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英雄

在南柯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被武侠小说中的绝世神功所吸引。他认为只要自己能遇到一位武艺高强的师父,就算自己天生根骨弱,资质愚钝,也一样可以得到普通人修炼上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具有的功力。所以南柯一直在寻找,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遇到一位慷慨的高人将毕生功力传给自己。

南柯跑遍了他自认为的所有隐僻的地方,但是非但没有遇到高人,就连乞丐都没遇到过几个。每次南柯出村时,村里的那位技艺娴熟的打铁匠总会从烧得旺旺的炉火中抬起头,笑嘻嘻的对他说:“南柯,又要出去啊?”

“啊,我出去找我师父。”南柯对铁匠摆摆手,便匆匆跑过。

“记得早点回来啊,你妈会担心的!”铁匠擦了把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村里的孩子都还是爱玩的年纪,午后的槐树下总是聚满了吵嚷的小孩,但南柯却着了魔般执着地寻找师父。

南柯的妈妈一直对此事不甚赞同,但南柯的爷爷却总是笑眯眯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应着南柯的告别,他知道小孩子的脾性,再过一段时间,南柯就会“退烧”了。南柯的爷爷也曾经像他一样。

果不其然,在一次又一次的寻觅无果后,南柯灰溜溜的回到了爷爷的旁边。

“爷爷,我失败了。”

“怎么了?”

“我没有找到师父。”

“你为什么要找师父啊?”

“因为我想成为英雄。”

“成为英雄之后呢?”

“很厉害啊!”南柯抬头看着爷爷,眼里闪着光。

“哈哈哈,南柯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吗?”爷爷笑出了满脸慈祥的皱纹。

“那当然,爷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厉害起来,你就可以打败任何人!”

“为什么要打败他们呢?”

“因为,因为……”南柯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哎呀,反正厉害的人……当然是我厉害我说了算!”

“哎。”爷爷摇了摇头,“英雄也不是会打败任何人的。”

“不,爷爷你错了。”南柯神采飞扬,“英雄都是会打败他见过的任何人,然后成为最厉害的那个。”

“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师父,他应该会告诉你的。”爷爷摸了摸南柯的头。

“告诉我什么?武功秘籍吗?”

“当然不是,他会告诉你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南柯吐了吐舌头,“爷爷,你又开始蒙我了,我才不信这个世界上有比武功秘籍更重要的东西。我会找到师父,然后成为英雄!”

自此之后,南柯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师父。他的师父,应该像书中写的那样,骑着白色的骏马,穿着青色的长袍,腰挂长剑,手握缰绳,一举一动都气势非凡,潇洒如风。因为幻想足够美好,所以南柯并不觉得无聊,他甚至想到了师父真的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将内力尽数运入自己的体内,然后自己成为了师父那样的英雄,但幻想总是在此戛然而止,因为南柯并没想好成为英雄之后该做些什么。

南柯默默的思索着,嗯,得好好想想……

夏天过去了,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已经开始落叶,枯黄的叶子唰唰啦啦地飘了一地,犹如薄脆的炸土豆片。孩子们的兴致不减反增,依旧在村口村里跑来跑去,而且研发出了新游戏玩的不亦乐乎。

南柯的爷爷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开始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枪,南柯几乎已经忘了爷爷还有这项爱好,所以看到爷爷抽烟时颇有些惊讶。南柯某次注意到了爷爷在叹气,但是他在扭头对上南柯的视线之后,沧桑的面目上又浮现出一层笑脸,但那之后,似乎又埋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爷爷。”南柯忽然问道,“有人要来了?”

南柯的爷爷愣了一下,收住笑容,凝神注视着南柯:“南柯,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感觉到了。”南柯挠了挠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但就像是被某个人的,某种……就像是,我呼吸到了,他传出的气息?不好形容,反正我感觉到他的存在了,他好像并无目的,但是会经过我们这里。”

“唉,果然躲不掉。”爷爷感慨似的说,“他在找你,南柯。”

“找我?”南柯的语气中混杂着震惊与惊喜,“他就是即将成为我师父的人吗?”

“我不知道,南柯。”爷爷摇了摇头,“不过,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爷爷你,认识他?”

“嗯。”爷爷的视线停在远处。

“爷爷,他是个厉害的人吗?”南柯兴奋地问。

“这得你自己来判断。”爷爷眯眼笑了笑。

“爷爷都这么说了一定没问题的,我一定会让他成为我的师父!”南柯激动地要跳起来了。

两天后,爷爷一病不起,他没有对南柯留下太多的话,只是把南柯叫到了床边,慢慢地问:“南柯,你想知道你未来的师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爷爷……”南柯有些莫名的伤心。

“呵,世事难料啊。”爷爷咳嗽了几声,“三年后,记住,一定要等到三年后,在那棵槐树底下的泥土里,你会得到答案。”

爷爷去世了,南柯的情绪有些低落,而他苦苦等待的师父也没有出现。南柯回忆着爷爷,南柯第一次见到爷爷时已经五岁左右了,爷爷好像是忽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还活着自己的爷爷。爷爷并不是一个很会逗小孩的人,但很慈祥,他的身上有着一层温和的光芒,虽然南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眉上的那道疤,但他并不因此而害怕爷爷——有什么东西柔化了那抹刀剑留下的痕迹。

现在爷爷死了,南柯感到了莫名的惆怅,爷爷是唯一支持他出去找师父的人。那之后的几天,南柯没有再去等师父,而是守在了爷爷的墓前。他在想着爷爷说的话,但并不明白,也许应该去问自己的师父。南柯站了起来,师父一定会来的,他也一定可以成为英雄。

不久的一个中午,守在村口的南柯忽然看见远处有陌生的身影走来,他惊喜万分,猛地跑了出去。南柯跑近了,他停了下来,才发现此人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潇洒。这个头发蓬乱,垂着头的人,披着一件褴褛的灰披风,穿着一条烂洞的肥大裤子,脚下竟然没有穿鞋,一双脚掌并不厚实,甚至还显单薄,但并无伤痕——对于这点,南柯颇有些疑虑,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的脚怎么会没有受伤呢?

那人没有停下脚步,走近了南柯,南柯感到了一股陌生怪异的气息。他发现南柯挡在了前面,右脚向外迈出,想要越过南柯。

“等一下!”南柯挡在了他前面,“你会武功吗?”

那人没有说话,南柯仰头看着他。这人眉宇之间似乎透着潇洒,但鼻梁却塌了下来,头发飞舞仿佛在追索什么,眼睛里的光芒却似乎熄灭已久。但南柯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只是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因为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他伸出手,按在了南柯的脑袋上,轻轻将他拨向一边,继续行走。

“喂。”南柯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是跟了上去,那人走的不快,不过也说不上慢,只是透着一股疲倦之感。不,那疲倦简直深入骨髓,但南柯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他跟在那人的后面,保持着大约四步的距离。爷爷说过那个人会来找自己,但这个人明显不认识他。南柯有些失望,脚步也同时慢了下来。

那人走进了村子,铁匠注意到了他,之后也看到了他背后的南柯。他悄悄地将南柯叫到一边,“诶,那个人,是你师父吗?”

“不是吧。”南柯低低地说。

“我看他不像什么好人啊,会不会是山贼呢?”铁匠小声说。

“看着不像好人,不见得就是坏人啊。”南柯对铁匠摆了摆手,“我走了。”

南柯望了望,继续跟上了那人的步子。他好像并不想到达什么地方,他的步子,仿佛是为了离开某个地方。

“你要去哪啊?”南柯打算让他停下。

没有反应。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没有反应。

“你饿吗?”

“饿。”那人忽然扭过头,直直的看着南柯。

南柯愣了一下,“你等着,我给你拿饭过来。”

南柯跑回家中,桌子上放着馍,南柯匆忙拿了两个,想了想,又拿了一个。妈妈还在厨房炒菜,“南柯,你干什么啊?”

“我饿了,拿三个馍,继续去等我师父。”

“三个?你吃的完吗?”

南柯来不及回答就已经跑了出去。那人还站在原地,头发披散着,只是背好像更弯了一些。南柯放慢了步子,走过去,捧着馍递给他。

他左手拿了一个,右手拿了一个,先吃左手的,后吃右手的。南柯把最后一个也递给他。

“你吃吧。”他转身走去。

“你去哪啊?”

“水。”他简短地回答。

南柯继续跟着他,咬着最后一个馍,同他一起到了水井边。他用木桶打来了水,倒入口中。

“你从哪里来啊?”南柯看着他 “咕嘟咕嘟”地喝着,疑惑地问。

“忘了。”

“好吧。”南柯挠了挠头。

“你愿意当我师父吗?”南柯抬起头问。

那人放下水桶,丢入井中,“做什么?”

“教我武功。”南柯的内心有些忐忑,一来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靠谱,二来害怕他会拒绝自己,“我想成为英雄。”

“英雄……”那人重复了一遍,仿佛对这个词感到了素未谋面的陌生。

“你答应我吧。”南柯有些急,“我会听你的话。”

“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那人大约是解了口渴,说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你觉得我能教你些什么?”

“你不会武功吗?”

“怎么可能。”那人笑了笑,“我的武功足以对付一群山贼。”

“一群山贼有多少?”

“大概,七八十个人吧。”那人离开井边。

“这么少……”南柯有些失落。

“你还嫌少啊。”那人惊讶地说,“七八十个人还不够吗?”

“故事里说,一个人的武功要是够强,打山贼根本毫不费力,无论多少。”

“故事你也信啊。”那人瞥了他一眼。

“那你说,你的武功已经算得上是很强了吗?”

“嗯……”他思考了一会,“还是不错的哦。”

“是最强的吗?”

“只有小孩子才喜欢乱用‘最’字。”

“是最强的吗?”

“谁知道呢。”他笑了笑,“又没比过。”

“不是有武道大会吗?”

“我从不参加那种大会。”那人理了理头发,“我觉得那种东西是毫无意义的。”

“怎么会呢。如果你是最强的,你就可以在大会上打败任何人。”

“一个人有多强,并不是可以衡量的。”

“那怎么做?怎么证明你是最强的?”

“诶,我说,你不是想当英雄的吗?”

“只有最强者才足以成为英雄。”

“你多大了?”他皱了皱眉。

“十岁。”

“行,那我就当你师父吧。”

本来南柯听到这句梦寐以求的话时,应该兴高采烈才对,可此时,他有些犹豫了。

“你的武功真的是最强的吗?”

“我说,你就那么在乎?”

“如果你不是最强的,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

“随你吧。”那人耸了耸肩,“反正你也找不到第二个做你师父的人。”

“你胡说!”南柯有些生气,“我一定可以等来我真正的师父”

“好好好。”那人走开了。

“你去哪?”

“我总得找个地方睡觉吧?”

南柯差点脱口而出:“你睡我家不就行了。”可是想到妈妈一定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住家里,更何况是这么一个身份不明,胡言乱语的人。

南柯回到家就后悔了。虽然爷爷说师父会主动来找自己,而且他的气息很陌生,可看样子只有眼前的这一个怪怪的人,总不能再等下去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南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不如,就认他为师?可必须要记住,铁匠的话不错,眼前这个人确实不像好人,得有所提防才行。好吧,暂时就这样了。

第二天,南柯在村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坏了,南柯心急如焚,他会不会是生自己的气跑了?南柯又找了一圈,把所有角角落落都仔细的找了,铁匠还问了他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如果真的说是丢了什么东西,那可能是把未认的师父给丢了。南柯失落的走到了村口,坐在了附近的一片杂草丛旁。此时的南柯满心都是师父,估计也已经把要提防他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找我啊?”南柯昨天晚上没睡好,正打着瞌睡,被声音惊醒,猛地抬头,发现正是他。

“你去哪了?”南柯还有些迷瞪。

“找鞋了啊,你没发现吗?昨天没穿鞋。”他坐在南柯旁边。

“你把鞋给丢了?”南柯觉得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那倒不至于。”他也跟着笑了笑,“昨天路上碰见了一个年轻人,光着脚丫子,他问我借一双鞋,他说他要去看他喜欢的姑娘,不能赤着脚。”

南柯没说话,他忽然想到似的说:“哦对,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孩子。”

“他今天把鞋还给你了?”

“啊,还了。”

“姑娘见了?”

“见了吧,谁知道呢。”

“他什么表情?”

“你感兴趣啊?”

“才不是,你们大人的事我才不会管。你做我师父吧。”

“啊,你这转折的有点快啊。”他故意慢慢地说。

“喂,你昨天都答应我了。”

“可你不是说必须要找最强的那个吗。”

“你也可以凑合凑合。”

“小屁孩,你这口气也太大了吧。”他扭过脸哭笑不得地说。

“你这衣服是不是该换一身了?”

“衣服啊……”他沉吟了一会,“你是打算用衣服来收买我吗?”

“不,你换身衣服我看着会好受一些。”

“诶?你有洁癖吗?”

“我有追求美的权利。”

“你事这么多怎么能练好武功呢?”

“能不能练好得看我有多努力,而不是事多不多。”

“喂,小屁孩,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不还是希望有个世外高人能把功力全部传给你,你好一步上天吗?”

“你……”南柯的脸瞬间红了,“你怎么会知道?不,你怎么会这么判断?”

“因为。”他伸手摸了摸下巴,看了看南柯,“我曾经和你一样。”

南柯愣了一下,“你遇到世外高人了?”

“没有,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世界那么大,高人为什么会跑到这犄角旮旯来?”

  “你那也是犄角旮旯?”

“差不多吧,有座城,被自封的君王统治,我住在城外。”

“哦。”南柯点了点头,“那不对啊,那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啊?”

“我啊,我是自学的。”

南柯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自学的?学谁的?”

“秘密。”

南柯又好气又好笑,“你藏什么啊?”

“以后会告诉你的。”他卖了个关子,“那你就跟着我学吧。”

“你决定了?”

“都答应你了,也不好反悔嘛。”他看着地面,“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说。”

“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如果你想做英雄的话,不要被我影响太深。”

南柯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还在提醒自己要提防着他,转眼就忘完了。“你什么意思啊?你是坏人吗?”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是好人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太小了。”

“好吧。”南柯挠了挠头,“你会把武功都传给我吗?”

“会的,这个你大可放心。”

“那我们开始吧。”南柯兴高采烈。

不过南柯的兴高采烈并不会持续几天了,其实南柯第三天就已经撑不住了。他实在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人,南柯在扎马步,他却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酒把自己灌的烂醉,南柯提出了抗议而他却置之不理。南柯打算偷懒他却开天眼一般的精确发现,明明他已经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好吧,就这方面来说,他还算是负责任。但南柯宁愿他糊涂一些。

“你不是要当英雄吗?想当英雄就好好练啊,不过像你这样的笨蛋,还是放弃算了。”他喷着酒气,傻笑着说。

南柯真的就放弃了。南柯想他应该坚持下来的,可是,可是……可是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在糊弄自己,原本还不了解他,现在算是彻底了解他了,这个愚弄人的死酒鬼。

他倒并不吃惊,“我早就看穿你了,你这个小屁孩,也就会嘴上说说而已。”

南柯一走了之,剩下了他一个人。南柯想通了,会不会武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看这个人就知道,武功好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这样一个……南柯的烧彻底退了,村里的人也渐渐对这个人厌倦了起来。

“酒呢?”有一天他又挨家挨户的敲门,“有没有酒啊?”

如果是放在以前,人们会拿出一点酒把他打发走,但时间久了,人们也不愿意再迁就他了。“以后别再来了,我们这没有酒。”

“你们胡说!”他伸出一根手指,但身体早已踉踉跄跄,“你们,明明有酒,为什么不给我!”

“不给就是不给了,赶快滚啊!”人们“砰”地关上门。

他在门口晃悠了一会,自知要不到酒,便走开了。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南柯发现了他,他正躺在那口水井旁。南柯跑回家,拿来三个馍,递给他。

“小屁孩。”他歪倒在井边,撇嘴笑了笑。

“活下去再说。”

“有酒吗?”他闭着眼,脸朝着天,“这水喝的老子的肚子要撑炸了。”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怎么了?”他依旧没有睁眼,但胳膊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你说,我怎么了!”

“你这个废物。”

他的手放了下去,静默了片刻,仿佛是在逐字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废物。”他说着,傻笑,“废物……好!那也比英雄强多了,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

“报告!”他举起左手,“我是刚出城来的废物!”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报告!”他换了一只手举起来,“我是灼华城外,不远万里,赶来投奔阁下的废物!”

“我没法给你交流!”南柯把馍放在井栏上,气冲冲的走开了。

“好啊,没法交流。”他“嘿嘿”笑了几声,“没法交流哦,那怎么办?哈哈哈,没法交流啊。”

“哦,有馍啊。”他睁开眼,抓起了井栏上的馍狼吞虎咽起来,显然是饿坏了。

“酒……没有酒啊。”他又靠着井壁慢慢地滑了下来,“好想喝酒啊。好想……”

他向四周看着,但眼睛并不聚焦。突然,眼前的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立刻精神了起来,不过没有表露出来。那人骑着一匹白马,穿着青色的袍子,腰挂长剑,手握缰绳,长发在秋风中飘舞。

“酒啊,酒……”他继续呼唤着,那人注意到了他。

那人骑马过来,凝视着他。他也对上了那人的目光,“哟。”

那人同样认出了他,嘴角上扬,“公主如果见到现在的你,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她已经走了,走了,懂什么意思吗?”他摆了摆手,“走了就是走了。”

“师父让我来找你,他不明白你为何要走。”

“他?我干嘛要让他明白?”

“你这么做,师父会不高兴的。”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

“今天天气如何?”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有几片云,不过总的来说,天气还是蛮好的,风又十分凉爽。”

“做你祭日如何?”

“你要杀我?”

“正是。”

“给我一个理由。”

“不急,你给我讲讲南柯吧。”

“南柯是师父早就占卜好的灵童,天资高超,甚至甚于我们俩。师父打算将他收入门下,由我来传授他武功。”

“这我知道。”

“南柯的爷爷是师父的同门师兄,曾经还提师父挡过一刀,眉心留下了疤痕。但他已经退隐,所以也一直不同意将南柯交给师父,但这是早晚的事,不过师父顾及同门之谊,也就一直没有派我来。但南柯的爷爷终于还是死了,于是我就来了。”

“怎么死的?”

“这个倒不是师父动的手。”

“你怎么来这么晚?”

“找你。”

“我比南柯还重要?”

“我不知道,不过师父担心你会被其他门派诱走。”

“他老人家的疑心还真是重。”

“师父是为你好。”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大约能猜到你是怎么想的。”青袍人莞尔一笑。

“南柯那小子,他想做个英雄。”

“个人的意愿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我看那小子没那本事。”

“你想说什么。”

“曾经我们也是师父门下的灵童,我和他差不多,想当个英雄。”他坐了起来,“这就是我拜师的目的,可师父骗了我。”

“你说出这种话,师父一定会心寒。”

“曾经我有选择的权利,可惜我选错了。这一次,我打算替南柯做出选择。”

“你不想让他拜我为师?可不学好武功,怎么成为强者?只有强者才能向英雄迈进。”

“如果他知道最后会为人所用,一定会放弃当什么强者。”

“可你让他拜你为师是什么目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再受师父的指使。”

“我不会像你一样想那么多,所以我现在活得很好。”

“你连家乡都没有了,还活得很好?”他微微挑起眉,看着青袍人。

“我会听师父的,即便他让我毁掉我曾经的故乡,可那也是为了更大的和平,我应该做出牺牲。师父给了我武功,让我成为了强者,我感激他。”

“哦,可南柯不能和你一样。”

“师父不会放过他,哪怕是胁迫。”

“那我就杀了师父。”

“让他自己选。”

“没机会了。”

寒光一闪,青袍人坠落马下。

南柯赶来时,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而他靠在井边,手中握着匕首,双眼紧闭,面朝天空。

“你杀了,我师父?”南柯颤抖着,问道。

他睁开眼。

“我师父,是你杀的吧?”

“哦,果然不假。”他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确实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你这个疯子!”南柯抽出青袍人腰上挂的剑,冲向他,并向他挥砍。

他轻轻地伸手,握住了剑,南柯狠狠地发力,血珠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上,“我现在还不能死。”

“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这种时候可不能听你的。”他一脚踹飞了南柯,丢下沾满血的剑,走向青袍人。

“你……”南柯趴在地上,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我得把他送回去。”他抱起青袍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南柯从地上爬起来,这些天发生的事让他很郁闷,很不解,很烦躁,而那个疯子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奇异。他杀了本应成为自己师父的人,这一定是有目的的,他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徒弟,然后利用自己做什么事?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仇杀了,不过他们又怎么会认识?对了,爷爷在临死之前曾经说过,那棵槐树底下埋着的东西会告诉我师父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爷爷让我三年以后再打开……

还是听爷爷的吧。南柯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群疯子,这是他脑中残存的,唯一想法。




我想做一个英雄,可我不知道英雄应该是什么样的。

战乱之年,死人是常事,有人被杀死,有人被混乱的人群踩死,有人饿死,而我的母亲,是被马车压死的。逃荒的人从来都是挤在一起,慌不择路的,但是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人越来越少,回头一看,总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景象,野狗们在兴奋地吠叫。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我也没资格知道。

逃荒的人群旁侧,偶尔会闪过几辆华丽的马车,马夫用皮鞭快活地抽着马,马儿嘶鸣着奔驰而过,向着人们眼中远方的希望驶去。我会憧憬的看着马车里的人,虽然他们五彩的帘子总是紧闭,但偶尔也能发现敞开的。他们的衣着鲜亮,是我从未见过的颜色,他们从上面看着我们,我对他们招手,但他们从不回应。我问母亲:“妈妈,他们要去哪啊?”

“他们和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真的吗?”我感到很兴奋,很不可思议,我们和他们竟然会是一路人。

“是啊,我们都是在去向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

“我喜欢没有纷争的地方。”我感到很快乐,因为我们去的是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我很饿,肚子总是一抽一抽的痛着,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很饿。

我又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于是我想回头再看看马车,然而却被身旁的母亲狠狠地推了一把。我摔在了地上,当我爬起来的时候,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母亲。

我忘记了哭,我愣在那里。旁边的马车停在那里,但没有人下来。我感觉到身旁有人,于是我侧头看去,看到了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父亲。

“妈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了。”我看着爸爸,于是他抱紧了我。

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我抬头去看,发现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手中拿着一个红红的果子,递给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上去可以吃,我接过,有些毛茸茸的,刚想咬一口,却被父亲一巴掌打落了。他站起身,扯着我走了。我的视线却停在了那里,灰黄色的风尘中,一个女孩站在那里,身旁滚落着一颗沾着泥巴的红色果子。

后来,我们终于走到了没有战争的地方,可是父亲却病倒了,因为一路上,他把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我。我们看到了城墙,看到了一面恢弘的城门,我想我们终于到了,我好高兴啊,可是守城的卫兵却把我们拦了下来,于是我们只能在城外歇脚,东西根本不够吃,我好饿啊。

我只能缩在角落里,咽着唾沫,期待着城门打开。

等了好久,城门也没有开,而我和父亲只剩下一张巴掌大小的饼了。父亲奄奄一息,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把饼递给我。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死了,而父亲,也要死了。我接过饼,含着泪,他断了气。

我抱着饼,我不想吃它,至少现在不能吃。可是有一群人注意到了我怀中的饼,他们蠢蠢欲动的看着我。

“不能给你们。”我带着哭腔说。

他们一跃而上,而我无能为力。他们厮打在一起,那张饼被撕成了粉末。

我明白了,是我不够强。如果我够强,我就可以杀了他们,不,杀的不应该是他们,而是那座城里的人。英雄,就是要杀掉坏人——我要杀光他们。我要做一个英雄。

我默默地瘫坐在了地上,忽然,有个人找到了我。

“跟我走吧。”他对我伸出了手。

我抬起头,看着他,没有犹豫,拉住了他的手。

他给我了吃的东西,在一座完全封闭的院子里教我和另一个小孩子武功。我们的武功一天天有长进,他喜在眉梢。我很尊敬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救了我,还因为,我觉得他,就是英雄。可是他太过苛刻,每次我试图爬上高不可及的墙想要向外望去,他都会严厉的惩罚我。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可我相信他是为我好。而那个比我小的孩子很是乖巧,为此,我有些瞧不起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只会被动接受的人。

我在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长成了少年的模样。我想要当英雄的愿望也愈发强烈起来,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英雄。直到有一天,师父找到了我,他对我说:“你想成为英雄,对吗?”

“对。”我点点头。

“你和你师弟,是我找到的灵童,你们都有着非凡的能力,但是你的能力比他的还要高上一些。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们的帮助,我相信这是让你成为英雄的最好途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答应你们每个人一个条件。”

“我愿意。我想去外面。”

于是他给我打开了那扇似乎永远紧锁的门,我走了出去。记忆已经十分模糊的我发现我并没有在城里,而是在城外,我跑了起来,越过树林,用轻功翻上城墙。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可我看到了满城盛开的桃花,所以我想,应该是春天。

师父曾经告诉我,这座城的名字,叫灼华,真是一个好名字,就像梦一样。

我在屋顶间跳跃,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不过这样也不错。

我向远处眺望,看到了一座恢弘的宫殿,我忽然想到了,我曾在那座紧闭的城门旁立下誓言——我要杀光这座城的人。我微微一震,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快要将这刻骨的仇恨遗忘,不,不能忘。这是一座开满桃花的美丽的城,可是,这里的人,不是桃花。

我提了一口气向宫殿奔去,感觉真好,就像在飞一样,可是,那终究只是我的错觉。宫殿上方的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花香,因为这里种着更多的桃树。我看着这些宏伟的建筑和下面衣着华丽的往来的人,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恨,曾经我不明白什么是怨恨,现在明白了。我的决心又强了一些。

我看到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在那里落脚。

我看了一下周围,应该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地方,脚旁有三个石凳,面前有一张石桌,周围是桃树和茂盛的草。头顶上有一面开着的窗户,我跳了上去。窗户里面是一个屋子,有梳妆台和床,大概住的是一个女孩子。

我在窗户上靠着,眼睛可以同时看到屋子里和花园里的景象,以便发现有人来时迅速离开。春天的阳光没有棱角,明亮而温暖,微微的熏烤着迷蒙的花香。我睡了过去,没有做梦。

我向左边伸了伸脚,却蹬空了,我垂下腿,睁开眼,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某个屋子的窗户上。

“咳。”我听到有人咳嗽,于是向声音来源处看去,一个漂亮姑娘。

“你在我屋子的窗户上睡了一下午了。”她站在梳妆台旁,仰头看着我,微微含笑。

“啊,不好意思。”我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收起腿,向花园看去。

“你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我扭过头,看她。

“我好像,见过你。”她看着我,微微皱了皱眉,不过依旧带着笑。

“我们是两路人。”

“不,我们不都是去向同一个地方的吗?”

“你是……”我收了收腿,身体前倾,凝望着她,脑中有某个影像试图冲出,但终究陷于一团混沌。我的记忆,想必已经滴水不剩了,这么想着,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

“可能你想不起来了?”她耸了耸肩,“不过没有关系,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现在住在哪?”

“城外。”

“怎么会找到这里呢?”

“我到城里来,跑进了宫殿,只有这里没人。”

“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不知道。”

“回答倒挺干脆。”

“我得回去了。”

“那,你下次知道怎么找到这里吗?”

“不一定。”

“你是笨蛋吗?”她又好气又好笑似的说。

“走了。”腿有点麻了,但我还是强撑着向着花园一跃而下,结果半空中腿软,伸展不了,背朝地摔在了地上,“咚”的一声。

墙后传来了模糊的声音,这墙的隔音效果还不错,“喂,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腿麻了,不碍事。”我默默咬了咬牙,尽量大声但又不至于将其他人吸引来的说,“休息一会就好了。”

“好,那你休息吧。”她似乎也是尽量喊回来的。

自此再无声音。我躺在地上,不知为何,竟然无声的笑了出来。午后的光线逐渐昏黄起来,桃花的香气也开始变得缥缈,有一只鸟张开翅膀从天空中飞过,想必临近黄昏。该走了,我试着伸了伸腿,已经没有了酸麻的感觉。我站起来,拍了拍墙,“我走了。”

“好。”她立刻回答道,不知道为何这声音听起来竟清晰无比。

我跳上花园的墙壁,向背朝着夕阳的方向奔去。

出了城,我颇有些吃力的循着来路找到了家。家?我颇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想法,之后不禁笑了一下,我哪里有什么家。

“师父,我回来了。”门没有锁,我推开门进去,喊道。

没人应答,我有些疑惑,走进里屋,看到了师父和师弟都盘腿而坐,一脸严肃。

“怎么了?”我愣了一下。

“坐下。”

我动作有些僵硬的坐下。

“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们,现在你也回来了,我就可以说了。”

我没有出声,静等师父的下文。

“灼华城的城主,是一个昏庸的君主,当年成千上万的难民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残存的人到了城下,他也视而不见。”师父的声音抑扬顿挫,我默默地听着。

“我收你们做徒弟,不是让你们学会武功自保,而是希望你们可以替天行道,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师父顿了一顿,“杀了灼华城主,及其党羽。”

我猛地站了起来,师父微微眯了眯眼,“师父,那个人的头能交给我吗?”

师父闭上了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就交给你了。”

“什么时候?”

“暂时还不行,我希望你能查清楚宫内的构造,绘一张地图。”

“弟子明白。”我看向师父,“师父,杀了他,我就是英雄了吗?”

“那只是做英雄的第一步,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好。那我明天就去勘察。”我坐了下来。

“我会调集来人马作为主力与士兵作战,你们只需杀入宫里。擒贼先擒王。”

“是!”

这是一个安静的晚上,能听得见蛐蛐的叫声。我在回忆,那个女孩,究竟在哪里见过呢?可惜,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的内心翻涌,复仇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么想着,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虽然那些回忆已经成为了粉末,可那种感觉还残留在心头,仇恨的火焰,一直在烧灼着我。

我要杀光那座城的人……可是,我忽然犹豫了一下,真的要杀光他们吗……

早晨来临时,我没有叫醒师父,走到门前,发现门依然没有上锁,似乎永远不会再锁上——人总是会这样想。我推开了门,阳光从树木的枝梢间透过,空气中带着草木的香气。春天的好处在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重新定义。

我发力奔去。

这座城的核心的大致构造我昨天已经略有了解,不过这么大的地方,画起地图来确实还是有难度。记重点就好了,可是,什么是重点呢?

我有些头疼,师父怎么会派我来做这个工作呢?这么大的地方,地图该怎么画?得画多长时间?

我索性放弃。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于是,我跑向了昨天那个女孩的房子。

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我有些惊讶,昨天没有注意,今天再一看,这个房子似乎是最华丽的。我找到了落脚的窗户,她没在屋子里。

我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肚子已经准时的开始饿了。我望向花园,桃花正开得灿烂,可是连个桃子的影子都没有。我摸了摸肚子,看向屋子,似乎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不然自己真的有可能偷一点过来。

我把腿垂了下来,漫不经心的敲着墙。我看着花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桃树呢?转移了注意力,肚子的饥饿感稍微好了一些。我望着桃树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屋子,等我将视线转回屋子时,不禁吓了一跳。

“诶,你看什么呢?”她歪着头问我。

“桃……不,桃树。”我有些支吾。

“是桃花吧。”她好笑似的说。

“对,桃花。”

“你饿吗?”

“饿。”

“等着啊,我去给你拿吃的。”

她走开了一会,我十分懊恼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她都会那般不知所措,像个小孩。

她回来了,捧了许多桃子。

“桃子不是还没结的吗?”我有些疑惑。

“不,这里的桃子结的比较早,你说的是旁边那座花园里的吧?那是观赏的桃树,不结果子。”

“……”

“接着。”她扔来了一个桃子,我准确无误的伸手够到。

“哈,身手不错嘛,你学过武功吧?桃子洗过了,可以直接吃。”

我咬了一口,脑中想着与这无关的事,这座城,马上就要被血洗,而她是宫中的人。

“喂,问你话呢。”

“学过。”

“有师父吗?”

“有。”

“我也想学。”

我看了她一眼,你那不是送上门来吗?不过我没那么说。“师父不收女的。”

“那算咯。”

“你是宫里的什么人?”

“诶,你不知道啊?”她颇有些惊讶地问。

“不知道。”

“我是公主啊。”她笑了笑,“你是什么身份啊?”

手中的桃掉了下来,砸到了地面,滚到了她的身旁。

“你,不会是来谋杀我的吧?”公主眯了眯眼。

她是公主……早该猜到的。

“诶,你说话啊,你是来干什么的啊。”

我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她——我是来杀你爹的,顺便杀掉宫里的所有人。能这么说吗?

“你爸,是城主?”

“我是公主,我爸自然是城主咯。”

“你爱你爸吗?”

“你这人说话怎么怪怪的,我当然爱我爸了。”

“哦。”

“哦?”

“我给你讲讲我的身份吧。”我摆出了一副严肃的样子。

“好啊好啊。”

“你听我说完,别插嘴。”

“哦。”

于是我把我的来历都讲给了她,由于记忆的缺失和残损,我只能省略了细节,她耐心的听完,然后疑惑的抬起头,“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我知道你是公主,对我的逃亡经历肯定不会感兴趣,像你这样的人……”

“我都知道的啊。”

我住嘴了,看着她。

“对你母亲的死,我感到很抱歉。”她低下了头。

忽然间,我瞳孔放大。女孩,滚落在身边沾了泥土的桃子,一切都在此刻重演,虽然她变了样子,但我还是记起了她。

“你,一定会恨我的吧。”

我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我转过头,咬着嘴唇,“我要杀了你爸。”

“可那是一次意外。”她抬起头,很努力的说,怀里的桃子掉下了一颗。

“我会杀了你爸。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看了看那桃子,之后扭过头,跳下窗户,奋力向来路奔去。

我扑倒在师父的跟前,“师父,我泄密了。”

“你说什么?”师父语气惊慌。

“我告诉了公主我要杀掉他的父亲,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恳请师父尽快杀入灼华城中。”

“你……”师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我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唉,你坏了大事啊。主力还在路上,我怎么杀?”

“弟子知错,恳请师父责罚。”

师父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我一眼,叹一口气。

“我有一个计划,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实行。”

“师父请讲。”

“你今晚把公主叫出来,这样我们可以以公主为筹码威胁城主,这不失为一条缓兵之计。”

冷汗冒了出来,我没有应答,我知道师父在看着我。

我咽了一口唾沫,“师父你要,杀了她?”

“只是威胁,我不会伤害她。”

“那主力来了之后呢?”

“放她回城。”

“师父只杀士兵和城主吗?”我抬起头,看着师父。

“我不能给你保证,不过我答应你,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我站了起来,“我会尽力叫她出来的,不过她可能不会来。”

“你去叫她就行了,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是!”

月明星稀的夜晚,晚风拂过寂静的城。我看着那扇窗户,里面传来哭泣的声音,我知道是她。我走到墙边,摸着墙,犹豫着要不要敲。我放下了手,转过身,靠着墙滑下,坐在地上。哭泣声渐渐弱了,我仰头看着天空,星星从乌云中露了出来,眨巴着眼睛,注视着这面墙。我低下头,站起身,向花园的墙壁走去。不准备复仇了吗,她可是公主啊,战争的创伤,当然不会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所以她还是那样天真活泼。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何必要彼此怜惜。我停了下来,只有这一次机会。我转过身,没有再犹豫,跳上了窗户。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但谁都没有先说话。空气越来越粘稠,我转过头,“我在城墙外等你,你会来的吧。”

我跳下窗户,发力狂奔。当我站在城墙上回头远望时,已经看不到那扇窗户了。

夜色中的灼华城依旧美丽,我想人们第一眼见到它时,就一定会爱上它,可他们一定不会爱城墙下曾经的死尸。

她独自一人来了,我跳下并不算高的城墙,我这才想起城门是锁着的,她是没法出去的。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她轻微的发声,显然是为了掩饰哭肿的嗓子。

我向别处看去,“我已经想起你了。”

“然后呢?”

“我没有恨你。”

“那你恨他吗?”

“我会杀了他。”

“他是一个好父亲,可或许,他不适合做一个君主。”

“因为他的不适合,成千上万的人死了。”

“你知道吗?因为我喜欢桃花,所以他才在这座城种满了桃树。”她笑了笑,那双变红的眼睛由此而更加惹人怜惜。

我转过身去,“鲜花总是开在死人的身上。”

“你要杀了他,还有全城的人?”

“不会,师父答应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你们会毁了这座城吗?”

“如果你喜欢它,我答应你会让它留下来。”

“谢谢你。”

一阵沉默。

“你不会死的。”我转过头,看着她。

“那我该去哪里呢?”她看着我,眼泪流了出来。

“公主在那里!”“不要让那小子跑了,保护公主!”

一阵喊杀声传来,远处的街道上忽然灯火涌动。我看着她,笑了,“你喊的人?”

她慌了,“不,我没有!不……”

“我得走了。”

“带我走。”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不由得一阵绞痛,镇定了一下后,我开口道:“我能带你去哪里呢?你是公主,而我只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啊。”

她的手在抖,但终究还是松开了。我开口道:“再见。”

她没说话,我跳上城墙,这时,才发现师父正站在城墙上。

“师父……”我愣了一下。

“走吧,算了。”师父摆了摆手。

“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

“后天,进攻灼华城。”师父跳下城墙,我咬紧了牙。

当我向后望去时,一片炫目的光芒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跳下城墙。

决战的时刻来得很快,师父的人马却不见踪影,师父让我和师弟先杀入里面。我们接受命令后,一同向灼华城奔去。到了城墙上,我停了下来,“怎么了?”师弟笑着问我。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走吧。”他跳下城墙。

在宫殿前,我们停下。我抓住了他的手,“我去杀城主,你去杀大臣,但是……”

“但是不能杀公主。”他笑着看我。

“走吧。”我踏进宫殿,他向侧方奔去。

灼华城主坐在宫殿里,我走过去,这才想起这一路竟是如此顺利,顺利的似乎有些反常,怎么说也应该有守卫才对。

“你们把我女儿,带到了哪里?”他死死的瞪着我。

“你这么喜欢自己的女儿吗?”我戏谑的看着他。

“你快说!”

“她啊,应该正安然无恙的在屋子里睡觉的吧。”我耸了耸肩。

“不可能!”他冲下来,一把揪住了我,“你们把她带到了哪里?”

“混蛋。”我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摔倒在地。

“你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我一脚踏在他的脸上。

“你们不要伤害她,求求你。”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想必是牙齿碎了的缘故。

“你这个白痴。”我举起剑。

“不要伤害她。”他闭上了眼,我挥剑。

血喷了出来,复仇的快感却转瞬即逝。我丢下剑,走出宫殿,一阵杂乱的“救命”声,我愣了一下,猛地跳上宫殿。眼前的景象令我的大脑产生了几秒的短路——一提着刀的人源源不断地从城门涌进来,挨家挨户的踹门,然后我看到他们的脸上被溅上了血。人们逃到了街道上,这好比一堆猪肉聚在了一起等待着屠刀。

“怎么会……”我喃喃自语。

“师哥,城主杀了?”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知道他回来了。

    “师父答应过我的……”

“不杀无辜的人?”师弟笑了笑,“师哥,你觉得他们是无辜的人?”

“不然呢?”我颤抖着说。

“还记得那年逃荒吗?我们都到了城下,但只有我们两个被师父救走了。”他顿了一顿。

“除我们两个之外,他们全都死了。他们一直在等城门打开,可最后都饿死了。那座城里的人等了好几天后才打开了城门,将尸体运到森林里埋了,原因是如果不这么做,会引发瘟疫。全城的人都来了,运了两天……粮食只有那么多,灼华城主优先考虑自己的子民,这没有错;我们在城墙下一直等着,最后也没等到援手,我们恨他,这也没错。有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人要死。”

我咬着嘴唇,看着叫喊的人群,遍地的鲜血。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听师父的。”

“师父是为了利益,我是为了报答师父,只有师哥,是为了成为英雄哦。”

“她呢?”我闭上了眼。

“其实,她走了。”

“你说什么?”我失声喊了出来。

“那天晚上,来的不是灼华城主的人,而是师父埋伏在城中的人,他们把公主劫持了起来以此来威胁城主。所以,他这次没有出动军队。”

我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她现在……”

“她走了,今天早上。”他又重复了一边,“走吧,我们到城墙上去。”

我们站在城墙上,他看着下面血流成河,平静地开口,“师父没有伤害她,你可以放心。今天早上开城门的时候,师父让她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做着已经失去了意义的嘶吼。

“因为,我想,我亲爱的师哥一定会在姑娘和成为英雄中选择后者,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他笑了。

“师父怎么确信她一定会来?”我不肯放弃,这一定是他在骗我。

“怎么说好呢?”他摇了摇头,看着我,“师父知道一切。”

他让我看下面,我看到那些人搬了许多箱子进去,又搬了许多箱子出来。“箱子里装的什么?”

“钱啊。”他笑得很开心,好像早就知道一样,“师父果然还是为了这个啊。”

我的心口猛地一疼,他安慰我道:“师父得到了钱,我报答了师父,师哥也成功复仇,这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啊,师哥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开心呢?莫非,师哥还在惦记着自己的英雄梦?还是,师哥本来已经打算放弃复仇,但是为了成为英雄,才不断提醒自己去复仇的?”

我转过身去,“师哥你去哪里啊,他们一会就要烧城了,你不留下一起看吗?”

“她是自己走的吗?”

“哦,公主是骑着马走的,一个人。”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我跳下城墙。

“不,我们不都是去向同一个地方的吗?”

……

“你不会死的。”

“那我该去哪里呢?”

……

“如果你喜欢它,我答应你会让它留下来。”

……

曾经,我把英雄作为我活下去的信仰,现在却成了一个愚不可及的笑话。

我失去了一切。

不过,或许有一天,或许……

我们还能再见的吧。





南柯在等他回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除此之外,也没再有其他人来。

南柯不再等他,开始听妈妈的话,用功读书。三年之后,他遵从爷爷的话,挖开了那棵槐树下的泥土,他找到了一个朱红色的木盒。

他小心地打开了木盒,但那里面只有一片枯黄的叶子。

一阵风吹过,那片叶子飘了起来,在飘飞中,化作了粉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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