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难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似乎很早就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有一天周末的清晨,她在小马路上骑着车,两旁的树荫像保护伞一样垂落,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阳光耀眼,云朵飘然。

她心里造着句子,组装着一个美妙的开头。李难就那样出现在十字路口,像太空人降落,眼神空洞,表情颓然。再往下看,他手里拎着酒瓶子,还有三分之一的酒,破洞牛仔裤露出半截淤青的膝盖,怎么看,都像是刚刚发完神经。

她迎着他过去,阳光耀眼,云朵飘然。没错,那是个准确的方向。

两人一起等红灯,30,29,28……那时候没有想到,后来的日子里,也会有一段交织的人生。

李难,沉默寡言,偶尔疯癫,总是在扮演着一个“万事开头难”的角色。这个角色像是从她看过书里跳出来的一个特例,是带着段落和背景音乐一起来的,似乎还掺杂一点酒神精神与悲剧色彩。

所以李难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是先于很多来自天南地北的角色,最先造访过她。

她趴在他身上讲《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她把书里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他的胸口,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

她最喜欢的是伊万,一个既怀疑上帝,也不拒绝魔鬼的家伙,一个被定义的无神论者,一个对世界和现有的世界观抱有观望态度的人,一个有点思想的破坏分子,一个因为这点不起眼的思想而痛苦不堪的自我折磨者,一个反复怀疑也在反复之中体会成长、成全他人的奉献者。

和李难一样。

这样讲,你可能觉得李难很伟大,但这一切的丰富多彩,仅仅是因为,在最好的那几年光景中,她是他忠诚的观众。

很难讲李难是不是一个笨蛋,客观来说,他在世俗领域的小有成就,一半是努力,一半是运气。但他是个木讷的人,不知分寸,不知进退,看不懂眼色和脸色,且喝酒成瘾,经常也带着她一起成瘾。因此他的未来,是个半永久的谜。

那天在十字路口,有一点惊险,一辆货车开过来,并没有刹车的意思,李难一把拽住了即将往前走的她。

她回头看到他,惊慌未散,她反倒释然,那不如一起走,一起过马路。

5,4,3,2,1……每一秒都被切割成一个立体的空间,这空间里有她的马尾,她的珍珠耳环,她的牛仔背带,她的脖子像一块岛屿,她白色T恤里翻动着的浩瀚海洋,他晕船了。

李难三十多了,第一次觉得过马路是十分危险的行为。或者说,和眼前这个陌生女人过马路是危险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笨,想着如果更聪明些就好了。转念一想,一见钟情是个多么轻浮的词汇,恨自己太乏味。

他拎着半瓶酒,佯装一副无所畏惧的勇士模样,他想着,凡事要趁早。

十字路口,男男女女,涌动着,如蚁。同路者出奇一致的抬起了头,定格了当时年轻的云朵。

这世界上的关系本就如此的变幻无常。

那一句“那不如一起走”让更多的故事延续出来,后来一起的事情也愈发多了。

李难有一幅天生的好嗓子,低沉悠缓,喜欢唱陈升的老歌。

他知道她喜欢左小,就故意跑着调唱着他的歌,她在一旁笑翻。

“小莉啊,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

“小莉啊,谁人敢像我这样对你……”

我吻你,你就微笑。她瘦弱的手腕浮起青色血管,手长久地握紧,握紧,又松开。

书本终于散落一地。

卡拉马佐夫兄弟跌落出来,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

李难说,别一直看书了,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转过身笑,笑容里有一种天真,她说,你就是整个世界啊。

“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麻烦,对于我,你就是整个世界。”

他俩都知道,这是左小的歌词,出自那首《忧伤的老板》。

李难也跟着笑,这一笑就再也严肃不回去了。

忽然就想起她经常念的一首诗,“如今漂泊日久,劳作多年,与另一名男子爱欲如狂,我的三十岁马马虎虎”。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不是马马虎虎,这马马虎虎是不是就是生活的本质。

世界总是歌舞升平,楼宇之下再无人为她唱陈升的歌。

李难的故事,很快就沦为一段往事的封面、一个烂小说的开头、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庸俗案例。

后来她又走过很多地方,造访过很多人,穿梭过一些酒局,有了遥遥相望的江湖上的朋友,如果坐下来,也能风平浪静的讲述自己的故事。

但关于李难,她绝口不提。

后来有人问起,你为何喜欢左小,她也只是笑笑。

又有几年过去了,万事万物似乎都老了一点儿。

只有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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