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父母口中听说,自己出生于1870年的早春,二月六日,那是贝尔法斯特最寒冷的时节。
他刚出生的时候,像个被玻璃皮肤保护着的红色肉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骨骼伸长、结实起来,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强调着父母基因的参与。
他刚开始学写字,路易斯就扶着他的手腕,教他写下自己的出生日期:
第二天,六月,1870年
六是一个不吉祥的数字:一个六,再并排加两个六,不仅仅等于数字18,同时也代表一个良善的灵魂被魔鬼所掇,它沉默而狡猾,站在每个人的身旁,藏匿在他们心里,或者地下千百尺的地心熔炉里,寻找机会吞噬善人的灵魂。
基里安十一岁的时候,叔叔帕特里克告诫他:你要小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他把这句话牢记心中。
他自小就显露出骨子里的忧郁,男孩很少社交,沉默寡言。他从学校回来,能够安静地在游戏室里闷到夜幕降临,面前摊着带插画的博物学手记,有时候也会换成一本薄册子,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小希金斯是班上唯一一个能随便坐马车出游的孩子,年纪轻轻,却已经结识不少镇上小有名头的学者,它们都是他骄傲的谈资:他出身富贵,任职校长的迈伦女士是他的姨妈,出于后者的缘由,他的老师对他恭恭敬敬,他也一样礼貌客气地回应。
不苟言笑的迈伦女士有时候请他去办公室用午餐,基里安沉默地坐在皮革沙发里,华美的棕红色地毯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颜色要更亮一些。男孩端着碗,观察镀了金的冰凉的瓷勺,光点落在那片优雅的花纹上。像是五旬节的降灵,或者在思维长夜中迸发的一道火光,他突然想道,他们对他的恭敬是出于他的关系,他的身份:校长的侄子。而非是对他个人的钦佩,对他自身才华的赏识,随着那一勺温暖的蒸蛋进入嘴里,他恍然大悟。
此后,他很少再提那些令他骄傲的事物,宁可把自己龟缩于房间的角落里,尽所能地减少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以至于,当迈伦姨妈结束教期,基里安也确信不会有几个老师确实地记得他。
应当初次与人交往的基里安反而尝到独处的甜头,他宁可藏在校园的树下读书,玩玩植物的叶子,翻《汤姆索耶历险记》的旧书,也不愿意花费时间与人打交道。当他的伙伴们谈论玩耍,弹球或者谁家的窗户上挂了条臭袜子的时候,他总是沉默而羞赧的。他们又不敢开他玩笑,小基里安年幼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成年人的严肃,让他们想起那位严厉的迈伦女士,以及她敲在地上的手杖。
基里安总自诩成熟,或者说,他略过了应有的年幼无知,却又把青少年的时期拖得无限长。他乐于和年长的学者聊天,听他们就哲学谬论争辩;听夫人们压低声音、谈论谁家的财政危机;路易斯并不避讳在他面前谈论世界的变化,他听到工业、工厂、电力,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全新的时代。
这小小的发现令基里安跃跃欲试,他想,他一定能在时代的浪尖上做些什么,像那些人谈论起本地知名的老板、科学家和发明家一样,让镇上所有人都为自己的好邻居骄傲。
于是,基里安的童年充满了美妙绝伦的发现,他研究植物和动物,胡乱推断花园里的岩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用父亲看报的放大镜烧死几只不幸的蚂蚁。他观察花朵,发现有些花蜜可以直接食用,在嘴里有一股清甜的香气。他把它们画下来,写上发现的位置和名字,梦想着某一天能找到与众不同的种类。
很快,短暂的时光就过去了。他还不明白路易斯送他去见叔叔的原因,只当是一次快乐的旅途。他早早地收拾行李,一整夜都睁着眼睛,然后快活地登上火车,盼望着温和的帕特里克会在站台上接他。
他开始住宿,公学里充满了乏味的程式,他每天都要早祷,晚祷,三餐和睡前也要祷告,学生们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双手合十,敷衍地说:"阿门。"他也照做了,因为在帕特里克家也是这样的,好脾气的牧师教导他:"只要你向万有的上帝恳求,他就会赐给你想要的。"
上帝是个存钱罐,定期往里存祷告,祂就总会实现的。
基里安这样理解着,于是他也效仿帕特里克,和他一样,跪在床边,带着好奇和疑惑闭上眼睛。
和他同宿舍里的人沉默而无聊,甚至比他还无聊。他们总想着女子学校里的姑娘们,然后编造各种没劲的下流玩笑。埃伦和谁睡了一觉,伯纳德家的小公主又换了什么样的裙子——他才不感兴趣哩!尽管他们口中所说的玩笑,有时候也让他开始幻想,但这不过是一场无意义的对话罢了,倘若他未来的另一半正在等待,那么只要好好生活,她就会闯进来的。
基里安坐在教室里,负责讲课的牧师在台前讲授拉丁语的位格,他嘴上在跟着读,视线落在书本上的摹印行里,思绪却在一路狂飙,急切地飘回车厢里,在他前往伦敦的路上。
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蒸汽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它跑起来像巨兽,时不时发出汽笛的尖啸,窗外侧的树木飞快地后退,速度快得好像有五十匹马在拖着它前进,浓烟弥漫在车头和前几节的车厢上,当它散去的时候,基里安能看见树木连接成一片翠绿色的丝带。他在车上兴致勃勃地写了小诗,甚至还写了不少"散文"体裁的日记,不用标点符号让他感到一股奇妙的快乐,那几篇散文全是这样写的,大多在赞美四周的环境、碧蓝的天空,还有他家乡院子里的蚂蚱。后来,那些文章里带上了异国的大雨,四处弥漫的浓雾。
伦敦!
他跟着帕特里克从车站里出来,站在这个繁华得令他惊异的地方。一切都那样新奇,又有些熟悉,夕阳的光线透过浓雾,在天空渲染出一片对立的橙色与葡萄紫,伦敦塔高耸在那,沉默而威严,路人行色匆匆。两旁的橱柜已经用上了电灯,精美的商品摆件在灯光下闪耀。
他在帕特里克身旁探头探脑,倘若他也戴上绅士的小礼帽,把自己棕红色的头发遮起来,那么也可以成为一名英格兰的小绅士。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也不觉得自己属于哪里。帕特里克安慰他,刚到新地方,谁都会这样紧张。
这位好脾气的牧师为他买了两件羊毛衫,一套预防降温的毛毡大衣,一顶小礼帽,都是大上几码的。基里安小心翼翼地穿戴上,好像穿上了一件融入社会的安全感。
这份安全感一直维持到那些友好的英国人开口说话,他们沉重而婉转的口音似乎在强调:这是异国他乡。
帕特里克叔叔为什么在伦敦呢?他做些什么?圣公会是什么地方?牧师是什么意思?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他想。
基里安没有流太多泪,只在第一天感到莫大的恐惧,焦虑和担忧把他压在被子里,他幻想着第二天醒来就在家里,不必面对公寓渗水的天花板。他们住的地方还算不错,但比起利默里克的大宅差的远了,他没有一落到地板的明亮窗户,只有两扇向西开的窄窗,卧室里没有温暖的壁炉,双人床的上方留给他放置行李和窗帘,毫无遮挡、空荡荡的床,让他感到一阵冰冷。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想,我为什么会在这受罪呢?我离开了自己拥有的一切,离开了不常联系的朋友,唠唠叨叨的管家和佣人,以及镇上亲切的长辈。他在家的时候,恨不得他们离他远点,别来烦他。但此刻,他又无比期望有谁能共同和他待在这间沉闷的黑色房间里。
他把耳朵贴在木板门上,听见帕特里克低低祷告的声音。
基里安只住在那间潮湿的小房间度过了一年。他每天熬夜学习,为的是离开这间狭窄的"修道院",考过试之后,他搬进了宿舍。公学是圣公会置办的,有的牧师严厉,有的温和,一到夜里,查寝的级长就晃着铃铛,像撵牲畜一样把他们都塞回自己的圈里。
他繁忙而充实,选修着不同的课程,怀抱资料和书籍满楼奔忙。公学设立教授一切前沿的知识和技术,带他们去工厂观摩,欣赏精密器械的加工过程,它们运作起来的声响赏心悦目,却没有谁意识到另一侧紧闭的大门后藏着什么:许多比他们年纪更小的孩子在为了生计做劳工。
他在课上认识了一样来求学的同乡,还有些外地的朋友,但伦敦的年轻人们似乎不大友好,基里安始终没有融进去,因此他也放弃了。
科夫决心要去学医,埃索伦大声嚷嚷着要写一整本关于天空的书,还有自称有混血的莱蒙德——这明显到能从他的名字辨别,他生在巴黎,甚至可以自主选择国籍。他们几个整天凑在一起,读些没用的闲书,研究斯宾诺莎,乱翻莎士比亚的剧作,哪怕有注释版本的,他们也要附庸风雅地读古英语作品,甚至聚在一起聊东方的哲理。
有时,莱蒙德会提供他家的马车,让他们三个一起挤在车厢里赶去市中心听一场音乐会。
公学的最后一年,科夫早早进入牛津大学,成为这组小团队里唯一获得优胜学历的冠军。莱蒙德考回了法国,基里安却放弃留在英格兰,尽管谢菲尔德大学的祝贺信已经到了帕特里克手里。
一向温和的帕特里克板着脸说:"有些事我必须和你说,基里安。你也知道,你们家的产业大多流转于利默里克的玻璃工厂,现在却被扣住了。"
在他临走前,他父亲刚从英格兰购买了一批低价的机械设备,而那些设备竟然伤到了工人的胳膊。这本来是花几个钱私了就能解决的,但对方不仅要赔偿,还找了些理由告上去,间接性牵连到了某一官员,说他滥用职权——因此,工厂被迫关闭,路易斯及其合伙人的钱全赔了进去。现在他们负债累累,希金斯家的产业则大多抵押出去还债了。
基里安面对着一桌的文件,其中还有莱蒙德从巴黎发过来的、语气欢快的祝贺信:
"祝贺你!好朋友,恭喜你考上谢菲尔德大学!"
他在叔叔那间发霉的小公寓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基里安站在潮水似的昏黄夕阳里,和叔叔要了支烟。他把谢菲尔德大学的祝贺信点燃,丢进了燃烧的壁炉里。他没有消沉太久,也不必要消沉太久,希金斯家的人总怀着不切实际的乐观态度,何况,消沉也不能解决面临的困境:他们的爵位已经不值钱了,甚至无法让他读完大学。
他现在想起自己五年来的祷告了,但那祷告显然没什么作用,因为只是一厢情愿的利益交换,上帝并不想要他的存款,祂要他的心,但那是基里安不可能交出来的——他现在只剩自己的心了。他看着自己拥有的、一直以来如此璀璨耀眼的玻璃城堡,倏然在眼前跌成一地碎末。
帕特里克抱着他的肩膀,让这位亲手做下决断的年轻人在他肩上痛哭,但他没有眼泪。他知道,像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千千万万,遍布在世界各地的角落里,被时代无情地碾压过去。
于是,他穿上那套已经合身的衣服,冒着雨,步行去听了场音乐会,当天难得碰上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乐团。他听着来自北方大地的音乐,莫名的勇气在年轻人心里扎根。尽管他穿着最朴素的衬衫和大衣,在后排席座里,只能看见前排人的后脑勺,手肘贴着左邻右舍的麻布衣裳。他看着他们在黑暗中的侧脸,反而萌生一种亲切、怜悯的悲戚。那名在他父亲工厂里伤到手臂的人,或者是其他几个不慎受伤的工人,他们是否都穿着这样的衣服?
弦乐在台上嗡鸣,琴声像流水似的,一路倾斜下来。某种苍凉闯进他的心里,挤进他心里的小窗,带着一股冷风,和北国大片的风雪,令他意识到自己要打开门,让纷飞的雪花撞进来。他脸上发凉,忽然掉下一滴眼泪,只有金贵的一滴。他没有擦去它,那或许是在心里的雪花,只不过在眼睛里融化罢了。
希金斯为自己在都柏林的朋友写了封信,委托对方替他找个混进圣三一学院的机会。朗博家的小儿子爱德华很快地回了信,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他哥哥霍特在都柏林开酒馆,基里安曾经把家里的博物学画册偷出来,让他俩趁着夜色阅读。他们都是他年少时,家中客人嘴里常说的"不必交往的下层人"。
现在,基里安想,他终于也踩在这层基石上,却为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
他登上返回都柏林的火车,同样的季节,同样碧绿色的丝绸在车窗两侧徐徐展开。他来的时候,坐在华贵的车厢里,那时的轻声细语如今被大笑和嚷嚷替代,啤酒的味道在车厢里徘徊,英国本地的口音逐渐随着每一声汽笛鸣响变成愈发难懂的强调。
最后,车厢里充盈着他最熟悉的,杂着盖尔语、用模糊俚语沟通的乡音,一种仿佛只有他听得懂的语言。他靠着硬座,在嘈杂的声音和呛人的烟味中,翻开帕特里克送他的圣经,看见叔叔清晰圆润的笔记:
"送给基里安:这是一座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