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别赐一头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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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西方人和中国人用的梳子很不一样,我们常用的是扁梳(comb),西方人大多数用的是发刷(Brush),有一个梳柄,梳头上面有很多均匀排布的梳齿,形状样式与刷鞋扫灰的鞋刷类似。

他们的大部分梳子都是塑料制成,并不像我们中国人讲究材质,要什么牛角紫檀,花样繁多。

我所知道能代表西方的最顶级的梳子,比如英国皇室用的KENT,是用动物鬃毛,一般是猪,做的鬃毛梳。用动物毛发做梳齿,外表就更像鞋刷子了,跟鞋刷子掉个包也不见得能被发现,是恶作剧很好的素材。

Kent鬃毛梳


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这个区别后,我就开始瞎琢磨,分析这是因为东西方人梳头的习惯不同所造成的。西方人梳头发,真的只是"梳头发”,梳子的职责仅仅限于把毛捋顺,同样形制的毛刷,有的用来刷鞋,有的用来刷织物表面的灰尘, 可见此类有弹性的刷毛都是为了把表面的灰尘带走,我们就大概能猜到,忝为同类,如果这种毛刷作为梳子,目的也不会是要掘头三尺,而是负责疏通由发丝组成的复杂的交通网络。

而中国常见的扁梳,都由坚硬的材质所制成,无论木材牛角或玉石,梳齿根根分明,这种梳子让我联想到耙子,以形补形,梳头的原理大概就像犁地:梳头要深入头皮,由里及表,连头皮带头发一起勤耕細治,最好用梳齿略按压头皮,起到传说中的按摩作用。

如果恰好碰上没洗头,梳完的头就像是被耙子犁过的地,头发被切分成一绺一绺,沟渠分明,常见于黑人“脏脏辫”就颇得其妙趣,一条条辫子总让我想起一捆一捆被收割的成熟小麦。据说脏脏辫起源的最初用意是为了防止炎夏中跳蚤和虱子在头发上肆意横行- 简直跟庄家地里除杂草捉害虫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俗纪文》中的木梳,竹篦图

为什么梳头要梳头皮?这大概是受我们的传统医学的影响,中医里讲人的头上有众多重要穴位,这些这些穴位与经脉相连接,起到了运行气血、濡养全身、抗御外邪、沟通表里的作用(此句抄的)。比如上学的时候被强迫做眼保健操时必按的风池穴,其一穴疗效即包含了清窍明目,通脑活络,颈项强痛,头痛眩晕……不一而足,颇有包治百病的气概,但是我估计上学时就没几个人好好做眼保健操的。

还有浮白穴,我对这个穴位一直大感兴趣,因为古人常云,浮一大白,我以为与这个穴位有什么亲密关系。查了才知道“浮白”意指罚饮一大杯酒,出自西汉刘向的《说苑》,浮指违反酒令被罚饮酒,白则是罚酒用的酒杯。所以这个浮白穴,是解酒穴吗?好像也不是,人家是主管头痛耳鸣耳聋的。

中医所述是否有理,是见仁见智之论,对于我自己而言,早上起来用梳子狠命的刮几下头皮,的确有醒脑的功效,或遇上头皮瘙痒,多用梳子挠几下,又可以忍一忍,隔天再洗头,省却诸多繁琐。看看下面的图,一梳子下去要触及多少穴位,多快好省,不啻为旱涝保收之举。

头部穴位图


少年时,身体孱弱,外公教我做床上八段锦健身,里面就有用手指腹从前往后梳头的动作,要梳三十六下,之后还要用手指轻叩头顶,起到按摩之功效,之后是干洗面,也是三十六下。小孩子照葫芦画瓢,觉得有趣,但是一直有两个疑问萦绕心头,至今未解,为什么任何动作一定要三十六下,这个数字与冥冥宇宙间真有神奇的能量感应吗?二是用手梳完头后手上就全是头皮分泌的油了,这时再干洗脸不会搓出泥吗?

想想怪恶心的,所以每次我都是先干洗脸,然后再用手指梳头,梳完还要洁癖的再洗一遍手,后来觉得手指接触面积太大,不如梳子直捣头皮来的过瘾,直接改用梳子了。

古书里关于梳头养生的章节颇多,梳子被称之“木齿丹”, 梳头则是养生法宝。譬如嵇康的《养生论》有载︰“春三月,每朝梳头一二百下……勿令壅塞。” ;  陶谷《清异录》:“修养家谓梳为木齿丹法,用奴婢细意者,执梳理发无数日,愈多愈神。” ; 明代人谢肇著《五杂组》卷十二亦载:“梳为木齿丹,每日清晨梳千下,则固发去风,容颜悦泽”。不胜枚举,姑举之,以概其余,大而叙之,就是梳头有流通气血之效,因此就拼命梳头,多多益善,包你神完气足。

八段锦


民间传说梳篦产生于黄帝时期,现存中国最早的梳子是在大汶口遗址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象牙梳,这把梳身雕刻有“S“形图案,专家推测是太极八卦图,此物的主人日常应该会随身携带,以其齿插在头上发间,随时准备仰观天象、俯察万物,所以这不但是把梳子,还是件神器。拜赐予这把梳子,“易学源于商周之说”由此提前了两千年以上。

儒家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因此古人男女皆蓄发,无论男女,都要为自己的满头长发操心,所以梳子乃重要的日常用品,并被赋予了诸多文化意象。古人将梳、篦合称为“栉具”,篦比梳的齿更细密,梳多见于梳理头发,篦则有清理发垢之用。

梳篦不但作理顺发丝之用,更是头发上的饰品。用梳子作为头饰的风气盛行于中唐时期,中唐时期的审美以绮丽雍容为上,女性盘梳高髻,发型发饰极尽复杂夸张之能事,争奇斗艳,无奇不有, 发髻后面插一把,额发上插一把,左右再各插一小把,”满头行小梳” 丝毫不在话下,这还不包括簪钗,金钿,步摇等其他发饰。

王建《宫词》诗云:“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耸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倒是生动的绘出唐代女性发髻造型的复杂程度。

进而诗词中凡涉描摹闺房思绪和女性美好身姿,总有青丝与梳子的身影出现,沉淀为闺思的意象。《花间词》有大量关于梳篦发饰的描绘,如“镂玉梳斜云鬓腻” 为其一,又如“拢云髻,背犀梳”,还如“象梳欹鬓月生云”,“垒金梳子双双耍”。

可见对梳子的材质的讲究由来已久,并非现今才兴起,且古人更似讲究,梳子的材质不但有金和玉,还有贵重的象牙和犀角,从词中梳子的材质也可窥想词中女子的身份高低。各种传世画卷,壁画和出土文物与诗词互相印证,例如《宫乐图》中的吹胡笳侍女,便是”满头行小梳” 的生动体现。

唐人宫乐图在浮世绘中常看到

的日本女性的发髻样式与中唐时期梳发方式很类似,孟晖女史在《花间十六声》里猜想可能是受到唐宋风气的影响。我父亲曩昔旅居日本半年,给我带回的礼物便是一个漆制的插梳,梳背上有疏朗雅致的螺钿纹饰,因为没有场合,发量又少,一直闲置。

相较于古诗词中频频出镜的各类梳篦,在西方文学中梳子出现的次并不多,钩沉现有文献和画,古时欧洲也是用扁梳来做发饰为多,且所用材质亦和中国大致类似。

我能想到和梳子有关的篇章只有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贫寒的夫妇,各自放弃了自己珍贵的东西,给对方一件毫无用处却意义非凡的圣诞礼物,妻子把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卖掉给丈夫买了一条白金表链,而丈夫卖掉了他的金表为妻子买了一套“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梳子。我推想这个玳瑁梳子也是装饰作用大于梳理功能。

东西方梳头方式的不同,从根本上来说,是由于对头发护理的认知不同。不同于梳子梳头能活气血的理解,西方人普遍认为,头皮要尽量减少硬质梳头工具的摩擦,因此较为柔软的猪鬃毛成了很好的选择。鬃毛梳据传是17-18世纪欧洲贵族们发明的护发利器,到了19世纪中后期,欧洲人打开了中国大门,他们发现,中国产的猪鬃才是最好的,于是,四川、江西的猪鬃开始源源不断运往欧洲,一度超过了陶瓷、茶叶和丝绸的出口量。

至于欧洲坊间流传的猪鬃梳能使得头发顺滑有光泽,能清理头皮的油脂和污垢,使得头发光亮各类神乎其神的功效,我倒觉得跟《本草纲目》吹嘘黄杨木梳有清热凉血一样玄乎,不如姑妄听之,姑且信之, 一笑置之罢了。

记得有一阵子“谭木匠”这个梳子品牌突然兴起,遍地都是他们家的梳子连锁店,梳子的贵贱取决于木材的优劣。中国人似乎对等级有着特殊的迷恋,不但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还喜欢把万事万物,从花到木材,都划出森严的阶级出来。

我日常用的一把是谭木匠绿檀木的扁梳,是见上海亲戚有一把,一直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对方还说用时日久后木梳颜色会变深,形成包浆,顿时心痒,似乎用了那把梳子,自己也能瞬间蜕变为慵整落钗金翡翠的古代闺秀,遂也入了一把。

亲戚日常将此木梳携带于随身小包内,并传授我秘笈,说随身携带,可以边走边梳头,非但节约时间,还不会将家里弄得满地头发,免除打扫之累。我对此种操作叹为观止,想,这简直就是上海人精明会打算的具体体现。

大清各行各业图,挪威奥斯陆皇家大学图书馆收藏


谭木匠家的梳子做的甚是精美,打磨的光滑可鉴,包装也颇用心,从品牌和营销的角度,能把普通人每天必不可少的日用品玩出花样,抬高档次,创始人也可谓匠心独具。梳子本身在中国文化里有很多寓意,比如结发同心,比如顺遂发财,比如相思定情,故以梳为礼是个不会出错的选项,不费心又讨好,何乐而不为。

我在这边高中毕业时,送了一把谭木匠的梳子给对我帮助最多的心理老师表示感谢。我还记得梳子的包装是模仿古代的梳妆奁,对于见惯了这边朴实包装的丹麦人来说,此种硬质包装堪称奢华,让老师深叹我的情深意切。实则谭木匠再贵,总归还是比不上丹麦设计的看不出名堂的咖啡杯贵。

心理老师是个信奉科学,自视颇高的老太太。当我跟她解释中国人相信用木梳梳头对身体更好时,她果不其然,笑眯眯的反问道:”Oh, dear, but you know that is a superstition, right?  Chinese are always very superstitious.  ”(亲,但你知道那是迷信,对吧,中国人总是很迷信的。)语气肯定不容置喙。

我就猜她会是这个反应,superstition这个词我那两年也是记得烂熟,因为天天要背superstitious pigeon (迷信的鸽子)的实验,课堂上还常常荣幸的被老师@,以迷信的中国人举例子。我试图跟老师解释,那是一种刻板印象,但自己想想,中国人总体的确挺迷信的;我又想解释其实中医周易也有其玄妙可解之处,但又转念一想,这种东西跟老外解释了也是白解释。

左念右想,还是找不出话来说,又浑身不自在,于是只好讪讪然作鹭鸶笑。

当然,我能想到把梳子作为礼物,别人也能。于是乎,除了我自己买的两把,那几年前前后后还陆续收到作为赠礼的梳子四把,真真可谓”归来别赐一头梳“。但我也没有几个脑袋可以分配给这么多梳子用,何况本身毛也不多,经不起这么梳。

清末京城市井人物画册 《清都市景》(Les rues de Pékin)


据王国维女儿回忆,王国维在清华教书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矮凳上让夫人梳辫子,清代的辫子很长,梳好不易,王夫人每日要准备好几把梳子,先拆散昨日的辫子,用大木梳梳通,再用细齿的篦子细细篦好,细齿的、短齿的,各种梳子梳上很多遍,编织成三股大辫子,搽上戴春林买来的桂花头油,最后再刷上一点刨花水,耗时费工,不胜繁琐。夫人虽有抱怨,静安先生却不以为意,依旧拖着一根长辫子旁若无人的在清华园进进出出,视为己之标志。

王國維

其实,王国维留恋的哪里是辫子,他留恋的是一个即将大幕落下的时代;王国维投水自杀又哪里是祭奠大清,他祭奠的是整个哀音渐起的传统文化。自民国后男女纷纷剪发,留新式发型,传统的梳篦便失去了它们的存在意义,物之遭遇,亦随人而不幸,曲終人散江上峰青,插梳戴篦的岁月也于我们渐行渐远,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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