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和理想之间,往往存在着很大的差距。青少年时代的理想,会在个人成长的过程中,被现实生活修正,甚至改写。
我高中毕业时理想的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专业,但却被录取到历史专业,学习了四年的历史专业和与之相关的专业外,毕业分配后又终生从事中学历史教学直到完全退休。但在充满各种新奇幻想的青少年时代,成为作家,曾是我五彩斑斓的梦想。但那仅是人生的一次误会而已。一九六二年的夏天四川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我的手中时,上天对我的人生作了一次重大的修正,我选择了接受,从此,走上了和理想不同的另一条人生之路。
说起我少年时代理想的缘起,可以追溯到幼年时代在故乡受到的熏陶和感染吧。很小很小的时候,躺在外婆的怀抱里,听着外婆轻言细语,曲折、动人的民间故事和传说,无疑是文学之梦的起源。稍大一些,隔壁李家茶馆里讲评书的民间艺人那口若悬河式的夸张和逗人开心一笑的幽默语言,加深了兴趣的爱好。儿对的童谣,或幽默诙谐,逗笑风趣;或朗朗上口,合辙押韵。都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除了迎神、庙会在城隍庙的戏台上看川剧外,在民间还流传着"打围鼓"的世俗文娱活动。那就是川剧迷们约上几个票友,借茶馆的一角,商量好剧目,安排好角色,不用勾脸化妆,不用穿"行头",边喝茶边唱,锣鼓家什一响,乐声响处,一台清唱的川剧就此开台。自娱自乐也娱茶客,这种形式的娱乐称为"打围鼓",而川剧据说是各种地方戏曲中,剧本、唱词最具文学性的剧种之一。"秋江"、"捉放曹"、"辕门斩子"、"受禅台"等,从很小开始,就在茶馆的"打围鼓"中耳濡目染。以上种种,就算是最早的文学洗礼吧。
一九五六年秋,当我上初中时,当时的语文课是分为"文学"和"汉语"两门课、两本书,"文学"主要是历代优秀文学作品的欣赏和解读,"汉语"主要讲汉语语法结抅。文学课本很厚,挑选了很多从古到今的名作,有的经典名篇是重点讲析的课文,而一般的名篇则作为阅读和欣赏的篇章。记得一年级时,文学课上学了一首杜甫的七绝:"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对此,颇有身临其境的感触。当时,我们班的教室在操场边上的最高处,背倚"子耳坡"山麓,透过教室的窗户望出去,视野很开阔,郭达山就矗立在眼前,山顶一根笔直的黑柱,直插云天,那就是传说中诸葛亮所射的神箭。往东望去,可眺望远处大雪山群峰的峰巅,每当朝阳初上或落日西斜的时候,远处的雪峰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和身影,时而藏身于白纱般的云雾之中,时而凸现在晴朗的兰天之上,伟岸、高耸的雄姿,映衬着高原兰天的高深莫测;时而金光四射、时而皚皚银色,透出冰冷和严寒。每当深秋,天高云淡,夕阳回照在群山积雪的峰顶,反射出一片摄人心魄的绚丽的金黄的色彩,引起人的无限暇思和想象。摸仿着杜甫的七绝,写下了"窗前雪峰高入云,山间亘古少人行。终年积雪滑又亮,夕阳反射放金光。"这大约就是我写的第一首诗,其实,只能说是顺口溜而己,要说是诗,也只夠得上"打油诗"吧。
初一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后,外地的同学就相互商量着放假后的返乡行程。从家里来康定上学,为了省钱,一般都去找便车,由大人出面,或找认识的过路司,或托熟人帮忙,找个顺车,顺便搭乘到康定。可放假时由康定返家,没钱买票乘坐长途班车,又不认识司机,只好商量结伴步行回家,一下就约集了泸定县城和冷碛的十多位同学,决定一齐沿公路走回去。康定到泸定沿公路而行,不足百里(49公里),一天时间差不多可以走完。
放假的第二天,天还没亮,整个康定城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兴奋了一个晚上的我们,便纷纷起床,汇聚到一起后,穿过昏黄的路灯照耀下,空旷无人的街道,十几个十二三岁的同学就相约上路了。身影在路灯照耀下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大家说说笑笑,以"就当一次远足旅行"的心情,踏上了回乡的长途跋涉之旅。
穿"下桥巷",过"下桥",出"东关",经"大风湾"、"菜园子"⋯⋯,一路说说笑笑,一路急急赶行,走了十多里地,东方天边才露出晨曦,折多河两岸陡峭的高山逐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身边的折多河水在落差极大的峡谷河床中,激腾起阵阵白色的浪花。齐头并进的十几个人的队伍,已变成了一条散兵线了。一些年龄较大,身体较好的同学已经与我们逐渐拉开了距离。"升航"、"小天都"、"柳杨"、"日地"一个个的小村庄被我们抛在了身后。为阳光照入峡谷时,已接近正午了,这时,我们到达了康定和泸定之间一个较大的地方一一"瓦斯沟"。这也是康泸两地相距的中点,同时也是折多河汇入大渡河的交汇点。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一条短短的老街,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面后,又匆匆上路了。
吃了面条,似乎又来劲了,到了瓦斯沟口,大家又在折多河对岸几近九十度垂直的断岩上寻找传说中巨蟒妖怪的遗迹。传说很久以前,在魚通河的山上,有一条巨蠎成了精,每年要山村将一个童男作为祭品,贡献给巨蟒吞食,一年轮到了一户只有一个独子的家庭,家人不舍却又无奈,全家痛哭不己。一位仗义的铁匠决心帮助村里人,收拾巨蟒,为民除害。届时铁匠在家将铁烧熔,时辰到了,巨蟒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口,张开血盆大口,上嘴皮顶着门框,下嘴皮顶着门坎,准备吞食祭童时,铁匠将早就准备好的滾烫的铁汁倒入巨蠎口中,巨蠎遭到突袭,急忙跑到河边喝水,又烫又痛的巨蟒摆动巨大的尾巴,将一匹山震坍后将巨蟒压死在了河边的山岩之上。果然,在同学的指点下发现了河对岸陡峭的岩壁上一条深褐的长条纹路从岩顶斜插入岩脚的河边,据说这就是被断岩压住的巨蟒精。大家说说笑笑地又继续赶路了。
走出瓦斯沟口,折多河汇入大渡河启,折而往南流去,"鸳鸯坝"、"冷竹关","烹坝","沙湾",一路往前,自己的同伴越来越少,尤其是"冷碛"、"沈村"的同学,加快了脚步,因为他们还要赶一长段路程,过了"咱里","白日坝""浑水沟",故乡泸定县城已遥遥在望了,但是,脚步却一步步地迟缓下来,倒不是"近乡情怯",而是一个十二三岁,身体瘦小、单薄的我己经又累又餓,实在走不动了,便在大渡河边一处平坦的沙滩上躺了好一会,无意中摸到口袋里还有一颗水果糖,赶快掏出来,剥去糖纸,塞进口中。不知是这颗不知甚么时留在口袋里的糖,使自已增添了力气,还是躺在沙滩上歇息使自已恢复了元气,又起身赶路,远远的故乡的屋顶,已飘起了缕缕炊烟。
正是这次难忘的返乡旅程,诞生了我的第二首顺口溜。这是一篇比较长的五言长篇记事顺口溜,主要就是记述这次返乡之旅。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已不复记得全篇,但起始和结尾尚留有记忆,现录记于下:"三更天未明,街市少人行。三两相结伴,起床把路行。路行十几里,晓鸡还未鸣。⋯⋯故乡泸定县,就在眼面前。"那时,不过隨手写写,也没太放在心上,不料,到了高三临近高考之际,却成了我为之奋斗的目标。
到了高中,尤其是到了高三,直接就面临着人生路上的一次关键选择。分科复习时,我好文学梦达到了高峰,虽然我的数学尤其是几何你成绩一直都很好,但我却选择了文史科为报考、复习的目标。当年高考复习、报名分为三大类:一类一一理工类;二类一一医农类;三类一一文史类。班级四十来人,绝大部分报考了一、二类,报考三类的只有六人,而我则是其六分之一。
中学时代,我的数学成绩还是比较好的,但进入高中后,就痴迷于写作,由于性格过于敏感、内向,且爱动心思,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写的作文,文笔还算流畅,构思也还巧妙,想象也比较丰富,自然受到同学们普遍的认同,也得到了老师的另眼相看,这位老师就是我们高三的班主任老师莫老师,他也同时担任我们的语文老师。
莫俊光老师,云南人,大约故乡在云南撫仙湖畔,所以,后来他的文章均以"仙湖"的笔名发表。在我高中三年级时担仼我们的班主任,并教我们语文课。在高三分科复习迎考后,我们六个报考三类文史类的同学中,无论在复习迎考的辅导和其它方面,我都感觉到莫老师的特有的关注和培养。当时,虽然我在写文章方面,自我感觉良好,也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获过奖,但都仅止在校内传阅和写在纸上,是莫老师将我的一些文章引荐到了地方报纸上,并印成了铅字公开发表。
我们高三分科迎考的复习中,文史类的复习重点是作文,老师根据当时政治、社会形势,党和国家政府的工作重心,以及政治思想运动,分析当前作文的主题思想,并拟出围绕这些问题的题目,让我们写出文章,然后老师再根据每个同学的作文提出具体的意见,考前那段时间,我们写了很多篇作文,有记叙文,有论说文。
莫老师是《甘孜报》的特约通讯员,经常有文章在《甘孜报》上发表。当时记忆深刻的莫老师的关于阿口顿巴的系列文章,阿口顿巴是类似于维吾尔族传说中聰明、机智、幽默的阿凡提似的人物,莫老师捜集了很多藏族民间口头流传的关于阿口顿巴的故事整理成一篇篇短文,陆续发表在《甘孜报》上。莫老师曾将我的一些作文,经过精心修改后,以他的名义推荐、投寄给《甘孜报》社,记得在一九六二年的《甘孜报》上,曾发表过我的有关泸定铁索桥的诗歌,关于大渡河漂远木材的散文和一些有点文彩的作文。一个还在中学上学的十几发的学生,看到自己写的东西,变成象课本上那样规则、整齐的铅字的文章,而且还有作者的署名,暗暗得意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就连班上的同学也都钦慕不已,所以在高中毕业前夕同学相互之间的分别留言和赠语中,大多是对我在写作方面的发展,寄与了极大的期望和祝福。
人生的很多事情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你想啥、追求啥,现实往往偏不给你,这就命运作弄人。报着很大的希望,进大学,学中文,朝写作的方向发展,可大学虽然考上了,却是死气沉沉的历史系,而且是师范学院的历史专业,反差实在太大了。文学和写作是很浪漫的,充满了想象,是发散性的思维,"上穷碧落下黄泉",古今数千年,纵横几万里,思维和想象在时间和空间的二维领域里,可以自由驰骋。而历史专业则是现实的,己经发生过的固化了的东西,只能复制,只能"照本宣科"。正当自己感到颓丧的时侯,莫老师又给了我正确的引导。记得他告诉我的一句话,那就是,中国自古的传统就是"文史不分家",可以把写作当作自已的"业余爱好"。所以,后来我也收拾起了一时的失望,高高兴兴地去上大学去了。
四年后的一九六六年,"文革"兴起,莫老师受到了冲击,那些曾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都成了"含沙射影"、"借古讽今"的"罪证",挂黑牌、挨批斗,成了"邓拓"、"廖沫沙"式的"反动文人"。好在,等到一切风云散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待到二00六年,当我重回成都后,得知莫老师退休后,己回到他的故乡一一滇池之滨的云南昆明去安渡晚年了。
人的一生,总会与很多人相识相交,但对个人来讲,总会有几个重要要的人出现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在我青春期的关键时刻,李亚竭老师对自己的夸奖和赞赏,无疑地增强了自已的自伩心;林秋若老师在我心理出问题的时侯,认真倾听自已的心声和发洩的情绪,疏导了思想中的障碍,使自己能健康,的心理得到正常的成长;莫俊光老师在我人生的选择的重要时刻,给予了引导。
感恩我人先生中遇到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