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天格外的长,下午五点,明媚的阳光仍然能穿过绣花的浅色窗帘,照在客厅空无一人的沙发上。风扇还在嗡嗡地转动,漫无目的地吹着茶几上的纸巾,书籍,装着水果的塑料袋……
“妈!我回来了。”……没有应答。我关好破旧的铁门,放下钥匙,走进厨房、洗手间,阳台,但都没看见她的身影。
卧室的门关着,“妈,是你吗?”我疑惑地扭开球状的门锁,看见老爸躺在床上,两脚笔直地微微张开着,凌乱的被子卷成一团,被他暴力地解开了一小部分,正盖在他的肚子上。他整个人浸没在黑暗中,空气中飘着均匀的呼吸声。
我小心地关上门,回到了客厅打算写作业。但还没将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来,老爸已扭开门锁,僵硬地走到我的面前,“你妈生病了,我等你放学去看她呢。”他挤出一丝别扭的微笑,说。他的脸上没有刚睡醒的迟钝,反而是无尽的疲惫,略带严肃的眼睛里有几根明显的血丝,说话时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鼻音。
一直到病房门口,他都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他只是安静地开车,半开着窗户,任凭大风把他的脸、头发吹得变形,悄悄将中央后视镜移开,不时吸一下鼻涕;下车后,他的脚步很慢,可能是在等我,也可能是在逃避、在思考:如何面对我妈?
病房还算比较大,并排摆着三张床,但另外两名病友都回家去了,空荡荡的病房只有我们三个。老妈肿大的手吊着点滴,门开的瞬间,局促地坐了起来,眼光从我的身上流转到老爸的身上,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吓,却又转瞬即逝,变成了温暖的笑容,给我们搬来了两张红胶凳,放在她的床边。
“吃饭了吗?”老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老妈摇摇头。“我们去给你买点吃的呗。”老爸抚摸着老妈的头发,说罢便打算起立,屁股挪动着红胶凳,擦着地面发出连续的噪音。
“闺女,先给我去打个水呗,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她费力地用双手从床边拿出一个很大的水壶,递给我。“我有点渴了。”她干咳了几声,苍老的手急促地摸着喉咙,一副难以将唾液吞咽下去的模样,耷拉着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故意使开我,但我无法拒绝那双布满皱褶的眼睛和那双爬满老人斑的手。出门后,我躲在了门边。过了两三分钟,里面才传来交谈的声音。
“你跟她说了我的病情吗?”母亲哀伤的声音无力地响起。
“我没敢说……你放心,只要我打多几分工,肯定有钱给你治病!还有,把车也给卖了,反正也不常开。不管是早期中期晚期,你就放心治好了,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就不信了,有钱还治不好这破病!”老爸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反而是生病的老妈在安慰他,“我知道了,你别担心……”
第二天,老爸下班后就立马开始寻找副业了。六点下班,他十点才回到家里来。我本来打算质问他的:为什么要对我瞒着老妈的病情?一家人不是应该坦然相对的吗?但当我听到钥匙声在门口响起,却下意识地跑回了房间,锁上了房门,关了房间的灯,假装我已经睡着的景象。但我只是在黑暗中迷茫的睁着眼睛,既不想睡,也睡不着。或许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别管了。
我听见电磁炉启动的提示音,水开了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他凌乱的脚步声。面条已经下了,他拉开木质的餐桌椅,静静地坐着。许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三天是如此,第四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五天,老爸终于找到了他的副业。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门外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些酒鬼上楼梯骂骂嚷嚷的声音,还有一些令人肠胃痉挛的呕吐声。三点钟,门外才响起熟悉的金属碰撞声,同时,也有钥匙大力地,胡乱地戳门的声音,终于,钥匙准确地插入锁孔,“啪嗒!”
这次我没有关门,所以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才能伪装我已经睡着的假象。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听清、推断,他到底去干什么了!
他现在在玄关处换鞋,却重心极度不稳,胶底的运动鞋不断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高音。现在在换另一只脚,穿着拖鞋的脚不得不跳跃着稳定重心,却还是“砰!”的摔在了地上。许久,他拖着慢悠悠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进入洗手间,手指扣着喉咙,发出一声声令人难受的,干呕的声音。
终于,一切灯红酒绿都从他脆弱的肠胃中一泄而出,他打开着水龙头,任凭水流冲走那些肮脏的东西,也使劲地抽打着自己的脸颊,发出低微的啜泣声。他关上了浴室门,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后悔了,我不该好奇,不该偷听,我好像真的无法承受这些灾难带来的冲击。我静静地抹着脸上的泪痕,趁着水流的声音,猛地吸一吸无法通气的鼻子。就算知道了,我也帮不了他们!
我爸原本是一个老板的私人司机,他很欣赏我爸的老实。很久之前,那个老板就提议过,让我爸跟着他去应酬,给他发双倍工资。但我爸这辈子没去过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也不懂什么酒桌文化,便拒绝了。我知道他前几天之所以那么努力去找工作,就是为了逃避这个备用选择,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一个月后,我们再次共同前往医院,坐着公共汽车。连续的转车搭乘已经让我身心俱疲,耐心尽失。一次又一次的急刹车和混合着各种体味的空气,让我的胸口中总闷着一股气,随时可能倾泻而出。
我紧紧地攥着塑料袋,低头观望着飞驰的各式汽车,一骑绝尘,将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名贵的还是便宜的,我都发自内心地羡慕。起码他们此刻拥有着,起码他们仍有掌控自己时间的权力,不用经过无穷无尽的红绿灯和站点。
说实话,为了老妈的病,卖车是理所应当的。但我还是期待着,老爸能跟我商量一下这件大事,但是他没有……我失望地望着窗外,脑子只盘旋着一句抱怨:难道小孩就没有一点话语权吗?
钱已经凑够了,我妈也已经顺利地进入了手术室,但医生却告诉我们:“虽然已经将肿瘤切除,但病毒已经扩散得太广了,暂时无法医治,只能尽量帮她延长寿命,但过程很痛苦,而且最长不会超过4个月。”医生走了,助手也走了,我们跟着老妈的病床,也走了。
经过妇产科门诊,老爸加快了步伐,鞋头擦着地面行走,险些把自己绊倒。他阴沉着脸,只低头瞥了一眼隆起大肚子的孕妇和那些或喜悦、或担忧的家属,便把视线投回虚弱的母亲身上,抓着不锈钢病床的护栏的手逐渐发白。
后来,奇迹没有发生,老妈还是死了。我们看着她的遗容,抓着她本该温暖的手掌,迟迟不能放下。负责火化的老头冷着脸,佝偻着腰,翘着腿在一旁等待。最后还是他强制性的将老妈的遗体推走,黑色的橡胶轮子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混乱,无秩序的声响,盖着白布的老妈随着颠簸轻微地一上一下运动,老人却只是看着自己的目的地。
将骨灰在家安置好后,老爸就出去了,仍然是三四点才回来,但他没有再催吐了,回到家,也不再开灯,只是直奔卧室,倒头就睡。
后来的几天,他甚至没有回家。我也不再揣摩他在干什么,一切都已显现在门口的红漆上。我只是到点就睡,他是大人,即使他已经步入了歧途,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堕落,他也不会听我一个小孩的意见。
浓烈的烟味侵入鼻腔,我没有关门,睡眼朦胧地看着明亮的客厅飘来一阵阵白烟。我将被子盖到头上,想要过滤掉这股难闻的,难以适应的味道。要知道,我爸之前可是一直没有吸烟的习惯的。
我摸到一团团松散的头发散落在我的枕头上,我猛地坐起身,发狂地摸着我原本长着及腰长发的头,如今却短得像是庙里的和尚。
我扔下被子,脚下的拖鞋甩得踢踏作响,直到看着胡渣满面,血丝满眼,面色暴戾的他。我用突出的眼球愤怒地盯着他,压抑着怒火,艰难地从口中一个字又一个字:“为什么?”
“你也看见了,我欠人赌债了,已经养不起你了。”他无神地迎着我的目光,显得很无所谓。“我已经把你卖给债主了,现在就带你去找他。”他站起身来,晃着干瘦的手来抓我。
我奋力地挣扎,死命抓着实木的茶几不松手,但他的手劲也越来越大,连同茶几也扯了出去 。“不去行吗?”我擦着眼泪,带着鼻音的声音颤抖地说道。我已经意识到我根本无法反抗他,但还是因为极度的绝望,悲伤到浑身都在颤抖。
他躲开我的眼睛,塞给我一颗药丸,便继续拽着我走下昏暗的楼道。“你最好别让他知道你是女孩。”——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养父是一个瘦削,略矮的男人,两腮的肌肉深深地凹陷,但他狡黠的眼睛却时刻在灵活地转动,拥有与他病态的外形不相符合的活力。特别是当他在赌场经营期间,犀利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好骗,从而决定是否要出老千。
他希望将我培养成一个健硕的打手,将所有粗重的农活都交给我,这样就能帮他看管赌场的秩序,也省了交高价的保护费。
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越长大,我反而长得越像一根筷子。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这样可以阻止我的胸部继续发育,从而暴露我的真实性别;但他对我的不满也日益加深。
他时常监督者我犁地,因为我总是因为力气太小而达不到他的要求:“你怎么力气小得跟个娘们似的!给我亏大了,你可不值你老爸欠我的那些钱。唉!太亏了……”他发出连串的感慨,小声地嘀咕着:“要是给我个女的,我还能转手卖了,也比你值钱多了……”
他突然不说话了,阴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咧着暗黑的嘴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的吗?还是别有目的?啊?”霎时,他挥起赶牛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我疼得一下子跪在地上,他还是连续的击打,我已经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像一只蜕壳的蝉。
剧烈的疼痛让我脖子的青筋暴起,但我却只能压抑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女性化的尖锐的呐喊,只发出低沉沙哑的低吼。
“我叫你不说话!不说话!”直到他抖擞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停止了鞭打。他扔下带血的鞭子,潇洒地走上田埂,留下虚弱的我和呆住的牛。
夜里,我从内衫的口袋里拿出那颗被小心护着的白色药丸,呆呆地盯着它。许久,我打开塑料封口,缓缓将药丸送进嘴里。
敞开着的窗户中突然冒出一个半白的脑袋,头发的末梢还滴着水,疲惫的脸上,每一条皱纹的位置还是像以往一样熟悉。“闺女,我想清楚了,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你找个机会逃出来吧,后天到村口的小巷找我。”
我拿出嘴里的药丸,“爸,算了吧,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我并不想再增加他的负担。“你就再给我次机会吧……”他还是不放弃企图说服我。
杂物间的门一下子被踢开了,养父拿着竹条,青筋暴起,猛地向窗口挥去。老爸一下子就逃走了,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在他转身前,我迅速吞下了药丸。
扑了个空,他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我叫你跟他说话,不跟我说话,看我不打死你!”他肆意地挥舞着手上的武器,任凭竹条在我身上甩得“啪啪”作响,任凭下午的伤又重新溢出血来,任凭我怎样求饶也不肯放过我。现在,我只有疼痛,再也不需要忍着声音了。那颗药丸,使我永远也发不出声音了,我不用再担心谎言会被识破了。
“我哪里比不上一个自杀未遂的懦夫!现在,我才是你爸!”他狠狠地将竹条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大跨步出去了。
我没有赴老爸的约,直到养父死了,我才有权利支配自己的人生。我终于出了城,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简简单单地生活着。
手机突然振动着,我看着屏幕的陌生号码,迟疑地安下接听键。“您好,请问是XXX吗?这里是人民法院。我们是来通知您,您的父亲给您留了一套房屋遗产,地址在……”
看着墙上残留的红油漆,我拿出那串许久未用的钥匙,准确地插在锁孔里。金属撞击着装着全家福的钥匙扣,发出悦耳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