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之事]外婆记事(28)

二十七.破四旧

本来是庆祝儿童节的日子,因为报纸的一篇文章,让很多家庭陷入了惶恐之中。

为了响应这项旨在“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群众运动,街道里的干部给大家开了会,做了总动员,要求大家首先自省,从身边的人开始,自纠自查。

院里的街坊们回到家,转悠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可做的。这几条街家家都很穷。有的人翻了家里的书,除了把孩子的课本留着,找到仅有的几本旧书,一把火塞进了炉膛里。有的人检查了厨房的架子,把凡是印了“福禄寿禧”的茶杯,盘子,饭碗咬咬牙摔碎了。

眼见着街坊都在折腾,外婆有些心事重重。比起邻居,外婆家里还是有些东西需要操心的。

外婆屋里有一对明清的瓷胆瓶。那是当年从天津背井离乡嫁到北京后,弟弟送的礼物。弟弟解放前夕的时候,动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想买一栋宅子,没想到那个卖宅子的为了逃往台湾,多拿些细软,竟然一个宅子,复制了三份房契地契,卷了钱财后就无影无踪了。而外婆的弟弟很不幸,拿到的是伪造的那份。人一下子受了打击,精神上有些不大正常,断断续续病了几年,最后抑郁而终。这对胆瓶是外婆对这个弟弟的唯一念想。

里院正房中厅里,墙上有幅山水画轴,画两边贴着对联,画下面的条案上摆着三个玻璃罩,中间六棱型玻璃罩,里面摆着座钟,两边是方形的玻璃罩,里面是琉璃粘结拼雕成的花枝盆景。前面桌子是木头桌面,正中是嵌着镶铜边儿的一块圆瓷板,上面是两条红色鲤鱼戏水的图案。还有外婆屋里的带盖子的白色浅粉花的广口瓷罐子,一个大红漆盒,里面是家里的记账的本子,往来的书信名帖,还有一些家里人的照片。这里面除了那个大红漆盒是外婆从娘家带来的,其他的都是在这宅子里不知摆了多久的物件儿。

外婆正在屋里转着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心中实在舍不得的时候,二满他妈进了院子。

她知道外婆的心思,悄悄跟外婆说:“他严婶儿啊,你可别犯拧,这个架势你还不明白啊,哪里能躲过去。我可听说别的地方,从天棚到地板,都要捋一遍的。”

她说她家男人和儿子正在帮街口的粮油副食店包柱子。原来的粮油店是个临街的旧式宅子,前门脸儿上有八个涂了红漆的柱子。上面有用黑墨写的什么“福纳百川福运升”“财源广进财路明”一类的吉祥话。结果现在就得把这红漆连同黑字都要铲了去。可是铲了这层漆,又怕下雨淋水糟烂了木头,只好到菜站拿些雨布再包裹起来。

“你想想,公家的地方都要这么折腾,要是知道了你这屋里的家什,你还有好啊。。。赶紧的,别犹豫了。”二满他妈劝外婆。

外婆只好横下心来,让二满他妈砸了瓷瓶,瓷罐,玻璃罩子和盆景。但是保留了那架子上孤零零的座钟,毕竟这是能用的东西。那张桌子还要一家人在上面吃饭,只好找了几块木板,拼着钉在桌面上,挡了那两条鱼。

外婆自己生了火,把留了多年外公用毛笔写的书信,家里人的照片,能找得到的线装书,母亲和舅舅积攒的电影画报,报纸文章都烧了。

家里仅有的一条浅粉色的龙凤图案的床单,质量和花色都还不错,也被二满他妈劝着给浸到了蓝黑的染料里。

街道干部来巡视的时候,让大家伙儿一起把院子里用陶土的矮缸栽种的四棵石榴树给劈了,陶土的矮缸也给砸了,因为有小资产阶级情调。街坊们一边收拾着石榴树的枝叶,留着烧火用,一边打心眼儿里惋惜。

这石榴树打外婆嫁过来的年月就有了。开春的时候,邻居们几个壮年吆喝着从空闲着的屋子里把它们搬出来,施肥浇水,等开花。花开时分,大家一起剪枝,留花等坐果。几条街的孩子都可以分到几朵花,串着挂在身上,别在头上。果实成熟的时候,周围的人家都能分到几个尝尝。入冬时分,大家一起把树用麻绳缠好,几个壮劳力再哼哧哼哧地把石榴树抬回小屋。大家一年四季一起照顾打理着这几棵树,年年这几棵树都如约给大家带来些乐趣。现在咔嚓几下,就飞灰湮灭了。

街道干部还让外婆拿了麻袋片把院门口的门当罩上,再拿草绳捆了个结实。那门当又叫抱鼓石,门口左右各一个。底座是长方形,一直伸到门框下面,上面雕成立着的大鼓型状,用来垫住门框,固定院门的。因为鼓面上刻了莲花纹路,也算四旧。可是这门当拆不得,拆了院门就得塌。所以用麻袋片遮着。

那麻袋片和草绳哪里经得住风吹日晒,没多久就给雨水泡烂了,里面的莲花纹又露了出来。有两个路过的热血青年看着了,找来锤子铁钎打算把那花纹除了去。结果抡圆了膀子几下砸过去,石头纹丝不动,面上只留了几道白痕,可是院门,门框还有那上面的木头水檐都晃了起来。那两个小子怕砸到自己,直接溜走了。外婆院里听着动静,哪里敢出声。

多年后,母亲发现外婆居然还珍藏着自己当年在医院出生的单子,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证,高中三年的优良奖章,还有一张外婆穿着旗袍和妹妹穿着婚纱的合影。外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这些东西保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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