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态度与“法家拂士”

      文/周行易 

孔子像

        国学这东西太深奥。经、史、子、集,叠床架屋;一部《四库全书》,洋洋大观,钻进去了,你就别想出来。

  我不反对国学,甚至有点喜欢国学。但国学也分为两种,梁启超说过,中国有两个孔子,一个在先秦,一个在汉后(见《饮冰室合集》),此言甚对。

  我喜欢的是先秦时的国学。那时的国学说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满嘴童真,一派“浩然之气”,无须考证别人怎么说,无案牍之劳形。虽然孔子读《易》,也曾“韦编三绝”,似乎很苦,但毕竟只那么一卷竹简,文字(符号?)不多,应是读的时间少,想的时间多,苦在“想(思考)”上,所以先秦能出思想家。

  孔、孟在汉以后被尊为圣人,大概是二子当时所没有料到的。一有了圣人,便有了经典;而有了经典,则又有了注经。于是考证之风盛行,到乾嘉时愈演愈烈,直至今天,这其间生出多少博学鸿儒,又生出多少卷帙文章!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国学”,然先秦之国学死矣。

  中国人是很聪明的,如孔孟、如老庄、如韩非,如墨翟……,但自汉以降,中国人的聪明一用于“考证”,则再也诞生不了孔孟、老庄、韩非、墨翟……。试问:这两千多年来,历代文人们撰写的著作浩如烟海,远非先秦孔孟之流可比,但又有哪一部的学术水平超过了《论语》《孟子》《道德经》抑或《韩非子》的高度?

《孟子》

      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不包括自然科学家)的学术地位和待遇提高了,“学问”反不如孔子们了?究其原因,恐怕是“做学问”和“想学问”的区别!“做学问”是做别人的东西,“想学问”是想自己的东西,学问一做就死,一想就活。做来做去你还是在别人想的东西里面打转转,所以你永远无法超越孔子。

  当然,人类知识是不断积累的,想也不是凭空瞎想。我的意思是不要去制造出一些什么圣人、先哲、至理名言,老是引经据典,而丢失了自我。我强调的是一种对国学的态度。我希望我们能把《四库全书》越想越薄(有价值的大概也只有那么多),把宇宙人生越想越广,不要再在我们、还有下一代的身上压这么多的“死学问”了。要知道,我们的民族已不堪重负。

  然而,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前些天偶尔翻到一本初中语文书,捡“国学”的部分看,就看出了问题。一篇选自《孟子·告子下》的课文,标题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间有一个注释就泥古不化。

  课文节选:“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其注云:“[法家拂(bì)士]法家,有法度之世臣。拂士,足以辅佐君主的贤士。拂同‘弼’,辅佐。”

  通观全文,便知“拂士”之注音和释义均错了。孟子此篇全文讲的都是“逆境”(即所谓“忧患”)对磨练人的重要性。从文意看,“法家拂士”与“敌国外患”相对为文,都是指使国君“忧患”的对象。如果将“拂士”解释为“足以辅佐君主的贤士”,则国君对他何患之有?因此,此处之“拂士”,应读作“拂(fú)士”,解释为“敢于直谏矫正君主过失的人”,即所谓“辩士”。

        宋濂《元史·列传第三十》就是这样用的:“巙巙幼肄业国学,博通群书……其遇事英发,掀髯论辨,法家拂士不能过之。”北大法学院有一个“法家拂士”勤学奖助金,也是如此用的。

北大招牌

        为什么孟子一句很通顺的话,在我们的教育家笔下,便变得如此复杂了?其原因就是不自己“想”,而太过于看重所谓权威的考据成果了。层层考来,杨伯峻《孟子译注》、王力《古代汉语·常用词》、《辞海》皆训“拂士”之“拂”通“弼”,义为辅佐、辅弼,而其根子,则接到了国学大师朱熹的《孟子集注》:“拂,与弼同……拂士,辅弼之贤士也。”朱子为何等人也,焉能出错?于是众人纷纷从之,不再思考。窃以为,“国学”做到如此误人子弟的份上,不要也罢。

        我们今天提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然包括国学之复兴,但这决不是要守着两千多年的故纸陈见津津乐道,而是要复兴一种伟大的科学和创新精神!

  我期盼一个如先秦时充满思想火花、充满创造活力的新的国学时代的到来。如果我们的“国学”水平做到先秦诸子之上了(多了两千多年的知识积累和智力开发,理当如此),那“国学”可以说是真的复兴了。

此乃十多年前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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