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岁月可回头

父母的日记:

一:

翻开父母早已泛黄的日记,那个曾经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即刻就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我静静地穿越到哪个久远的年代,体验着父母曾经的沧海桑田,跌宕起伏。并为她们所经历的坎坎坷坷,苦痛挣扎心酸泪目。也为她们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而感动。

在那个新中国刚刚成立,一切还是百废待兴的年代,父亲和母亲作为当时的热血知识青年,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投身到建设祖国的滚滚洪流中。

因为工作关系,让原本互不认识,相距几百公里的父亲母亲得以相识,相知,相爱。最是应了中国的老话:有缘千里来相聚,无缘对面不相识。父母相爱以后,她们跌宕起伏的人生正式拉开了序幕!

二:

父亲的父亲,就是我的爷爷,在旧社会是个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一介书生,也曾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人。见过爷爷年轻时的唯一照片。身材高大挺拔,面容英俊,头戴礼帽,穿着长衫,稳稳的翘坐在藤椅上,藤椅左右站着两个穿着短衫像特务一样的随从。在一百多年前,照相可是个稀罕事儿,普通人根本不敢想,可见爷爷当时应该混得不差,不是乡绅都是个成功的商人。

爷爷结婚成家以后不再外出,安心在乡下的家里养儿育女。爷爷共有七个子女,六个儿子,一个姑婆,只有早逝的三叔和难产而死的唯一姑婆没有见过,其它叔叔都熟悉。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长到读书的年纪,有见识的爷爷就把父亲和叔叔们送到离老家不远的县城独自在外求学,一直到父亲们高中或者大学毕业。

由于受过很好的教育,成年后的叔叔个个成就斐然,分布于云南各地。尤其我那特别优秀的四叔,是镇雄第一界考去昆明医学院然后留校的,因为路途遥远,工作繁忙,常年累月不曾回家,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四叔回家不到五次。但爷爷从未有所责怪,毕竟在那个时候,农村家庭的孩子能全部如叔叔们一样,受到很好的教育,并且在云南各地参加工作,那是多大的荣耀?何况新中国成立以前,到处是战火纷飞,国破家亡,能接受很好教育的孩子都出自很富足的家庭 ,可见爷爷当时的财力物力。

三:

而母亲的家庭,也不亚于父亲。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旧社会曾是四川大户人家出身,因不满父母包办婚姻,于是舍弃家中妻儿和父母兄弟,离家远走他乡,曾经几欲回去,但因为现实困难重重,最后到死都不曾回过老家。

外公离家出走以后,东游西逛,几经周折,来到一个遥远的小镇,这个小镇就是我现在的老家—大湾。

大湾镇上山清水秀,青瓦木房,门前有宽大的用于路人遮风避雨的干沿坎,以及街道上光滑平整,凿痕有序的青石板路,这里的人民风淳朴,与世无争。好似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一般,让人流连忘返。

又因其地理位置优越,处于云南,贵州,四川即:云贵川三省交界处,所以清朝年间,大湾就成为云贵川三省贩卖食盐的中转战。到了后期,罂粟(就是鸦片)传入大湾,这里又成了鸦片种植和交易的集散地,那时的大湾,罂粟遍地开花,满是香艳,贩卖盐的贸易也异常火爆,每年还会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烟会。

在热闹非凡的烟会期间,大湾街上滑杆闪闪悠悠,四处晃荡,身着长衫的盐商摇着蒲扇东游西逛,四下张望,了解盐的行情,寻找合适的商家。驮盐的马帮不断摇动手中的铃铛,寻找东家,提着扁担的挑夫,更是大声吆喝喊叫,吸引雇主。整个大湾街上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那时成都的商家,叙永的名流,都熟知云南有个大湾,而不知道云南有个镇雄城。所以大湾称之为古镇,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大有来头。

四:

云游到此的外公眼见大湾,一派繁华,便心生欢喜,就此安定,利用手中的余钱,开始做贩卖盐和各种白货,并在大湾街上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外公的生意越做越大,但外公因为思念四川的亲人,总盼望着有朝一日还是要回到老家,所以一直没有购置房产,但家里雇有佣人,管家,母亲是外公当时唯一的孩子,自然被外公当作心肝宝贝,所以母亲年幼的时候,进进出出都有佣人牵着,背着,出门更是滑杆起,滑杆落,小小年纪就烟酒茶伺候,甚至连赌博都任由母亲去,那时的母亲所到之处尽显大小姐的派头。

为了让母亲接受更好的教育,外公直接请来私熟,跟母亲单独授课,母亲虽然自小玩劣,但读书特别认真,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三国水浒更是了然于心,而且还打得一手上好的算盘。别人打算盘一只手都忙不过来,母亲经常两手并用,直把算盘珠子弄得上下翻飞,起起落落。随着珠子上上下下,母亲口中还念念有词: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进一,四去六进一.....我经常听着母亲的念念有词,不知其然的沉沉睡去,直到我读大学,学了财经专业,珠算作为我的专业课程,我才深刻体会到了母亲珠算技术之精湛,不是一般人三两年就能学会。

五:

富足的外公眼见家中就母亲一个小孩,很是孤单,于是在大湾街上认了好多个干儿女,对这些干儿女视如己出,疼爱有加,所以多年来这些干兄弟姐妹跟母亲关系一直保持,情同手足,我最熟悉的就有三个。

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有个干弟弟,一直在北京工作,每次过年回家,来看母亲的时候,总喜欢先在我家门前放上几个震天炮,吓得我们捂住耳朵嘻嘻哈哈在家中四下逃窜,喧闹过后,他才会坐下来亲切地握住母亲的手喜笑颜开,那个姐弟情深,那个相谈甚欢,让人好生羡慕。还有我那长得像电影明星,围着一件漂亮披风的北京舅妈,像一道亮丽的风景,和颜悦色,轻言细语的笑坐一旁,我们小姑娘总是好奇的倚靠着舅妈,听她轻轻的讲话,也在悄悄轻闻她身上的芳香。

六:

母亲读到了初中,外公家里遭遇盗窃,家中所有物品被扫荡一空,外公为此自是悲痛,但为了生活必须振作,不得已要出去四处奔波。而吃鸦片的外婆更经不起如此败落,整日颓废于床上除了哼哼唧唧啥也干不动。母亲恼外婆的堕落,但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又忙于读书,又要照顾病病殃殃的外婆,恰逢这样艰难的时候,母亲又有了唯一的弟弟,小母亲15岁的我的舅舅,那时的母亲我闭着眼也可以想象她是多么辛苦!好不容易读完初中,母亲为了帮外公分担家庭困苦,18岁都不满就逼迫走入社会参加工作。

不过母亲后来说,因为家中遭遇盗窃,虽然当时生活困顿不堪,但于她反而是件好事。如果不是盗窃,她们肯定会被评为地主或者富农,不着游街示众都要被杀头。而因了家中被盗,又加之外公富有时乐善好施,赢得当地人的敬重,解放以后母亲家就被定为贫民,所以母亲以贫民的身份才得以走入社会,来到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工作。

七:

父亲母亲工作的地方叫雨萨,就是今天镇雄的场坝。那时候交通不方便,母亲要回趟家必须走四天才能到达,而当时工作又忙,好不容易放几天假,母亲来来回回基本路上就耽搁完,所以回家对于母亲而言比登天还难,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有外婆常年缠卧病床,所以经常令母亲忧虑不堪。

母亲开始的工作是老师,因为母亲开朗大方,又心地善良,深受当地家长和学生的喜爱,经常有人跟她送点蔬菜,水果,甚至弥足珍贵的鸡蛋,多年以后母亲每每提起,还会感动得泪眼婆娑。

后来因为母亲打算盘特别厉害,又被组织调去当地供销社,派去参加各单位抽调的工作组。父亲当时在雨萨的粮管所工作,也同时被抽调到同一工作组,俩人经常一起下乡统计人口和粮食,在长久的工作中慢慢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男未婚女未嫁,自然顺理成章的开始了恋爱。

八:

父亲和母亲年幼时家世好,又都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思想比较开放,骨子里也特别追求浪漫,但在那个刚刚成立的新中国,经济贫穷,思想落后,怎能容忍你追求浪漫?

有一次放半天假,父亲母亲相约去几十公里的县城看了场电影回来,第二天就被扣上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帽子,要求对自己的行为有所认识,认真反思,并作出深刻检讨。母亲性情本就刚烈,直接拒绝作任何检讨,来不及跟父亲作任何商量,直接收拾行李毅然辞职离开了单位,回到老家照顾亲人。

母亲离开一年左右的时间,父亲也不得安宁,先是检查,后来检讨,并一步步的深挖,最后落了个右派的下场,也只能随母亲离开单位回到家乡。

九:

父亲母亲离开单位以后两人就结婚成家,当时母亲家里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和年迈的父母,为了照顾母亲的家人,父亲背井离乡的从老家泼机来到大湾。

记得父亲离开老家的晚上,爷爷和父亲两人坐在火炉旁,促膝长谈了一夜。对于父亲,爷爷有太多太多的担忧,毕竟刚刚遍体磷伤的离开单位回家,现在又要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求新的生活方向,尤其是那遥远的地方还有一群老小等待他们抚养,父亲未来的路爷爷连想都不敢想。

父亲当时的日记中记录到:父亲一晚上不厌其烦,不眠不休的告诫我,到了新的地方该怎样怎样?我静静的听着,使劲的点着头,努力的让父亲知道我把他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上。那一晚,父亲直想把他一生的生活经验传授与我 ,让我往后平安健康,真是可怜我的老父亲!

十:

不出爷爷所料,父亲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带着那右派的身份,自是不受待见。那时候的父亲必须要踏踏实实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白天参加艰苦的生产劳动,时不时的还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游街示众,晚上还要认真学习各种文件,对自己的生活,思想 作深刻的检讨,多年以来父亲一直忍辱负重的生活着。

虽然那时候我们家生活非常艰苦,经常处于衣衫烂缕,食不果腹的状态,但父亲很乐观,常常晚上陪着我们几个小孩子,坐在火炉旁,教我们唱歌,跟我们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逗得我们就算饿着肚子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家中靠窗的位置有台缝纫机,全家日常开销就指望着母亲的裁缝,所以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叫声。一到天黑尽,缝纫机上面的窗沿上,就会放上一盏忽闪忽闪的煤油灯,父亲陪着我们在火炉旁唱歌,讲故事的时候,母亲就着煤油灯在缝纫机上边干活边答腔,有时候也被父亲的笑话逗得忍不住扑在缝纫机上笑得直不起腰。

这样温馨的日子里,我们丝毫看不出父亲的痛苦与无奈,后来我在父亲的日记中看到他写着:实在熬不住了罗甸河便是我的归宿。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父亲对母亲的眷念,父亲怕早就不想活了。

十一: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特别贫穷,当时还是生产队,每家每户粮食都是靠工分来发放,我家兄弟姐妹有六个,哥哥们都有10多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也有点劳动能力,但父母怕耽误他们读书,就不让他们参加劳动,要他们安心学习,所以一大家人的生活就靠父亲在农业上劳动,母亲在缝纫社工作,尽管她们已经很辛苦很努力了,但每年父母挣到的工分所分到的粮食,对于一大家人来说还是杯水车薪,全家经常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随时都要靠母亲去亲戚朋友家借粮,我们才能勉强度日。父母为了贴补家用,他们白天辛苦的劳动,晚上俩人还得熬夜帮人织毛衣,冬天晚上还去卖点汤圆,有时星期六星期天父亲带着哥哥们帮人挑粪,背灰,无论再苦再累,只要有机会找钱,父亲都不放过,但无论父母如何辛苦,家里还是一贫如洗。

自父亲离开泼机老家后,由于路途遥远,生活艰难,加之儿女众多,父亲很难再回去,反倒是我爷爷,来过大湾两次,给予我们家雪中送炭般的接济。

十二:

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父亲母亲一如既往的吃烟喝酒,但无论多苦多累,父亲自己总舍不得吃,会悄悄的帮母亲留着,

稍有空闲的时候,母亲会买来纯色的布料,父亲就认真的在布料上描摸,有宁静的小桥流水,山峦叠嶂,有小朵小朵的梅花,有怒放的玫瑰和大朵的牡丹,还有各种虫鱼鸟兽。母亲照着父亲的描摹,用各色线加以搭配,一针一线的巧绣出来,绣出来的样品,看着动物活灵活现,各种鲜花更是娇艳欲滴,母亲就拣出自己喜欢的给家里做枕头套,被套等等。

艰难的日子总是有尽头,1979年1月,父亲终于苦尽甘来,冤案得以平反,恢复到县委工作。可是好景不长,才工作一年不到,父亲就查处癌症晚期,单位送去毕节,医生说无法医治,单位还是不甘心,又送到昆明,期望着我那专家医生的四叔,把父亲挽救回来,可是四叔认认真真跟父亲检查以后,静静的陪着父亲照了像,请单位把父亲送回。

1979年11月,在母亲日日夜夜的守护下,在县委大院遍地开满洁白的菊花中,父亲永远闭上了双眼。看着父亲的离去,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才44岁的母亲,看着像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颤颤巍巍,说话有气无力。

后来每年父亲的忌日,母亲就会把对父亲的思念和不舍写成祭文,然后让我们跪在地上一张一张慢慢的撕开钱纸放入火盆,她坐在旁边,一边念着自己写的祭文,一边声嘶力竭的哭喊,那时候我们才10岁左右,看着母亲悲伤得不能自已的样子,我们害怕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傻傻的跪着,一张一张的撕开钱纸放入火盆中。

记得母亲离去的前一天,告诉我:宁子,今天输完了液体,明天就不要再输了,我不解的问:老妈,为啥不输了?她说:我昨晚梦见你爸来接我了。我当时还跟母亲开玩笑:做梦而已,哪能当真?没想到第二天,母亲从早上起床,陪着大家聊了一天,下午四点时分跟守着她的妹和二哥说想去睡午觉,二哥护着母亲,感觉母亲好像很有力一样几步就走到了床上,才二十分钟左右,大家都没注意,躺在床上的母亲已经静静的离开人世,就如她所说,父亲来接她,所以追随父亲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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