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鳝面

黄鳝面

作者:茱蕙蘭


旺婶是一个挺爱叨叨的活泛人,说话带滚刀似的,又尖刻又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虽然是乡里人,可一身收拾得齐整,常穿一身滑面的棉晴纶套装,衣服洗得清亮。不干农活时,在家也要套上尼龙丝袜,蹬个平跟人造革皮鞋,着风似地在家里风风火火地忙,别说,一个家被她整得像她一样精神,茶杯一副,都归位在斗厨,没有一只落在桌上,茶叶装在半旧的铁罐里,一碗酸菜被网纱盖上,家里半只苍蝇也没有……旺婶略有发福,圆脸阔腰,一双眼睛骨碌精亮,看得出那有被岁月磨得发亮的世故,像越磨越有锋芒的刀。旺婶虽没什么文化,但凭着她的干练和做事不服输的好胜,日子过得不赖。三层楼房盖好了,装修也蛮新的。按理说,旺婶就安心地过日子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旺婶准备煮一锅鳝面,鳝鱼在油里炸得噼里啪啦响,葱的香,蒜的香,还有黄鳝的香,十里开外都能闻出味儿。旺婶正要把一段段黄鳝条码在面上,丈夫在里屋大喊一声“旺啊!”惊得她手抖拿不住筷。她气冲冲地一面赶一面骂咧“死鬼!吼天咧!”等她听到那句样儿出车祸,不行啦……她差点晕死过去,好像五雷轰顶,震得她两眼昏花,只觉得天地混沌一片。


样是她的小儿子,人聪明,比老大出息,开二八轮的货车活生计,几年不到,自己掏钱娶了媳妇,还盖起了两层小楼。不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旺婶怎样也想不通,自己这是造了啥孽?出这般断心肝的事。


她听说东边村头的神婆能问鬼神,灵验得很,她要问问,神婆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眼皮翻上翻下,眼珠一番左右斜睨后,咬着她的耳朵说:“杀孽太重!”


旺婶几天没合眼,寻思着神婆的话,要说杀孽,别看自己表面挺飒,其实平时连杀鸡杀鸭都不敢,心面着呢,唯独…唯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算是手沾鲜血。


旺婶年轻时就好一口黄鳝面,春末夏初,水乡的黄鳝身圆肉肥,沟里,田里到处有黄鳝的出没,虽然黄鳝滑溜,一头钻进泥里,活像土行孙一样消失无影,旺婶可是姜子牙,一双刁手钻得比鳝快,不一会功夫,便擒得一小蛇皮袋,足足两三斤。


捉杀都由旺婶操刀完成,她杀黄鳝可是和她说话做事一样稳、准、狠、钻子往鳝头一钉,固定了,拿把锋利的小刀划开肚子,一刀划到尾,掏脏掏肺,泼勺水清下血,拿菜刀剁成段。有时黄鳝没断尽气,头、身蹦出的都有。


还有一次有惊无险的,旺婶把刚剁的鳝段放入烧滚的油锅炸,谁料有条鳝段神经没断,一触热油,条件反射,只蹦一丈高,一粒溅起的热油跳到眼上,把旺婶的七魂六魄都吓散了,捂住眼睛不敢松开看,直到医生叫她松开检查才敢松手。还好一眨眼,油挡在了眼皮,否则要爆出死鱼眼了。


但旺婶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不了黄鳝面的坎,照例捉,炸,吃。


而这时,她心如死灰,要赎罪,发誓再不捉杀黄鳝,算是为自己修点阴德。自从样儿走后,她行事作风确实面了许多,有时呆若木头,魔怔地自言自语:都怪我爱吃黄鳝,犯下杀孽,如果忍住不吃…她慢慢地像祥林嫂一般,见人就念叨这些,没有别的话题。


神婆劝她要放生,她每年买回十几斤黄鳝,放生到河里,算是偿还,可她的样儿再也回不来了,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样儿的儿子柱子身上,柱子沉默寡言,不活泼,天天一回来就扎头书本,她叫他也不应,她也不知道这孩子要些什么,喜欢什么。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太阳升起又落下,家里平静如死水,直到七月的一天,一张名牌大学的通知书送达,旺婶家又有了活气。村里人一见旺婶就竖起大拇指,夸她养了个顶好顶聪明的孙子,说她家光耀祖祠。


旺婶又元神归位,行事雷厉风行,说话如刀割韭茬,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光亮,还有,她又提起了她最爱的鳝面,之前发誓要断得一干二净的念想,几个好事者还说,亲眼目睹了旺婶吸啜着一大碗鳝面……


无论真假,旺婶倒有些傲气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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