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VR视镜不再笨重,能像普通眼镜一样架在鼻梁上······
春雨是那样多情温柔。
打卡迈进公司大门,迎面的动态显示屏像一片巨大的蓝色天幕,星光闪烁着飞散而去,接着又聚拢而来,最终群星各就各位,个个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玉立着眨着迷人的眼睛,抖落着迷人的长裙,组成汉字的矩阵:员工七点半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走进似维也纳伊舍行宫样的会议室,眼前的一切剔除了往日的景象。到处洋溢着宫廷主尊奴婢的景象——员工,女士们个个有着茜茜公主般的高贵和优雅,拖着长裙缓缓地走近镀金的椅子,慢转身用纤纤细手撩起裙摆端坐在椅子上,像芙蓉一样盛开;男士们个个像影视明星黄渤扮演的佛朗次·约瑟夫,强悍的外表里蕴含着自负的幽默气质,不时打着响指,溢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浅笑;总经理和秘书,像是出使的清廷使节,肩扛节杖手捧公文,毕恭毕敬忙不迭地走来。
整个会议室被暖色调包裹,就连那印着“忍耐,是一个合格员工的操守”的横幅,此时也闪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尊敬的国王、王后陛下们,当自由精神和传统宫廷规矩像两条分道扬镳的岔路,我建议您们选择徘徊和忍耐,不要迅速作出决定,这是一个奴仆对尊贵做出的最好谏言。嗯——”总经理把头上的花翎顶带向后脑勺推了推,挽了挽马蹄袖稍作停顿接着说。
“临来我们圣明的君主告诉我,根据瑞士银行的研究报告,在中国的第一次人口红利,即农民工红利完全丧失殆尽后,大量的大学生正在成为第二人口红利。什么是人口红利呢?就是你必须要忍受就业人口带来的瓶颈,因为你们和周围的所有人构成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力,正是大量学生潜在就业人群的存在,企业可以随心所欲地雇佣自己想雇用的人,并借此压低雇员的价格,降低企业成本,以获得企业发展的动力,大家明白了吧。就是说,从这个月开始员工工资降低百分之十,不管是谁概莫能外。”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扛着节杖步出金色大厅。
“宣布一个爆炸性新闻。”人事部主任把散落在前胸的“奶奶灰”披肩发理向脑后,继续说:“董事长千金今天大婚,诚邀各位参加今晚婚庆音乐会,务请大家赏光,共同体验浪漫之旅。”
“红色炸弹”“轰”地一声爆炸了,他顿感天旋地转······
啊!他轻叫了一声摘下VR眼镜,回到现实的冷静。他知道这如同“谁也赢不了”这句话,出自于中国乒乓球队和足球队的不同含义。
把时间拉回到四小时前。
“喳喳”麻雀醒了。该起床了。
他懒洋洋地从床铺上爬起来打开灯,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白“红梅”香烟,端详着拆开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双手搂住打火机,笨拙地板了几下,终于“嚓”一声着了,竟喷出半尺高的火苗来。“呲”地一声,燎了头发,瞬间屋内充满了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
麻雀又叫了两声后,“扑棱”一声飞走了,留下了一片空寂。
来这里租住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几个邻居,他最关注的还是这只麻雀。它住在一个闲置的燕子窝里。他见过这只麻雀,就是房东领他来的那天。它从简易楼下的垃圾桶里飞了上来,落在屋檐上叫着跳来跳去,要不是那轻灵的飞翔,没人不会把它看做一只老鼠。城市里的麻雀咋长成这个样子?不过,看到它那悠闲的样子,他揣度它活得很舒适。麻雀好像对他没有陌生感,叫着从他头顶飞过,又盘旋回来落在屋檐冲他叫个不停。那“喳喳”的叫声,有时拉得很长,有时又很短促,它要表达啥呢?是欢迎还是厌恶,是惊喜还是讥讽,他说不清。
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圆镜子照了起来。
哈哈,火烧旺运。他是不抽烟的。那是昨晚十点多走出地铁站,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氧气美女卖烟,央告他,“学哥!买一盒吧,为拉动大学生创业做点贡献吧。”他犹豫着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三千块钱,是今天发给他的工资。他摸索着地抽出一张说,“我不会抽烟。你还卖给我吗?”“哦,是这样,算我倒霉,又遇到了屌丝。”
屌丝?四年前,他考上了大学。山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说,咱穷山沟总算有了能飞出去的鸟,祖上有德。父母说,儿子!爹娘没啥说的,盼着你混好了,把俺们接进城开开眼。那时的他,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子,是山里人的骄傲。可经历四年大学生活洗礼后,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屌丝。他脸红了,没再犹豫说,“给我一盒吧,不要太贵的。”“你也是GCDc猎聘网的弃儿吧?送你一个打火机,给你盒五块的白‘红梅’吧,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端详着镜子里自己满满的脸。该剃胡子了,特别是下巴上那一撮无序弯曲着,像一只只凭空乞讨的手;额头下那浓密黑发的发梢,被火燎的变成卷曲的糊黄色,像极了唐吉柯德的前额。他露出自嘲的笑。
隔壁传来床铺急促的“吱钮、嘎纽”和男人气喘、女人呻吟声。这是他的邻居,男人是电焊工,女人做钟点工,外地人。
他戴上耳机,耳机里传出莫扎特的“魔笛”的旋律,淹没了隔壁的疯狂。他披上风衣。“嘚嘚”有人敲门,门开了,是房东。
“哎呀!昨晚我等你到九点,不能等了,再等我就赶不上二路车了。房租该交了。”女人的脸上溢出天经地义的微笑 。“哦——是一千三吧?”他手伸向内衣口袋。“不对吧?是一千五。租房时忘了和你说了,有桌子的房间每月加二百块钱。你们这些白领还在乎这个?”女人露出无辜和鄙视表情。
此时,他不得不回头,望那不足六平米的小屋。一张床占去一半,一张桌子又占去剩下的一半,好在自己的电脑放在桌子上,没有占据空间,给它留出一个能回转身的地方。他苦笑了,说这是他的家,可就居家时间估算,每天早晨四点离开乘地铁倒公交,每晚加班后十点回到这里,最多能呆上八小时。他想到了,就生活本身讲,这和麻雀的窝一样,是空巢,是选择把他和它填了进来。
“哎呀!于爷,好兴致啊,我真想照着你山寨一个老公,省的姐们儿们说闲话。”房东女人冲晃荡着的隔壁小屋喊了一声,笑着噘了一下嘴,抽回了漾到嘴唇边的口水;隔壁没了声音,不久传出男女压抑的嗤笑。
房东接钱后,旋风一样地走了。灯下他翻看着手里的一千四百九十五元钱,他想到了数学“七座桥”,那道至今无人能破解的难题:不能重复地走过七座桥,回到出发点如何选择路线,也是他眼下亟待寻求的题解。去除网费一百五十元,每天往返车费十六元,电费、水费五十元。剩余的八百四十五元是他每月的生活费,平均每天不能超过二十五元。就是说,任何一项额外付出,都会导致尴尬甚至挨饿。
想起应聘时,老板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你仅有两个资源,一是你自己,二是一间茅屋,可你的客户需要肯德基,你怎么办?记得清清楚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以为客户敞开我的茅屋,告诉他坐在土炕上,撕咬你的肯德基会别有一番情趣。可见环境对您是多么的重要。他的回答老板很满意,可现实自己却成了那个虚拟客户,钻进这狭小的简易房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
麻雀像是被黎明的黑暗抛了出来,扑棱棱落在燕窝里,大概是在远处路灯下的垃圾桶里吃完早餐,它要睡个回笼觉。是的,他紧缩着羽毛,把头埋在翅膀下闭上了眼睛。待他碰上屋门转身离去,麻雀突然喳喳冲他叫了起来,像是在提醒什么。你要干啥?他茫然轻问。回答他的却是那隔壁响起的忽高忽低的鼾声······
“嗳!下班了”同事在提醒。他的心突然像被细绳勒紧,血液停止了流动,突生一种莫明的恐惧,而这恐惧被热烈,被温馨,被喜庆包裹后,更显得那么惨烈和狰狞。他知道,时间也是一把刀,它要切割的是那些恐惧某个事件到来的怯懦者,他注定躲不过这一刀。
宴会大厅就像一杯“血色玛丽”,红漫漫里到处是幽灵般闪烁的眼睛。没人再注意那僵尸般端坐的高堂,更没人欣赏熊猫样的新郎和新娘。唯有莫扎特《小夜曲》,轻柔着告诉他这是婚礼现场。
“嗳!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邻桌的库管——毕业于师范学院一个大男孩在叫嚣。公司食堂的张姐告诉他,“兄弟,钱包那么小,你哪也去不了。别扯东拉西的了,赶紧交婚租每人五百。”哈哈——,一片讥笑。“电影《逃离北上广》看过吗?咱们回各自故乡的小城市,哪里有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生活。”“老兄,你有所不知,逃离北上广是个伪命题。”“何以见得?”“表面上看小城市可以有更安逸的生活,实际上那里更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你无法忍受少之又少的工作机会和无处不在的人情往来。更何况房地产大潮波及,中小城市的房价已涨到你我无法接受的地步,你能逃到哪去?就是去了你还得逃回来,何苦呢?这也是我今天参加婚礼的理由。忍了吧。”
其实,那位学哥不说他早就得出结论:这是经济的必然规律,是一种无法逃离的的必然结果。他更懂得任何一种选择都要付出代价,自己必须背负。一狠心掏出五百块钱,一张一张黏黏地交到张姐手上,呼出一口气,心里一阵悲凉:看来这个月得吃土了。他自言自语。
九点半,音乐会开始了。现场多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不能例外,尽管他想陶醉在贝多芬《月光》里。谁都知道地铁收车时间是刚性的,它不会因你喜欢而改变。此时他又得出一个结论:文艺买不来牛奶面包,诗和远方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
脚步又迈进黑沉沉的夜,蒙蒙细雨淋湿了孤寂的苦涩,没有狗叫没有人影,只有凉飕飕的风,撩拨着他缩紧的身躯,抽动着夜归人的思念——大山里的父母大概早已睡了吧,父亲梦里是否又笑出了声?他有这样的习惯;母亲呢?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笑醒后,翻个身掖紧被角进入下一场梦?还有那只黄狗,此时是望着山路窜过的狐狸狂叫,还是钻出篱笆门,摇着尾巴颠颠地跑着寻找······
路过邻居灯光爆棚,酒香气和热气不时溢出的屋门,他看到麻雀在“家”酣睡。手伸进口袋掏钥匙,啊!他翻遍了湿漉漉的所有口袋,还有背包。想起来了,早晨那一阵慌乱,钥匙留在了屋内桌子上。
雨越来越大,他站在屋檐下。手机欢快唱起来: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嗳,我的心——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妈——爸挺好的吧?我挺好的,工作清闲,吃的也好,我都长胖了一百六十多斤了。不要惦着,真的!您咋还把我当成小孩子,我都二十二岁了,会照顾好自己。”合上电话,一行泪汨汨留下来到脸上,再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你要让我来呀,谁他妈不愿意来呀,那个犊子才不愿意来呀嗨······”隔壁老兄,又在唱“二人转”,他大概是又喝美了。他的手机响了,随即高门大嗓儿响彻全世界。
“什么?一天四百块钱?你甭扯了!四百块钱你可以雇四个大学生,你顾不来爷这样的电焊工,一天五百少一分也不行!哦,你说牛蹄子两瓣啦,拜拜!”啪啦一声,大概是电话被扔在桌子上。
“不伺候他,我干一天还挣一百五十块钱,太不把你当技术人才了。”女人说。
电话又响了。“同意啦!好,咱把丑话说头了。每天早九晚五,劳务费下班结算。半月一结?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天一瓶‘剑南春’你不当天结算,让我拿什么去买?你说啥?我他妈真牛,牛人到家了?告诉你,就这个串儿,爱撸不撸!”
隔壁豪爽和粗犷话语,让他一下子心热起来,原来打工的也可以这样。他内心涌起了敬意,他躲在屋檐下,盼着隔壁再发酒后“微博”,填充他这个僵尸粉儿的空虚。
回头望着他那间黑洞洞的空巢和头顶酣睡的麻雀,他想起了马云。马云说过:“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他敲响了隔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