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就写一句话作为自序吧,这句话写完了。
一
1
“你看你把这一切都搞成了什么样子!”
镜子里的人对我说。
我不敢正眼看他,但我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一定是狰狞可怕的。虽然我认识他已经很长时间,但到目前为止,我并未看清过他的模样。只是在平日里听说,镜子里的人,是自己的真实反映,我却始终不这样认为。因为,镜子里反射出的图像,是左右颠倒的。你在镜子里看到的影像,和别人看到你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究竟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去看镜子里的他。
然而他总是指责我,没说过半句好话。我得意的时候,他给我泼冷水。我失落的时候,他落井下石。我笑的时候,他便冷笑。我哭的时候,他哭的更厉害。
我很怕他,但我摆脱不了他。所以我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我砸碎了我所看到的所有镜子。可没想到他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多,以各种表情嘲笑着我的行为。于是我不停的砸着那些碎片,直到它们成为粉末。我嘲笑着,就像他或他们嘲笑我那样。
我觉得我战胜了他们,也战胜了自己,我立即感到了自己的伟大。然而,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家人,邻居,朋友,以及一些陌生人,在那一瞬间,竟然全都变成了镜子里的他的模样。我拿起手中的棍棒,向他们砸去。这一次,他们太强大了,我没能砸碎他们。他们战胜了我。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不好的是,我被囚禁了,被他们送进这所牢笼。庆幸的是,他们,或者说是他,再也不会来打扰我。
这里的人很友善,不像他们一样。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可他们却不认为我们是什么朋友,虽然我们平时总是以朋友相称。
2
我的房间干净明亮,每天都能享受十几个小时的阳光。这个房间,只有一道门,没有任何窗户。我不知道阳光究竟是从哪里透射进来的,也许四周的墙壁是玻璃做的吧,可我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刚进来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晚上的时间。一到夜晚,我的房间就会变得肮脏不堪。墙上全是油污,像是一幅油画,可并不美观。我在想,这个房间之前的主人也许是个艺术家,也许是个油漆工。不论是什么吧,反正他的作品真的很难看。是啊,如果他真的画得有那么好,恐怕也不会被送往这里吧。嘿嘿,是这样的,画不好画的画家,就是这个下场。关于这个看法,很多人都不同意,甚至和我翻脸,好几天都不理我。几天过后,他们又会找到我说:你是对的。可再过几天,他们便再次反悔,又和我争执了。
半夜的时候,房间的地面上,便会有一些虫子在爬。它们很小,都有着甲壳,可是却没有腿。这些爬虫很安静,没有任何叫声,只是那么来回的爬着,像是在找食物。我把这个问题说给了我的医生老黑。
老黑并不黑,相反的,他的皮肤很白,和身上的白大褂是一个颜色。刚进来的第一天,我对他说:“你应该长得黑一些,不然我以为你是一件衣服,不是一个人。”他当时很生气,气得脸都黑了。当我告诉他,我的房间里有虫子的时候,他打了我一记耳光,大声吼道:“放屁!屋里没有虫子!是你的眼睛里有虫子!”我摸着滚烫的脸颊,回到房间里,仔细的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我又找到他:“我需要治疗。我的眼睛里有虫子。”结果他又打了我:“放屁!你的眼睛里没有虫子!是你的房间里有虫子!”
我迷惑了,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虫子,可我每天晚上的确看到了那些虫子。
我不再去找老黑反映这个问题,他比我还要疯,只不过他是医生。
3
老黑的办公室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起先,我看到那面镜子,很是害怕,因为我害怕“他”在里面。但后来我才知道,那面镜子里,根本没有“他”。所有人都说,那面镜子可以反射一切物品,就像我们在外面看到的普通镜子一样。只不过,无论谁站到它的面前,就不会看到自己。是的,这面镜子能够反射物品,却反射不出任何人。
为什么我在外面的时候,找不到这种镜子呢?如果我当初有这么一面镜子,我就不会看到“他”,更不会被送到这里。哦,我知道了。这些医生真坏,他们为了把我们骗到这里,所以卖给了我们那种可以看到人的镜子,而他们却自己在使用看不到人的这种。我感觉自己上当了,原来一切都是医生们的骗人把戏!所以在家人来看望我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这些真相。家人没有说话,看上去并不相信我所说的。每次临走的时候,他们总会说:“我们下次再来。”
我很失望,他们以为我在说谎!
家属是不能去医生办公室的,所以他们根本看不到那面镜子,所以才不相信我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定要把镜子偷出来,等家人再来的时候,让他们看看!
我寻找着机会,观察着老黑的一举一动。
一天,老黑吃坏了肚子,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借此机会,我把镜子从墙上取了下来,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我对着镜子沾沾自喜,心想这下好了,家人便不会再认为我是在胡说了。正在我偷着乐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老黑回去发现镜子不见了,肯定会到处找的。这面镜子不算小,连个藏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此时,老黑推门而入。
我吓得一身冷汗,心想又要被他狠狠揍一顿了。
老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他像平时一样,说道:“你,吃药!”说着便把五颜六色的各类药片递给我,似乎并未发现镜子。
我战战兢兢,习惯性的接过药片,全身发抖,以至于在吃药的时候掉了一片。老黑捡起来,骂骂咧咧:“哆嗦什么!赶紧吃了!”说完转头便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房间就这么小,镜子又摆放在很显眼的地方,老黑的视力一向很好,怎么能没看到?回去拿棍棒?不像他的风格。他每次都是直接打耳光的。
晚饭的时候,我把自己偷镜子的事情告诉了隔壁的茄子。茄子却说:“哪有什么镜子?”
茄子年龄比我小,二十出头的样子,但长得却很老,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不过他真的是二十多岁,还是实际上是六十多岁,无法确认。他说二十就二十吧,哪怕他已经八十了,和我没关系。我很信任他,确切的说,是他很信任我,所以我也信任他。他很能说,很少沉默,没人理他的时候,他就对着屋里的门锁自言自语,像是在和门锁交谈。但每次我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怎么打岔,像个小学生一样,安静的听着。我问他:“我说的怎么样?有什么感想?”他告诉我:“说的很好,但我没听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像一只鸟。我之前很爱养鸟。”我骂他,他也不生气:“骂得很好,但我没听你在骂什么。我只是喜欢听你骂人的声音,像一只狐狸。我之前很爱养狐狸。”
这一次,他却说老黑的办公室里从来都没有镜子。我认为他又犯病了,因为之前我们经常谈论那面镜子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镜子不见了。我很着急,这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它竟然不见了!
当天,我在老黑的办公室里,发现了那面镜子,依然挂在原处,像是从未被人动过一样。老黑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说什么。
只不过,那面镜子,我再也取不下来了。
4
茄子说他之前做过演员,要比群众演员高一个档次的那种。我称之为:脱离群众的群众演员。由于长相偏老,因此扮演老年人根本不用化妆。他说自己其实最想扮演的是青少年的角色,或者儿童。于是,导演以为他疯了,就把他送到了这里。
茄子说他出演过许多部电影电视剧,不过他所说的这些影视剧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说过。我始终怀疑他在说谎,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演员,那些只是他的臆想罢了。这个想法我从未说过,因为茄子信任我,所以我必须也信任他。
他多次讲自己曾扮演过一个年迈的皇帝,出场次数是他演艺生涯中最多的一个角色。可是片酬却是最少的。我笑着说:“虽说挣得少些,但起码也是皇帝。”茄子却不以为然:“皇帝又能怎么样?皇帝不要吃饭的吗?你见过吃不饱饭的皇帝吗?”
我回想了一下:“也有,不过……”
“不过?”他很少打断我的话,可这次却例外,“我演的是太平盛世!”
“可你在剧中是皇帝,下了场便是你自己啊!”
“是啊,还是我自己。可是,我自己又是谁?”
“你今天吃药了吗?”
“皇帝从不得病,皇帝不用吃药!”
这时,老黑走了过来,把药片递给茄子:“吃药!”
我在一旁看着,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皇帝吃不吃。
“唉!”茄子感慨道,“在医生面前,皇帝算个什么呢?”说罢,仰起脖子便吞下了药片。
茄子总说自己养过很多动物,比如之前说到的鸟和狐狸。还有一些其他的物种。可他并不知道鸟和狐狸长什么样子,连声音都模仿不出来,只是说我的声音有时候很像那些动物。于是我再次怀疑他在吹牛。
但我依然很信任他,因为他信任我。
5
秋天的一个早晨,阳光透过墙壁,照亮了我的房间。可我却不感到温暖,但也没感到凉意。阳光很刺眼,可它照到我身上却没有任何温度,它只是一些光。
老黑打开我的房门,看到我赤裸着全身,躺在地上的样子,不禁又骂了起来:“你个该死的东西!”
我没说话,伸出手,等他把药片给我。老黑没有急着给我药片,而是问到:“昨晚茄子干嘛去了?”
我一愣,有些茫然。
老黑接着说:“刚才我去他的房间里,发现他不见了。门锁的好好的,四周也没有什么异常。可他就是不见了。昨晚你见他了没?”
我缓了缓神,回答道:“昨晚我和他像往常一样,隔着墙聊天,一直聊到很晚。后来他不说话了,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我便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也睡了。昨晚有些热, 都已经深秋了还是这么热,不正常。所以我决定裸睡……”
“谁问你裸睡的事了!”老黑吼道。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昨晚就是这个情况。”
“你们这些该死的,一个比一个疯!现在倒好,茄子竟然不见了!看我找到他以后怎么收拾他!”
老黑的脸又气得发黑,把药片给我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茄子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一整天里,大家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原本平静的病院,这一天像是过节一样。人们各自猜测着,一个个都像是侦探。鸭蛋摸着他那半秃的脑袋,煞有介事的发表着他的看法:“一定是这样!茄子是一种气体,之前他变成了人类的模样,而现在,他又变回了气体!他还在房间里!”
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一些人的赞同,甚至有那么几个人鼓起掌来。
我无法赞同或是反对鸭蛋的观点,我不知道茄子到底是个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当晚,我梦见了茄子。他还是老样子,对我说:“你呀你,你在镜子里!”
6
茄子失踪以后,他的房间住进去两个人--这是很少有的,我们都是被隔离在单间里,而他们却可以共处一室。这两个人很有特点,一个身高体胖,一个低矮瘦弱,前者的体型是后者的好几倍。肤色也不同,前者皮肤雪白,透着血红色,后者则是黝黑发亮。我问过那个黑瘦子:“你们是什么关系?”他说:“有时候我是他爷爷,有时候他是我爷爷。”
这两个人,又高又胖又白的,我们称他为大象,又矮又瘦又黑的,我们叫他蚂蚁。
大象看上去很老,满脸的皱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他始终板着脸,即便是和蚂蚁打架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但是他很喜欢讲道理,并自认为是真理。
“你们算个什么?无非只是一些爬虫罢了,对,就像蚂蚱(也就是我)屋里的那些爬虫一样。你们存在吗?不存在。你们真的不存在吗?也许真的存在。”
“蚂蚁?我把他当回事?别看我们老是打架,但我还是看不起他。什么谁是谁的爷爷?全是狗屁!我也可以是你们的爷爷,你们也可以都是我的爷爷!有用吗?没用!我和蚂蚁接吻的时候,你们看见了吗?什么?看见过?不!我们没做过那种事。没看见过?不!我们真的说不清楚。”
“都是些小事情。你看你们真是可怜,就算打了我,我也没有半点儿损伤。但是我要是打了你们,你们就承受不住了。这是什么?这就是...”
总之,大象说过许多我们不太理解的话,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假装能听懂。蚂蚁长得也并不年轻,至于他所说的大象是他爷爷,或者他是大象的爷爷,最起码在表面上,是说不通的。
蚂蚁的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很温顺,有时候暴跳如雷,有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候侃侃而谈。他在很多方面,都很像茄子。但我却不信任蚂蚁,因为他谁也不信。
我和蚂蚁交过手。他很弱,我只用了一招,他便蜷缩到角落里开始发抖了,并不敢还手。至于他说自己有时候能打的过大象,我一点儿也不相信。连我都打不过,怎么能打的过大象呢?
他总是在言语上想要胜过别人,可结果是,他谁也胜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很喜欢他。
蚂蚁说他刚进来的时候,偷偷在身上带了一面镜子,很小的那种。他说,原本以为用这个东西可以镇得住大象,可效果并不明显。我对这些话并不相信,甚至认为他根本没有镜子。因为他不信任我,不信任任何人。
7
没有变化的生活,是恐怖的。如果昨天有个人向你走来,对你说天气真好,那么这是属于正常的,不管那个人的精神是否正常。可如果那个人每天都走过来说同样一句话,连表情都一样,那么真的是很不正常了,哪怕那个人的精神十分正常。老黑就是这样,所以我很反感他,也很怕他。
每天的固定时间,老黑就会让我吃药。假如他可以换一换口气,或是把药片涂成其他颜色,我还是可以接受的。然而长期以来,他没有任何变化,药片也没有变化,我便感到不爽了。
可是又能怎样?谁让我被囚禁在这里呢?就像茄子在梦里说我的那样:你在镜子里。
想到这些,我挺想念茄子的,至少他信任我,我还可以信任他。他不见了,我不知道还能信任谁。有时候我会想:茄子啊,难道你真的是一种气体,就这样融合到空气里了?还是说,你也许是那些爬虫之中的一个,每天晚上就会出现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或是出现在我的眼里?
我只能这样想想,却不敢说。我怕老黑没准什么时候又会打我耳光。我不怕疼,可我怕老黑。
只可惜,老黑的那面镜子,我再也拿不到了。不然的话,我还可以解释给家人听,证明我的存在。鸭蛋曾说过,要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不必借助任何东西,自己认为自己存在就行了。可我不是鸭蛋,我想证明自己,就要借助那面镜子。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住,便对老黑说,我想借用你的那面镜子。老黑瞪了我一眼,骂道:“滚你妈的,谁有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