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兰

她是一个戏子。戏台水袖,唱念做打,旦的细腻入水,生的凌眉竖目,无不独到。她的戏,常常是唱的人醉了,听的人痴了。人们这么说,大家也都尊敬地喊她云老板。

怎样的痴法,大概是惊雷过后,晴天万里,撑起伞的忘了合上,流下泪的,忘了携去。怎样的醉法,是台上落幕,戏装卸下,那眼里仍水波流转。她抬头,凡间的尘絮随之静止,她移步,越荡的空气随之沉静。她所到之处,无不是十里长亭,烟柳扶春。

她入凡尘,常一身紫袍,不施粉黛,长发扎起,在脑后摇曳。

“云老板,新戏改的怎样了?”云兰不登典雅心悦轩,只在三碗不过巷的小餐馆落脚,戏迷若是逮了个现行,赶上前凑着脸问戏,云兰云老板呢,埋头吃面,炸酱面要加二两肉,用筷子搅了,卷上吸进嘴里,不是个寻常人的用法。

只是偶尔抬头,顺便举起一只手摆着说,“要听,去戏院里交了票钱听。”人若不识趣地不散开,她亦不在乎,只等埋头吃完了面,擦了嘴,扬起袖子就走。

云兰练戏总是去县城外的山坡竹林,戏班子里的跟包和同门都不解,偌大的烟水阁,就没有她能练嗓的地方了?云兰携枪出门,说是要练武,怕伤及无辜。

是了,云老板不仅旦角惟妙惟肖,着了剑眉装容,武戏也是数一数二的。

在云兰还不是云老板,仍是个小旦的时候,也总是在外头野惯了的。烟水阁其他的同门师兄弟,都没这么一个女孩那么野的。也许是云兰仗着开烟水阁的是她爹,常是有恃无恐的模样。跟包小宝也就随着她去,乐得不用伺候人的清闲。

如今小宝也不跟着云兰出门,几年前是因为要偷懒,这些年,则是心底藏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和云兰知道的秘密。她知道云老板需要这些时间,独自一人找到自己的时间。

行云飞是飞龙商会的二少爷,自从云老板第一次演武戏,这少爷就勾直了眼睛,巴巴地找机会接近云兰,只是除了唱戏,练戏,云兰总是不在城中,也就没门路认识,他曾在终戏找到后台,那个云兰是他所不认识的云兰,小宝忙着给云老板卸妆,而她只是看着镜子,眼睛像看到很远的地方,虚空之外的某处,整个人凝结成一团固着的冰,行云飞潜意识地不敢上前。

那是云兰的场域,他一个外人又怎能去打破。戏前默戏的云老板他也见过,好像从画中走出来的,那一颦一簇间,整个人早就走进戏里,而他一个戏外人,又怎能介入。

除了听戏,行云飞还有另外的爱好,驱魔。飞龙商会府邸曾闹过鬼,那年行云飞才十岁出头,人小鬼大地摆了镇符,端坐八卦印中,默念符咒,随之斥退妖魔。那之后,府邸的灯泡不再无缘无故地亮,起夜也不再出现鬼影,整个飞龙商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商务纠葛,才被大少爷行落飞解决。

飞云商会会长,也就是行云飞的爹,也就默许了自己的二儿子整天捣鼓那些符印玩意儿,不再强加其必须要继承自己的商业地位了。行云飞也确实成为天赋异禀的驱魔方士,只是外人看来,平常日子里的行云飞,还是当初那个小毛头鬼子,不务正业。

只有深夜,行云飞才会出城,和驱魔方士的同僚一起,抵抗邪魔。每月十五,他都有非常重要的任务,月圆之夜是邪祟徘徊人间的最佳时期。他将在全城布下阵法,阻止邪魔入侵县城。只不过他所做的事,很少被人知晓罢了。

云兰第一次和行云飞见面,仍是在三万不过巷那个小餐馆,那是二少爷突发奇想要来品尝一次平民美食的结果,却在那里见到了自己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云老板,不在自己场域的云老板。云兰等着菜肴,手托着腮,和围着她的戏迷正进行着交谈。

二少爷轻抚蓝袍,折扇于手,大大方方地走到云兰坐的那个位置,清清嗓子开口说道:“各位,云老板要好生休息,若是想知道戏,去交票钱听。”行云飞想追云老板的消息,早就插了翅膀地传遍县城,和云兰热烈讨论着戏的,马上闭了嘴,飞龙商会是不能招惹的。心里再怎么暗骂着,终是按捺下来,愤愤地要了几瓶酒归座,或是出了餐馆的门了。

行云飞很自觉地坐到云兰的对面,折扇撑着下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云老板,好啊。”“二少爷。”云兰微微笑了笑,随之小二托着她的面来到桌旁,在吃食上,她从来没跟人客气过,筷子卷着面,吸到嘴里。

行云飞略略一怔,随之笑道:“云老板吃面的方式很奇特,可看上去不是不会使筷子的人呐。”“此话何意?”云兰抬起头,腮帮鼓鼓囊囊的,冲着行云飞问道。“云老板使戏的时候,吐蕊,花指,哪个不是手到擒来的,只单一个使筷子的用法,怎么可能不会呢?”“那是二少爷抬举了,小女也不是万能的,只是难得你记得这些招式的名字。”云兰极尽礼貌地回应,却不知自己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喜感。行云飞的眼睛笑得都眯起来,嘴角却仍抿着,坚持不笑出来。

云兰素来听说过飞龙商会二少爷的名声,也在戏台的观众席上见过他几回,今日一见,素雅干净,举止大方,不似她先前设想的纨绔子弟的猥琐模样,不禁降了戒心。“哎~小事小事,云老板可知驱魔方士?鄙人不才,也曾研究过一些八卦太极的手势,方便驱赶邪祟。”

“驱魔方士,就是专门降妖除魔那种吗?”云兰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望着行云飞说道。

“可以这么说,话说云老板的戏...”行云飞点了点头。

“二少爷,能不能带我去?”云兰飞快地打断了行云飞的话。

“什么?”“带我驱魔,我想看看。”行云飞惊讶地看向云兰,她的双眼闪烁着渴求的目光。这不是戏台上的云老板,不是戏台下卸了妆还沉浸戏中的云老板,这是云兰,一个实打实的好奇的女孩子的目光。

行云飞没料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追求的对象成为他的常客,在他的住处翻阅了无数妖魔志怪的书册,还不时问他问题,妖魔都是死去的人幻化成的吗?如果有很深的执念会一直留存世间吗?如果驱赶了魔物,会发生什么呢?你们都是怎样驱赶魔物?阵法怎样才能完好实施?

烟水阁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云兰的变化,她依旧唱戏,而戏台下,她变得话多,活跃,在烟水阁待的时间也更长,只是多了一项日常,就是固定地去行云飞那里。大家都想,是他们一直孤身一人的云老板终于恋爱了。

自从老班主死后,云兰作为唯一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烟水阁真正的班主,日常事务管得不多,作为烟水阁真正的招牌角则让所有同僚一起声名鹊起,任是谁听到烟水阁的名号,都得竖大拇指的。只是云兰从小精神不大好,他们都心知肚明,有时候犯了病,要到城郊外的山坡竹林里,坐上一天一夜,唱上一天一夜。

看到她的改变,所有人心中的大石头都重重地落下来,唯有跟包小宝,近来总是心神不定。“兰儿...”两个女孩一起长大,即使是跟包,小宝还是叫着云兰的小名。“怎么了小宝,给我准备好衣服,我待会要出去。”

“还是去行少爷那里吗?”小宝问道。

“嗯。”云兰坐在梳妆台前,任小宝在自己的脑后梳着辫子。

“班主,唱戏的人是不能动情的。”小宝的手微微颤抖。

“小宝,你是知道我的,我...”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小宝看着镜子里的云兰,鼓足了勇气开口说道。

“小宝。我不能。”云兰看着镜子,笑了起来,小宝感觉到云兰在颤抖,那目光突然沉寂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忙改口:“兰儿,这个发髻好适合你。这身还是紫色的装束,你最喜欢的。”

“嗯。”云兰回过头来,眼睛里出现了他的目光,嘴巴笑了,明媚和开朗。

云兰不让小宝跟着,那天晚上,小宝入睡,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梦里是暴雨,很大的暴雨,让人看不清前方。她一个人爬过高高的山,绕过深不见底的河,她一直在奔跑,身上全是雨水,她回头张望,背后是苍茫一片,她抬头看,只有月亮耀眼恍若白天。

她在找一个东西,一个她立志把自己生命都放弃了,也要找回来的东西,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了,想起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兰儿,她坐在大石头上朝着她笑,身边蹲着一匹狼。山谷里传来狼群的嚎叫声,而云兰向她笑着,她想起来她要找到的是云兰,她大声呼喊,对方却听不见,一个眼光都不给她,云兰的脚下是万丈悬崖,而她呢,宝莺莺,你的脚下是什么呢?她又累又渴想不出回答,猛然一声枪响,惊醒时,身上已经出现了一身冷汗。还未天亮,她披衣坐起,窗外是流泻的月光,就像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她的心猛烈地怦怦跳动,云兰还没回来。她扣紧衣服,下床用脚摸索到鞋,整理了自己,提着一盏灯,战战兢兢地出了门。就像几年前那个春天,寒气还未散去,她流着泪出门。

今天是十五,月亮最圆,行云飞在城外画符,云兰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地小心前行。

“小心。”行云飞伸出手,扶了一把踩到枯枝踉跄了一下的云兰。在深夜到来之际,行云飞变得认真起来,丝毫不见白日里的张扬洒脱。

“放~心~”云兰吊着嗓子用戏腔来了一句,行云飞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夜深露重,湿气在层层灌木间飘动。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们登上了西边山坡的竹林,踏着湿气前进。行云飞蹲下身子,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山包边上画起了符阵。云兰站在一边,抬头望着明晃晃的月亮,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它在眼前凝结成雾。

行云飞拍拍手站了起来,“好了,去下一处。”

“云飞,我想休息一下,你先去前面等我好吗?”云兰淡淡地说道,行云飞看不到云兰的表情,层林投下阴影,照映在他们身上。

“一个人呆着太危险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城...”

“你知道吗?”云兰打断行云飞的话说道,“我最喜欢这个地方,以前练嗓,练武,我都是来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里的路,不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

行云飞顿了顿,终于点点头,“好。”

待行云飞的身影走远,云兰轻轻地说道:“也时刻没忘记过你。”

小宝的灯火在黑夜中十分亮眼,于是行云飞一眼看到了便赶将去。小宝抓着行云飞的胳膊问他们家班主在哪。

行云飞定了定神,说道:“云老板没有事,她想一个人待着。”

“二少爷,”小宝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班主,是不是经常问你和魂魄有关的事情?是不是问你怎样招魂?”

“怎么了?”

“她想招魂,她想复活沐泽...”小宝的脸上突然流下了泪珠。

二少爷,你们平常都是怎么工作的?

二少爷,符咒能有用的话,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二少爷,在这个世界上徘徊不走的魂魄,都是有执念的吧?

二少爷,如果要把魂魄招回来,有什么副作用吗?

行云飞的心突然紧紧地痛了一下,他很快回复过来,在前引路,对小宝说道:“快,不然来不及了。”

层林无声,月光静寂,游虫在光影的浮动中上下翻飞,草丛里潜藏的乐队奏响华章。黑夜像垂死的老狗,带着支离破碎的吐息,来到回光返照的高潮。

小宝记得,云兰曾经走失,她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沐泽,每日都会与他相会,直到那件事发生,云兰至死都忘不掉,放不下,无法原谅。

“班主,你那么恨他们,怎么还会愿意为他们唱戏的?”

“小宝,那个恨着他们的人,已经死了啊。”

戏中人,是杨贵妃、崔莺莺、杜丽娘、小凤仙,不是云兰我啊。

真正的云兰,是坐在山坡竹林里,一坐一整天,一唱一整天的疯子。她在唱给一个永远不可能听懂的人听,那戏,却是越发磨砺地好了。

行云飞和小宝赶到的时候,云兰正看着少年流泪。他破烂的衣衫大了好几倍,上身的衣角垂到膝盖,裤子皱缩着挤在小腿。少年一头白发,抬手摸上云兰的头顶。听到声响便回过头来,赤色双瞳在满月之下闪着凌厉的光。

他看着行云飞,慢慢地说道:“驱魔,是吗?”

行云飞捻出飞诀,奔赴阵地中央,双手在胸前画起太极的标识。云兰抬头,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赤瞳少年看着云兰,牵着嘴角笑,“云云,我,不后悔。戏,好听,我听了,八年。”

“破!”行云飞大喊道。凝固的空气迅速移动幻化成疾风,少年的身影慢慢地化作透明。

“以后,不能了,听戏。”少年轻轻地说道。

“喂,沐泽。”云兰站起身来,向前缓缓地行了礼。“今宵~美酒~今朝醉~同游~仍别~离人泪~”悠扬的戏音在林间飘荡,浮动了潮湿的空气。沐泽化为一道紫色的电光,在最后一刻笑了出来,脸颊鼓起,不谙世事,明媚和开朗。

紫光散尽,小宝的呜咽声传来,行云飞手上的诀燃尽掉落,他看着仍在月光下舞动的云兰,一圈又一圈,一曲又一曲,眼波流转,口齿清晰,一招一式,尽显凌厉。“云老板!”行云飞叫道。“别说话!”小宝轻轻地把行云飞抓离云兰,哽咽着在他耳边说:“云老板发病了。”于是两人立定原处,看着那戏,怔怔地,一句话也不说,而台上的,则是继续唱着,继续演着,直到月亮西斜,初露曙光,直到太阳升起,林间明媚。

“你的阵没事吧。”小宝早已止住哭,轻轻地问行云飞。

“沐泽...他是好鬼。”行云飞轻轻地说道,小宝便知晓了。

“云老板什么时候才...”

“一天一夜,直到虚脱,身体撑不住倒下。”小宝轻轻地说道。

“不能阻止吗?”

“千万别!这时候打断她,会要了她的命的!”

一天一夜,能了解到云兰和沐泽的故事吗?

应该可以吧。

那年云兰七八岁,戏班子太苦,于是逃出家门,整个烟水阁为了找到她,费了很大的功夫。只在荒郊丛林里找到发愣怔着的云兰,他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在小云兰的心里,只记得有一股热气的披着狼毛的人,向她扔着紫色的果子,她捡起来吃了,开口和他说话,他摇头,他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小云兰对他说,你生在这森林间,和树木水泽为伴,就叫你沐泽吧。

沐泽是被狼养大的孩子,晚上他会回巢,白天晃荡出来,顺便看看这个不知为何流落在林间的女孩。女孩总是对他说沐泽,沐泽。每次他听到沐泽,就知道是女孩又在叫他了,于是回头,跑回女孩身边。女孩和他一样,长着细瘦的胳膊和腿,没有毛。

所以,她应该也是同类吧。沐泽想道。

那一天,他看见很多和女孩长得很像,但是比女孩大很多的人,他们远远地冲他就叫了起来,以为他是一匹狼。女孩兴冲冲地拉着他,要让他和那些很大的生物见面,他隐约意识到了危险,于是扭头奔开。女孩愣愣地看着远去的沐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云兰被带回烟水阁,这一次她开始好好地练戏,她想给她的新朋友看看,自己的拳脚功夫,每次摘果子,都是沐泽取胜,这让她心里羞耻。

她到最后一次看到沐泽的那个地方,就是县城外山坡上的竹林,她演示武戏给沐泽看,沐泽看得痴了,她绣歌喉给他看,沐泽仍是痴痴地说不了话。

于是云兰开始教沐泽说话,每天来这里练嗓的功夫,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沐泽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还有“你好。”

“云云。”沐泽第一次开口说道。云兰不说话了,她感觉脸颊烫了起来,没人这么叫她的。很快她开始教沐泽念,“青梅竹马。”

沐泽则是带着云兰爬树,摘果实,掏鸟蛋。有一次他把云兰带回自己的巢穴,一头母狼朝她咧嘴,嗷嗷地吼叫出声。云兰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狼,站在原地吓得哇哇大哭。沐泽站在云兰的身前,口中嗷嗷地叫着,伸手阻挡着紧张不安的狼群,“卢比,卢比。”

最后沐泽拉着云兰的手,带她远远地逃离巢穴,带她回到小山坡,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地方,同时躺下来大笑不止。

云兰和沐泽都慢慢长大了,云兰在烟水阁训练的时间越来越多,随着她的天分日益增长,父亲对她的训练越来越严格。有时候,她入戏太深,分不清自己是谁,看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她回没来由地心惊肉跳,我到底是谁。小宝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她也是。

云兰给沐泽带去烟水阁师兄的衣服,沐泽穿上后在河中看着自己的影子,明亮的黑色双眸,天然的银色长发顺着脑袋向后飘扬。他向云兰问道:“我是,狼,是人。”

云兰握住沐泽的手,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此时此刻,她不在戏台,不在练戏,所以她是云兰。她对沐泽说:“无论是你是人是狼,你都是我的青梅竹马,只要我云兰在的一天,你就是我的沐泽。”

沐泽笑了,不带一丝杂质,小虎牙从唇畔露出,每当沐泽笑起,云兰感觉所有的阳光和微风都在向她倾倒。沐泽给云兰带来一块翡玉,微凸的棱角像狼的耳朵,“卢卡,信物。”沐泽说。

每次云兰来到西坡,都能看到一窝紫色的果实,沐泽说这叫紫檀果,是他最爱的水果。

云兰更加刻苦地练戏,她知道自己是谁了。她每天赶很远的路去西边山坡练嗓,练武,练把式,沐泽是她忠实的观众,也是唯一的观众。终于她登台,一曲名扬,成为了人人知晓的云老板。

“对了,沐泽,卢比是什么意思啊?”云兰问道。“卢比,朋友。”沐泽和她并肩坐在高石上,穿着云兰师兄的衣服,仰头望着天空。

“朋友。嗯,朋友。”

城里有养着牲口的人家,说最近遇到失窃,人们都说,郊外来了一群饥饿的狼。云兰初时不以为意,直到沐泽的话语越来越少。问起,沐泽低下头轻轻地说,“卢卡,死了。”

云兰知道,卢卡是沐泽的家人。

冬天,狼群没有食物,冒险进入人类居住的城镇,有些狼饿死了,有些狼被猎枪打死,沐泽把它们当作家人,而为了家人,沐泽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那一年雪非常大,附近的林木被人砍掉运回城镇烧火取暖,鸟停止了飞翔,鱼群在冰层下静默,雪的颗粒从屋顶蔓延到树梢,从树根蔓延到街道,云兰的戏仍然大热,戏园子里挂着的灯笼燃起火光。

戏曲终了,传来大捷,猎狼小分队把狼群包围在西坡,观众蜂拥而去,云兰卸下戏服,也赶往西坡,猎枪响彻山谷,她四处张望,寻找熟悉的身影。狼的尸体遍地,干瘪的身形,突出的骨刺。一切对她来说,都刺目惊心。

她找到人群集中的地方,那里灯火通明。人群包围着几匹奄奄一息的狼,而立在那些残狼面前的,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沐泽。几把枪口齐齐地对准着沐泽。

“别开枪!”云兰跳进包围圈,拉住沐泽的手,人群一阵惊动,“云兰,回来!”一个凌厉的声音叫道,云兰看到人群中自己的父亲,她继续握紧沐泽的手,扭头望着那些举枪的人,大声说:“他是人类,不是狼!”

“他有人的理智吗?”猎狼小分队的首领轻轻地说道,“我们看到了,他把刘阿弟撕碎了。”

云兰回过头去,沐泽的眼睛变成血红,他狠狠地咬着牙,而口中流下鲜血,眼神变得那么陌生,可怕。

“沐泽,你记得你是谁吗?我是云兰。我是云兰。”云兰说道。

猎狼小分队的首领擦去眼角的泪珠,对云兰喊道:“云老板,让开。这是一头狼!”

“不!他只是在自保,他是人类。”云兰站在原地,说道。

此时身后的残狼发出吼声,微微愣怔的沐泽重新龇起了牙。

“好,云老板。看在你的份上,如果你能证明他真的是人,就叫他说话,叫他和我们谈。如果不行,我们就要击杀他。”

“沐泽,你说话!”云兰知道沐泽听懂了,她向前紧紧抱住沐泽,把他的头揽在自己的脸侧。但沐泽只是张开牙齿,向她的脖颈咬去。人群惊呼一阵,枪手甚至不敢开枪。人类的牙齿,原来也可以如此锋利。云兰想道。她感觉大脑开始缺氧,然后突然氧气窜回了脑海,有水流到她的脸上,温热的,圆圆地滚动。这时,云阳在人群中举起了抢,颤抖的手变得如此稳固,一声枪响,沐泽的身体软软地歪了下去。

“卢卡...”云兰听到沐泽说。

沐泽身后的一匹残狼飞速窜向前,咬住一人的小腿,枪声纷纷响起,随之狼群被歼灭。

云兰脖颈上的鲜血涌流不止,但她感觉到了,沐泽最后的泪是为她滴的。

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要想起对方,就明白了。那一刻,沐泽知道,自己的家人是把他养大的狼群。他在那一刻早已做好了选择,即使这样做意味着把自己丢弃。

而开枪打死沐泽的是云兰的父亲。云阳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儿每日是在西坡练嗓,排戏的第一个观众就是那个狼孩。他也见到云兰的努力,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女儿的,那个善良的男孩可以。生死攸关的时刻,就算背负女儿的憎恨,只要云兰活着,也是他做父亲的最大的愿望。他并不知道在最后一刻,沐泽被云兰的气味唤醒了。

云兰不恨自己的父亲,她不恨所有人,不恨那些赶尽杀绝的人,她开始唱戏,人群起始还看着,慢慢地也便困倦地下了山,云阳站在那里,看着女儿一招一式,全都在架势上,一颦一簇,全都在深情中,便知她已经心在戏里,这是她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那年她十六岁。

小宝等不来班主和云兰,起身,摸索着走到户外,那时的月亮很大,她从翻过山,绕过河,在林间望到孤独站立的身影,听到云兰的戏腔河悦动的身姿。那是云兰第一次发病。

后来班主云阳患病而死,那是云兰第二次发病。

小宝明白,云兰坐在林间的山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面对着微微的鼓包,凝神思考着。她是再一次丢失了自己。再一次理解了沐泽的心。

她戏台上的功夫更加到家了,戏台之下时常粗犷,就像沐泽一样。云兰甚至活成了沐泽的样子,使得顺溜的筷子也便不再好好地使了。

“沐泽,我教你用筷子。”

“难,不会。”

云兰看着握着筷子卷面的沐泽,笑得直不起腰。

云兰从此也只穿紫衣,因为沐泽最喜欢的果子叫紫檀果。

有时候小宝提起来,云兰只是轻轻地偏头,“是吗?”便再无了声息。

行云飞的出现,给了云兰一份曙光。那段时间小宝仿佛又看见曾经自己认识的云兰,而同时又深深地害怕。

太阳再次落山,云兰终于停了戏,她独自站在月亮撒照的林间,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只是已发不出声音。小宝看出是“再见”的开合。

扑通一声,眼前的身影便倒下了。小宝和行云飞扒拉起云兰,带着她一步步挪回了城。

是了,今天过后,春天就要真正地来了,紫檀花又会遍地开放了。

云老板也要出一场新戏,讲的是一个被狼群养大的男孩,爱上一个人类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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