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者的坟墓 part 3 薄荷与九里香 4.

不知不觉，认识九里已经两三个月了，我们结成了合作关系，她有烤箱和烤饼干的技术，我提供我种的薄荷，然后一起享用薄荷曲奇饼。我以前从没吃过薄荷做的甜点，对薄荷的味道印象最深刻的时候还是高中时代提神用的特浓薄荷糖。

九里的房间几乎被装满了，三十多平米的空间里东西一应俱全，和我空荡荡的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会约在某个两个人都休息的下午一起坐在她的房间里一边用电脑放日剧一边吃薄荷曲奇，不过我的兴趣大半是在饼干上的，每天都被日语文件折磨让我早就没有了当初学它时候的热情和兴趣。

“你去过东京吗？”有一次，电视剧闪过晴空塔❶的镜头时，她突然问我。

“没有”超过国境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比天堂还要遥远，后面这句我憋了回去。

“东京啊，算不上无聊也算不上有趣呢。和每一座大城市一样，拥堵的交通、匆忙的人群、冷冰冰的高楼大厦，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我曾花了很多天的时间，在全景地图上游览东京，隔着屏幕看着画面里静止的东京，阳光静止在明媚的时刻，我穿过银座、穿过池袋、穿过涩谷，停留在秋叶原的街上看着巨型广告牌里动漫和游戏的广告，这些曾是我少年时代喜欢的东西，现在却根本喜欢不起来了，甚至有时候有些厌恶，同我对日语的态度一样，大学时代我边查词典边读完了很多日文原著，现在看见那些弯弯曲曲的假名就头痛，我不再读日本文学，别人翻译好的也不读。

我就这样坐在电脑前，一下一下点着鼠标，一座城市就这样分解成了一张张照片装进我的脑海里，这与其说是旅行，还不如说是背地图。遇到没去过的人，我就凭着对地图的记忆编造一些虚假的旅行经历，连经常旅行的人也对我的经历深信不疑，可我不敢在九里面前吹嘘，因为她一定会识破。

实在搞不懂，一个走遍了世界各地锦衣玉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住在这样寒酸的公寓，又为什么下班以后还要去小餐馆兼职，每次问她，她都对我笑笑，笑过，我便不再追问。白天她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我经常在车站的报刊亭看到那个杂志，但从没买过，其实我对什么杂志的兴趣都不大，唯一经常买的就是《国家地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工作的内容。

我羡慕她，大学时代就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我的说走就走仅限于休息的时候在自行车能到的范围内，再远就想都不敢想了。我一直想去旅行，只要在某个地方呆久了就会觉得痛苦压抑，又苦于被微薄的薪水画地为牢，只能将自己困在房间里，看看别人旅行的视频或者只是看看地图，其他的一切全靠幻想来补全。

我幻想过在某个仲夏夜，在灯火通明的香榭丽舍大道上漫步，穿过法国梧桐的树影，从飘散着葡萄酒香的餐厅门前经过，站在塞纳河畔数着栏杆上情侣们留下的锁，甚至幻想过用磁铁打捞上来一大把沉到河底的不同样式的钥匙，可我注定不会与九里邂逅，她真的置身于卢浮宫的绚烂时，我正沉醉于自以为无比真实的幻想，我们身处于两个世界。

不过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同一个世界，在她狭小温馨的房间里，听她描述着魁北克的风和卢森堡的雨，闭上眼，凯尔特人的笛声在心间回响，我从她触碰过铃兰的指尖触摸到了带有甜腻花香的盛夏，从她握过金黄稻穗的掌心接过盛满丰收喜悦的秋天，从她澄澈的眸子里看见了凛冬落下的雪花，在她的唇间融进了被温暖包裹着的春天。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和她身上迷迭香的味道混在了一起，窗外的雨也同车水马龙一起化作了闪烁的霓虹和幻觉似的涟漪，空气里满是香甜的气味，吸进肺腑便无比快乐，我被本能和酒精支配着，将身体一下子扎入欢愉之中，将灵魂交给了虚无。

清晨，我在天色朦胧中醒来，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悄然离去，回到我的房间。是看惯了她房间的陈设还是魂丢在了她的房间，回来总觉别扭，床不像床、桌子不像桌子，空气却和以往截然不同，既没有孤独的味道也没有发霉的味道，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阳光不再让人犯困，热浪也不再让人煎熬，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在对我微笑，天空出现了两道彩虹，挂在并不遥远的天边。我不再看烂片，我们会晚饭后一起去看最新最热门的电影，同时拉动可乐罐的拉环，在路灯下笑着一起回家，她笑的好真实，她说我也笑的真实，可我感觉不到，我仿佛灵魂出窍一样看着自己的爱情，看着自己满脸幸福的样子便心生嫉妒，我以为看到的是别人，可那个背影分明是我自己，我在嫉妒着自己的幸福。

有的人是不敢得到幸福的，因为太过珍贵所以越发的小心翼翼，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唯一可以失去的东西会真的失去。真的好害怕失去此刻的日子，我想时间就此停住，或者下一刻就死掉，这样此刻的美好就会变为永恒，可时间不能静止，我也没有去死的勇气，我沉浸在薛定谔设定的场景中，无论未来是好还是坏都不敢继续思考。深夜，我总是赖在她这里，借口蹭空调用，其实是想再多看她一眼，想把她刻在我的记忆中。

没多久，我的薄荷成了她的薄荷，我成了伺候她小猫的铲屎官。我们在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拍了一张很不寻常的全家福，她捧着移栽到小盆里的薄荷，我抱着猫，相机的提示灯在一阵急促的闪烁后记录了我们怪异的组合。

“薄荷和九里香，这张是植物图鉴”我又单独拍下了她和薄荷的照片。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来自九里香？”我笑而不语。

她又没完没了的追问，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可我喜欢这种嘈杂，我可不想再听到空荡房间里的自言自语了。

❶东京晴空塔，又译为东京天空树，是位于日本东京都墨田区的电波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