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送别姥姥,清晨五点多的天空。有鸟飞过。月牙姣姣。我总觉得姥姥在对我说什么。)
姥姥,写你不容易。我有很多夜晚,因为想你而梦见你,因为梦见你而从睡梦中惊醒。从你七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时走以来,短短几个月时间,我梦见了你好多次。梦的内容无非是我知道你死了,可是你总是奇迹般的复活。从躺着的椅子上,从车上,从房间里。从任何一个我们曾经亲密接触过的角落。你活了。
我很多次的梦见你,次数加起来,比姥爷走的这几年里,我梦到他的还要多。我曾经试图问过自己,为什么呢?难道我不爱姥爷吗?或者姥爷不爱我吗?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仅仅是因为爱。也许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发现原来爱分好多种,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其实爱也分轻松的爱和沉重的爱,生疏的爱和亲密的爱。我记得你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告诉我,充满甜蜜的回忆着:你小时候就喜欢从我脚头钻到我的怀里,要我跟你说故事。我想象那个场景,想象那个场景里的我,还没有因为受伤而对亲人失去信任,还保有生命最初对爱最自然的流露:我需要你的温暖,需要你的怀抱,需要你的故事,填满我的头脑,填满我的对世界的渴望。
后来很多年,我只是寒暑假急着投奔你,那时我和妈妈还有妹妹在另一个没有故乡的城市等待父亲的到场,等待一个父亲来拼凑一个家庭。我想任何人任何时候其实都是在寻找“家”的,无论他称这个家是父母,是故乡,还是流浪。
我们投奔你,就像投奔到那个绿油油黄腾腾漫天遍野开满油菜花的童年。我们急不可耐的想跌进童年的回忆里,我知道我们是太急切的去感受到一种叫“爱”的温柔梦。我们坐绿皮火车,清晨四点起床,坐五个小时甚至多的火车,下车,转车,再下车,再转车,再下车,再转车。记不清转了几次车,我们总是从天未明走到下午太阳有点耷拉在天空,那是暑假。我们到了那个从记忆当中就一直存在的家里,我们看到你们。你为我们端上热好的米饭,还有自己舍不得多吃的米粉肉。我说过我最爱吃你做的米粉肉吧?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米粉肉,这么多年过去,我总觉得你做的最好吃。我想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今天我生日,农历的。如果不是恰巧看手机,我自己都忘了。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过阳历了,因为按阳历算那天我的生日是平安夜。平安夜,你肯定到故去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坚持过阳历生日,你才不知道什么“平安夜”。但你也不需要知道,你总记得我十一月初八的生日——家里所有的亲人几乎都想不起来,包括妈妈,包括长大后的我。我在长大的过程中在寻找自己,我在寻找各种符号来标明我的特殊,好像“平安夜”就是其中一个:你看,我的生日是节日啊,还是平安夜!多么温馨!多么独特!
可是你还是照常记住我那难记的十一月初八。你总是家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兴奋的告知那一天是我生日的人。你会像往常每一个生日一样为我多煮几个鸡蛋。记忆中你从未跟我说过“生日快乐“,可是偏偏每一个你让我多吃鸡蛋的细节我都记得。我最早记得追溯到十岁左右,我站在炉子边看你为我捞鸡蛋,那时候你的身体还是很硬朗吧?后来是十一岁,十三岁,十九岁……中间在异乡念书,再到回到你身边后的二十一岁,二十二岁……直到你去世前的前一年,那时候你身体已经不好了,刚做过大的手术,你蜷缩在老式藤椅上,自顾不全。那次我没有等到你对我生日的提醒和庆祝,直到事后你才想起来。我想那个时候离你最近的应该再不是我们了,而是不断逼近的疼痛和死亡。
除却那次,记忆中但凡我在你身边,你是对我生日记得最清也是最热衷的人,即使不在,通话时你也会从电话那头告诉妈妈:马上要到晶晶生日了!而其他时间,为了生活操劳的妈妈甚至都会把我的生日忘诸脑后,我当然会生气,也会失望。那个时候就会想起你。
今年呢?我想起你了吗?这真是废话。我想象着如果你在,你一定又一大早为我张罗了,不,你会提前好几天就会说,初八就是晶晶生日啦。你总给我期待的惊喜。今天我把这个日期发到群里问老妈和老妹,妹妹因为不怎么过我农历生日而一头雾水,妈妈也是在我提醒后才想起来的啊。我于是想到你,想到今年再也没有为我单独多煮的鸡蛋。妈妈愧疚的说要为我补一个蛋糕。我烦躁的打断了。我要什么蛋糕呢?我想念的是鸡蛋!
是姥姥特意为我煮的,庆祝我生日的鸡蛋。我不要劳什子蛋糕,我不要那些甜到发腻的流水线上的奶油制品!我不要我统统不要!我想要姥姥回来用她粗糙的手再次抚摸我的脸,深深的望着我,轻轻的笑。像要望进我的生命里。
我说要写你,姥姥。却碎碎叨叨那么多没吃到鸡蛋的事,你又要说我都快三十的人还长不大了吧?可是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你临走的前两天,身体被病拖得几乎完全垮掉,意识也不清醒了。你出现幻觉,你说:我腿上有东西,你给我拿掉。
我说好。
你又指了指旁边的枕头,你对我说,里面有糖,你吃啊。
我望了望那个被枕得早已变形的旧枕头,不知道说什么,我想哭,也真的哭了吧?我不记得了。我知道你没两天就陷入昏迷,不到一天就走了。你走的那天下午,我守在你旁边,想到你叫我吃糖哭的撕心裂肺。我吃不到你给的糖了。
就像我今天也吃不到你的鸡蛋。
你最后出现幻觉的几天,已经认不清身边的亲人了。倒是你底气十足的为他们攀亲。问XX是谁,明明是你儿子,你说是你兄弟。可是你有天早上认出了妈妈,喊出了妈妈的小名。然后你又使出全身力气问,小的那个哪去了?妈妈知道你说的是我。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停嘱咐我,外面下雨了,别出去淋着啊。
外面正是暑天。你已经分不清周围的世界了。也许在你残存的对这个世界的记忆里,你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亲人,你最爱的人,不要淋着,不要饿着。你让他们吃糖,关注天气。你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最后的关心递到他们的心里。我怎么能不哭?我怎么能不梦到你?我怎么能够不在梦里说出你生前我最想对你说,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梦里我搀着病入膏肓脸色煞白的你,对你说出了有生之年最想说的话:
姥姥我好爱你,下辈子你还要做我姥姥。
你流下了泪。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见你流过泪。最后一次见你的泪,是在那个夏季午后,之后你的眼睛再没睁开过。