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光罩碎裂开来,这一处昏暗低沉的空间,也在一抹极淡的明黄微光里渐为粉末。
炼妖壶碎了,在妖界百丈之高上空,在群妖无法直视的神力之下,散落于天地之间。
四周是极其陌生的景象,空阔宽敞延伸不知何处,前面百尺之外却有明晃晃的玉石阶面,阶面尽头林立着几座清灰殿宇,透出阴森可怖的气息。
“上尊大人好大的能耐,不过一日光景,竟就在炼妖壶内全身而退!”青灰殿宇处,宽敞的玉石阶面,红衣裹身的娇小身影伏在一庞然大物背上,笑的阴冷幽怨。
炼妖壶内不见天日,以为不过一两个时辰,外头竟然已过一日。
“你也不遑多让。”千夙原本素白的脸色在一瞬间回笼些血色,而后一道神力拂过,净了我衣衫血色,又为他自己换了件深沉肃穆的浓黑长袍,“三千同族生灵,不过你手中玩物。”
他旋身,负手立于遥遥天地间。墨色的发与玄黑衣袍在风中交错,眉目之间一片疏离的寡淡,适才已然随着不周剑淡下去的神力,竟又不知何时重新浓烈起来,层层浑厚不散的暗红气息围绕在我们身侧……
仿佛,那一身神力,他从不曾动用!
怎么会……
我望向明珏,见他眉宇微蹙,眼底是与我一样的不解……与担忧。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暗暗捏紧了手中折扇。
“玩物?”花辞在飞廉背上坐起身,孩童特有的语调软糯而慵懒,“上尊大人这是怪我不顾念……”她语气微微一停,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半晌,恍然道:“不顾念苍生?哈哈哈哈……我为何要顾念苍生?我生来是妖,一心念的是如何在血肉厮杀里生存下来,一心想的是如何强己身,如何……报血仇!”
话尽之时,她乌黑的眸子里猛然升起一抹火红之色,只区区一瞬,却又立刻消匿了下去。
千夙眸色一暗,“这六万年里,你又做了什么?”
花辞似也没想隐瞒,咯咯笑道:“你们为仙为神者,饮风食露,可借天地灵气,而我们是妖,为妖者若想得妖力涨修为,只有噬魂夺魄,方能长久。”
“本尊六万年前饶你一命,为的是辛夷临终所托。可若她知晓,自己一心牵念之人,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知可会后悔?”
千夙神色无波,眉眼淡漠,语气里却隐着薄怒。
“辛夷……”咬牙切齿的声音低低传来,花辞纵身从飞廉背上一跃而下,“在你眼中她是神将辛夷,是只知战场厮杀的神兵利器。可在我心中,她是救我于生死之人,是姐姐,只是姐姐……”似忆起什么,她眼中突兀闪过一抹怀念与希冀,“这六界八荒,我因血脉不纯,神厌鬼弃,幼时便受尽屈辱,是姐姐将我捡了回来。她怜我惜我,教我修炼,是我此生唯重之人……”
“可是……”花辞缓缓抬手,小拇指处的血红色铃铛轻轻震动,传出靡靡惑人之音,“可是,你……千夙,你有什么资格让她一心追随,誓死如归?她为那虚妄无知的生灵殒身沙场,受尽火炙之苦。而你高高在上,稳坐神界主神四万载,受尽六界仙神敬重,可敢信誓旦旦地说,从未愧对一人?”
千夙周身神力微微一顿,神色有一瞬僵住,许久才恢复如初。
他有歉疚,我知道!
唯此事,他心中有愧!
“那你呢?难道就无愧于她?”我朝前迈了半步,冷眼瞧着花辞,“辛夷拿性命护下的万物生灵,又被你拿来做了什么?”
“姐姐不是自愿的,她是被逼的。”花辞充满杀气的眼神射向我,“是自诩以苍生为念,众生为先的诸神,逼死了她。”
她似已失了忍耐,周身止不住地发颤,连语调都不知不觉冷冽了几分,“姐姐历经万载脱去妖身,以为自此以后会仙途平坦,扶摇直上……她甚至还来劝诫我,让我弃了妖身,转修仙道神途……呵,可她哪里会想到,就是她信奉的仙道神途,就是她一心追随的上尊大人,拿她的凤凰之躯,换了自己稳坐主神之位!”
“我劝过她的,可她不听,一心只想守在神界……她真是傻,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似为了发泄心中不满,她适才紧握的手掌突然松开,一道火红的妖力从她掌心飞出,不远处的一座青灰殿宇霎时燃起大火,在“轰隆”一声巨响中炸成飞灰。
“所以……”千夙神色平静,眼眸无波,语调淡漠冷凝,沉寂似万年不化之霜雪,“你想让我死?”
“我是想让你死。”花辞火红的衣袖一摆,又启唇轻轻一笑,一瞬竟又恢复几分孩童应有的童真来,“奈何我手段有限,六万年前不能伤你,六万年后以为炼妖壶能全我之愿,不想……竟还是小瞧了你!”
六万年前,妖魔勾结,搅得仙、魔、人、妖四界不得安生,后由明珏一力镇压……
而六界皆言,上尊大人舍去主神之位后,隐于归灵墟,十万年来不曾踏出一步。
那花辞所言,六万年前,又是怎么回事?
“六万年前本尊饶你,是为辛夷所求,不想,铸成大错。”千夙低低一叹,眉眼无波地瞧着花辞,“十几万载执迷不悟到如斯地步,再留你不得!”
话落,不周剑出,虚空划过带起阵阵疾风。花辞眼中一凛,翻身立于飞廉之上,左手捏诀,右手微伸虚空一指,血红色的铃铛离手,兀自悬于半空,在她面前筑起一道血红色屏障来。清晰的铃铛声一下接着一下传出,“叮……铃,叮……铃。”
缓慢,低沉,又绵长,直击人魂灵深出!
“凝神!”明珏声音清寒,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千夙说。
而后,他扬手挥出琉璃扇,银白色的神力自扇羽流出,化作无数寒光,与根本瞧不见的靡靡之音在半空相撞。
伴随着无数错落飘散的光影,与“咔嚓”一声脆响,血红色的屏障碎裂,不周横穿而过,“刺啦”一声刺进血肉里。
“她竟,如此……”明珏面上闪过一抹讶异,许久未有下文。
不远处,飞廉庞大身躯整个挡在花辞面前,不周半个剑身没入它身体,浑厚的神力在它体内游走,顷刻间便将其灼成灰烬。
它身后,花辞临空而立,笑意盈盈,黑沉眼眸里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方才血红色屏障碎裂,千钧一发之际,她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将身边的飞廉扯过来,做了自己的肉盾。而不周也受此阻力,速度稍慢,杀气微顿。
花辞好整以暇地瞧着我们,指尖铃铛微颤,靡靡之音再起,竟与不周有瞬间的对峙。
“神兽飞廉,本可为神,却因一人投入妖界,陪她搅起妖界血战,助她成为一界之主,也为她勾结魔界,舍去一身修为,六万年前早已死过一次……”千夙轻缓无波的嗓音响起,略带悲悯地瞧着花辞,“它如今……又化形了吧!”
我忽而记起,那日半月楼外与花辞一同出现过的那个少年,脸色苍白,眉宇清秀,闭着眼任她拖拽折腾也不曾露出什么破绽。
若真是他……
若真是他,数万年相伴相守,不离不弃,花辞又如何轻言舍弃?如何会是今日这般场面?
“那又怎样?”花辞的声音适时响起,再不复半点软糯童真,“为我而死,他求之不得!”
千夙负手,踏空而去,不周霎时剑光大盛。
花辞眸色一凝,纵身往后一退,铃声大振,血红色的光束兀自散出,鲜活、浓烈若不散之血气,天际瞬间似燃起漫天大火,瞬息间便将千夙裹了进去。
我一惊,忙紧随而去,不想行至一半,闻得一声轻响,便见一抹素白光晕穿透浓密的血红光束,若大火之上倾覆积雪厚霜,瞬间便将四周一切吞噬。
铃声尽敛,血气消匿,视线一瞬清明。
千夙玉身而立,墨色衣袍兀自扬起,在空中勾勒出一副浓烈的水墨画。不周剑起,横旦在他面前,剑尖所指,却已然非孩童模样的花辞,而是身姿卓然,眉目艳丽的红衣女子。不过此时的她,面色惨白,嘴角一抹血红蜿蜒而出,顺着她修长的脖颈蔓延而去。
我心道,这红衣女子显然便是方才的妖帝花辞,可堂堂一界之主,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彼时,我尚不知千夙用了何种法子瞬间提升自己神力,自然也无从知晓,那一击他所费去的神力,险些无论多少年岁都补不回来……
“怎么会……”花辞低眉望了眼自己,不可置信道:“你困在炼妖壶内,一身神力怎会丝毫未减?”话尽,又沉思一瞬,似明白了什么,“不,不是你神力未减,是你用了什么方法强行催生神力……”
她身子微动,不周霎时又朝前一寸,她不得已又往后避了避,垂目低眉,嘴角血迹妖艳夺目,“上尊大人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飞身过去,落于千夙身侧,暗暗瞧他一眼。
他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能在瞬间强行催生出神力,且如此威力巨大?
“我有愧。”千夙忽而出声,眉眼无波,带着他一惯地寡然淡漠,“但她不是为我,是为她心中之道,是为这众生之义。”
“你胡说!”花辞怒火突起,不想这一低吼又带出一口血污,她却不顾,目光阴毒地盯着千夙,“是你诓骗她,是你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姐姐葬身火海,神魂俱灭……是你,神界主神,欠着她一条命。”
千夙眉眼微蹙,缓声道:“你……真的懂她吗?”
“如何不懂?”花辞声嘶,眸中竟有清泪闪烁,“我们一起生活几万载,我是最懂她的人。”
“不,你不懂。”千夙毫无感情否定她的话,一字一句似含着利刃,“辛夷乃火凤一族,骨子里流着一半凤凰血脉。她希望这六界安稳,再无战乱,希望这八荒太平,永无劫难。她心中藏丘壑,眉间显山河,她之心境岂是你所能及?”
花辞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你呢?六万年前搅起杀伐,致使人妖两界死伤无数。六万年后,又让岐渊以鹤戾之名屠杀同族,在妖界之地强开炼妖壶,三千妖众之生死,也全然不顾。”千夙低低一笑,语调越发寒凉,“你与她同为火凤一族,心性怎地如此不同?”
“我……”花辞气息一滞,急切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为了她醒过来。你不懂的,你凌驾众生之上,受尽六界朝拜,你没有体会过失去至亲至爱的痛楚。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为了姐姐能醒过来,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她猛然抬眼,清丽的眸子里似有火光爆出,“你上尊大人不救她,自有人救她。”
千夙微微沉眉,“你说什么?”
花辞黑沉的眸子一眯,血色铃铛再次从她指尖飞出,铃铛内里那小小的银白珠子突兀闪出,凝作一柄圆形薄刃旋转着朝千夙胸前而去。
不周轻吟,欲回转剑身而挡,却已然来不及。
薄刃飞旋而来,千夙长袖一挥,化出一面光墙,而后摊开手掌,“血玉魂铃乃涂山狐族之物,理当物归原主。”
薄刃隐没,重新化作一颗银白珠子,钻入那铃铛中。
花辞眼瞧着那铃铛落于千夙掌中,面上终于狰狞起来,“他明明说过这血玉魂铃能将你……他骗我……”
千夙淡声道:“谁?”
“我还是不能杀你,不能报仇……”花辞眼中沉寂下去,瞬间荒芜一片,“我数万年修行谋划,到头来,却连你的身都近不了,哈哈哈哈……何其讽刺?何其讽刺?”她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似哭似笑,疯魔不已。
明珏从一旁走出,望着千夙道:“执念不除,难得解脱。”
千夙沉思一瞬道:“一族之长,一界之主,若心不正而犯杀孽,若恩义不念谋害上神……该当如何?”
明珏道:“六界律法,是你所定。”
“如此……”千夙望向花辞,语气淡漠却难消威严,“废其妖帝之位,毁去肉身,以魂魄之态囚于黄泉炼狱万年,万年之后,入六道轮回,尝世间疾苦。”
“入六道……”花辞垂于身际的手渐渐收紧,恶狠狠地瞪着千夙,“你要杀我!”
千夙道:“是你要领罪!”
“不……我不能死,不能入六道,我还要等姐姐醒来,我还要等她教我修炼……”她忽而望向千夙,眼中满是希冀,“你……你答应过姐姐,你是上尊大人,你不能言而无信,你不能对不起她……”
“我应她所求,早已饶过你一次,然你不知悔改,执念难消,时至今日仍背负无数杀孽。”千夙望着花辞,淡淡道:“今日我若再饶你,才是对不起辛夷所托。”
“囚入炼狱,投入轮回……”花辞唇边泛起阴冷笑意,“你妄想!”
她抬眉,似怨似恨,“世人皆道妖魔仙神不能相提并论。所有妖心思不正,难修大道,那你们为仙为神者,难道个个都心怀苍生,大仁大义吗?”
话落之际,她眸色微变,额间猛然爆出一道红光,若熊熊燃烧的烈火,瞬间便将她整个身子都围了起来。
“上尊大人……”花辞眼中本已沉寂下去的色彩又徒然升起,胸有成竹地望着千夙,“妖魔惧你,仙神敬你……可这六界之大,总有人不惧你、不敬你,想如我一般,毁了你!”
她神情笃定,言之凿凿,仿佛她所说之人,一定能帮她达成所愿!
可这六界八荒,又有谁想毁了千夙?
“来不及了……”明珏折扇飞旋,在烈烈火光中抽出一丝还未散去的魂魄之力,“只余这点残魂,怕是无法……”
“还能化形,便能领罪。”千夙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寒凉威严,不容置疑,“你送入冥界,传我之言。”
“好!”明珏点头,却在下刻脸色大变,“千夙!”
“千夙!”我回过神来,与明珏一左一右扶住身侧猛然跪倒下去的人。
也是此刻我才发觉,他一身神力早不似方才,不周也已不知何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支撑着他不至于倒下去。玄色衣衫上处处湿漉漉的,泛出浓烈血气,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只余粗重地喘气声一下一下,似击在我心尖上。
“无碍。”他缓了缓气息,眉目微抬,“先回半月楼。”
明珏道:“那鹤戾之事?”
“鹤戾若在妖界,想必会成为要挟我的筹码,如今来看,他要么不在妖界,要么,便是还有大用处。”千夙捏了下我发颤的手,又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召出逆生,将隐匿其中的元神尽数放出,归于妖界四方。
他轻出一口气,“妖界之事暂了,我们……回归灵墟!”
好,先回归灵墟!
毕竟,炼妖壶现,花辞身死,妖界动荡如斯境地,仙界未曾察觉不说,妖界三大妖君亦未现身。
难道百族之众数万妖灵,皆对花辞所为,无甚微词?
这样大的动荡竟会无人察觉,我不信!
无人会信!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