑了。

我说:

“是的,因为我们跳的舞是你们独有的,你们会为被认同而感到自豪,而京剧是中国独有的,我们看到你们表演也会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们两个国家离得这么远,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居然能看到自己文化中最独特的部分,才是最能打动彼此的时刻,我们都在走入对方的内心。”

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不一样的感动。




感谢您读到这里,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号:讲故事的简佳。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在非洲教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