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最后一页
天亮了,我已经写了太久。
这封遗书已经长得不要脸了。
在这沓稿纸还剩最后一页的时候,我默默地把笔放下。
这间狭小的囚室里已经有了些许晨光渗入。这预示着我长久以来所盼望、所恐惧的结局的到来。在经历了这么多故事和事故之后,死亡本身并没有这么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被彻彻底底地遗忘。我说过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已经死在了我的前面,这样的变故让我对自己的生命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漠视。那一瞬间的坠落,会让你对自己的健康和安宁弃若敝屣。
由于我职业的缘故 ,我曾描写过无数次绝望的情境,但是我却从未亲身经历过一次、乃至是半次的绝望。即使是事情看上去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我的心里总是抱有一丝侥幸。这一点侥幸好像长明灯一样在我的内心照耀,让我挺过了一次次的劫难,也让我成功地活得像个下水道里的老鼠。
我伸展了一下早就僵硬的手,把写满了字的一沓稿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以抚摸幼童的姿态细细地抚摸了一番。这算是我跟它的告别。在我二十年的小说生涯之中,我没有像这样严肃地对待我的任何一部作品。说得不体面一点,那些都只能算是我的排泄物。我产出它们,完全是为了净化自身,而不是为了给世人提供美的享受。
最后一页还是空白的。事实上,它有点干净的过分了。我完全可以再接再厉地把它也填满。如果人生注定要留下遗憾,就要尽力把这些遗憾减少到最少,不是么?
但是我就是不想写了。我可以确信:这次的停笔就是永恒。我终于可以从一个小说家的身份解脱出来了。这么多年来,“小说家”这三个字是我的保护伞,我的后盾,也是我最亲密的战友。如果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世人都是愿意宽容地对待一个靠耍弄文字来谋生的人。然而,当这个浪漫的、 有些可爱的包装被撕去的时候,他将会以一个现实而冰冷的身份被处置。
老师临终前说我“是个最好的间谍”,我相信他最想说的其实是:你从骨子里就是个间谍,这辈子无论干什么都是掩护,都是谎话,都是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我不敢认同他的话,但是我也不能否认,我的确已经把一个间谍的路走到了极致。
我对于我被捕的经历没有什么过多的交代,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一个人一旦对外界不作出什么反应了,他就算是活到头了。凭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是有人找来一百个长得像爱娃的脱衣舞娘,我也能做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审讯员们来了一茬又一茬,在我眼前晃了几圈之后又黯然消失。
我看着我生命中的这些过客,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这是因为他们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一点都无所谓。在我们这个行业里,他们都是些虾兵蟹将,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行业内部的顶级人物的高级,顺便偶尔也充作替罪羊。
然而,他们在眼前走马灯一般的也间接地说明了我在我们这个行业中终于干出了点名堂,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潜伏人员,或者一个臭名昭著的叛逃人员……上述的称谓虽然足够唬人,但不够具体。
这样一说,什么叫做具体呢?
具体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在青年时期有幸得到老板的赏识和重用,允许他参与重大绝密行动不说,还把他作为自己最亲密的下属,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此人恶劣的本质。他在成为情报人员的早期就已经暗中投敌,趁职务之便一个个地害死了三十二名优秀的外勤, 最后还贼喊捉贼地把一个尽忠大半生的高级官员逼死,不过老天终于开眼地让他们找到了‘铁证’,一个漂亮的翻盘之后把这人成功缉拿,收押在死囚牢里,以一个叛国的罪名等待处死——如果有一天你能得到一个这样的罪名,那才叫死得其所呢。
在这场针对我的马拉松一般的审问中,那部罪恶的畅销书《三十二人》一直都是话题的核心之一。
说实话,我不太懂为什么他们会真的蠢到坚信这个给我定罪的铁证是我出于某种丧心病狂的目的自己制造出来的。难道他们都是些自虐狂?只不过长了个高深莫测的皮囊而已。后来,我也有点想通了。他们只不过是对于人善良的一面没有信念而已——相比怀疑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蠢,他们更愿意相信一个人可以没有底线的坏。
对于那些长期与暴力和阴谋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思维模式并不少见。我也只能认倒霉,同时默默祈祷这些心理扭曲的可怜人们可以早日得到救赎。
事已至此,唯一的安慰是:我的死不会是一个悲剧。因为在这个世上,那些有可能在乎我、怜惜我、爱我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相反,那些会为我的死开一瓶香槟的人倒是不少。
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我听见了有人在叫我。
“喂。”
是那个总是一脸快活的小狱卒,不过这次,他看上去严肃多了。这年轻人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穿着新浆洗过的衬衣,一身制服笔挺,好像马上要去完成一件大事。
“你好啊。”
小伙子笑了笑,露出一个酒窝:“我来看看你。”
我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暖意,那种暖意几乎顷刻就能把我融化,但是我还是强打精神说:“我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是也请便吧。”
小狱卒没笑,只是径直把一个布包递到我面前。阳光明媚,我一眼就看清了那个包裹的轮廓。
“这是什么意思?”
狱卒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仿佛装了一百年的沧桑: “有人让我对你说,‘我们永远站在一起’。”
我轻笑出声,当然了,我们很快就会站在一起了,和老师、信使、爱娃,还有那些未曾谋面的外勤员们。我需要他们优秀的光芒, 这样我才能隐藏起来做一个最最无用的人。
他给我送来的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就是那把二十年前老师送给我的。
窗外晴空万里,美好得要溢出来。
我突然有点舍不得死了。
我把那最后一页空白的稿纸折成了一个纸飞机。回想起我上次做这种事情还是在幼儿园里 ,所以我做得笨手笨脚。不过我还是把它折好了。
我看着它顺着那个狭窄的栅栏窗飞走,飞向阳光真正灿烂的地方,然后才举起了枪。
【悬疑】小说家之死(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